她这才有了名字,一天天长大,渐渐能看见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树梢上生着双翼的鸟灵,芦苇丛中自由游弋的水妖,村前老槐树下没有影子的女子……
彼时,曲莲尚年幼,不懂自己看见的东西是如何惊世骇俗,每每告诉爹娘,便引起他们的一阵惊疑和拳脚。渐渐地,爹娘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恐惧,七岁那年,他们将她带到雍京城的一处大户人家夏家,卖了十五贯铜钱,从此,她便成了那户人家的粗使丫鬟。
夏家下人欺生,见她无依无靠,便分派她去侍弄后园的一池莲花。这是一份苦差,塘里清淤泥、挖莲藕全都靠她,起早贪黑,做的是力气活。时常有大丫鬟们兴致来了要采几支莲花,她不敢拒绝,待她们采走后,她便总是被掌事嬷嬷一顿好骂。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熬着,唯一的慰藉便是那一池开得妖娆的莲花。
那莲在她的侍弄下,开得比别处分外好些,每有闲暇,她便坐在池边望着莲花出神,时日久了,便渐渐发觉池里隐着的那名莲妖,雪衣银发,清逸出尘。
他说,他叫碧泽。
彼时的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女孩,她没有将碧泽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只是流连在莲池边的时日更多,与碧泽分享她一切的喜怒哀乐。偶尔,碧泽也会讲讲自己。他说,他是一千年前那场战乱中存活下来的莲妖,在这里沉睡了漫长的光阴,是她的悉心照料将他唤醒。
她听老人们说过千年前的那场战乱,传说前朝皇帝不敬天上界诸神,狂妄自大,引得天帝震怒,最终令皇朝覆灭,人世间陷入了数百年的漫长战火。那场战火中,无数生灵涂炭,死去的草木更是不计其数。碧泽能在那场战乱中存活下来,她满心替他欢喜。
他说完自己的故事,对她微笑,从此他们亲密无间。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地过,年复一年。直到这一年的夏天,暑热是如此不寻常,雍京城里的草木枯死了大半,蓄养碧泽的莲池也渐渐干涸。眼见碧泽一天天枯萎凋谢,曲莲心急如焚。
管家带了人来要铲平莲池,她拼死阻拦,却换来众人的嘲笑。
——也罢,给你三天时间。
管家用猫戏老鼠一般的眼神看着她,你不是说这池莲花还没死吗,三天后老爷、夫人与公子小姐们游园,若你能令这莲花在那时开放,我便依你不铲除莲池,若不能……
管家望着曲莲,阴毒地笑了,若不能,便要将你逐出府去。
七岁被卖进府中当丫鬟,除了侍弄莲池,她不会做任何事。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离开夏府便只有死路一条。可这是莲妖碧泽活命的唯一机会了,她一口应承,毫不犹豫。
管家带着一群人离开了,所有人都是看好戏的眼神。
曲莲望着他们渐行渐远,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
“所以,你来找青桓君?”
紫苏安静地听完曲莲的故事,柔和开口。
曲莲“扑通”一声在紫苏面前跪下:“是的。碧泽是水中莲妖,寻常暑热奈何不了他,可他告诉我今年的暑热非同寻常,竟是天火,他无法抵挡……他说,如今能救他的只有青桓君一人,他能感觉到青桓君就在这里,是以叫我来请。求公子请他救救碧泽!”
青桓……青桓哥哥……
紫苏别过头去,望着半卷垂帘外纷飞的细雪。雪中,有嫣红梅瓣飘落而下,没入土里,悄无声息。青桓,青帝长子,执掌青殿,司草木生死。可哥哥,你自己的生死又由谁执掌?一阵风吹来,紫苏只觉得脸颊有些冰冷,伸手一拂,一片雪花在颊边化成薄凉水气,瞬息了无痕迹。
“公子,外面风大,仔细着凉。”
女子沉静的声音传来,辛夷不知何时走到厅边,伸手放下垂帘。雪光将她的身形映成一道薄薄的剪影,辛夷将身子往紫苏的方向侧了侧,这下意识的小动作,为紫苏挡住一丝寒风。
在千余年前的漫长记忆中,青桓君也总是下意识地这么做。那一瞬间,素手垂帘的女子与记忆中的青殿主人重合起来,紫苏望着她,神情有些恍惚。
自从服下那朵海上曼殊花后,辛夷与青桓,越来越像了。
低了一下眼,转瞬之间,盛装公子便抬头微笑如常:“姑娘说,碧泽在千年前的那场战争后沉睡了许久,青桓君也是如此,眼下,他尚未从沉眠中醒来,姑娘是无论如何也见不到的。”
紫苏望着曲莲变得苍白的脸色,沉吟了一下,又道:“紫苏倒可以随姑娘走一趟,虽不能起死回生,但多少总能帮上些忙。”
烈日下,干涸见底的池中是枯萎的枝叶,莲妖碧泽雪衣银发,神情苍白萎靡。
见紫苏一行人走来,碧泽的目光首先落在辛夷身上,脱口呼唤:“青桓君……?”然而仔细打量了辛夷许久,终究摇了摇头,“不,你身上虽有青桓君的气息,却不是青桓君。”
发觉自己认错了人,碧泽的目光转为失望,一旁的曲莲见状,忙将承香苑里发生的一切告诉碧泽。白衣莲妖将信将疑地抬起眼来,重新打量眼前的两名不速之客:“竟然是紫苏殿下。”
青桓君的弟弟紫苏殿下,执掌世间众香,在草木花妖间无人不晓。
紫苏望着碧泽微微一笑:“我来是想帮你。不过在这之前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认识青桓君的。”
莲妖点点头:“能认识青桓君,说起来也是我的福气。”他的目光仿佛穿越千年的时光,落在极遥远的地方,“我只是一介小小花妖,千年前天帝降祸人间、战乱纷起之时,我才堪堪修炼幻化出人形……乱世中,连人类都无法保护自己,更别提我这小妖,乱兵一把火将附近的城镇几乎烧尽,我虽离得远,也被熏得奄奄一息。那时候,青桓君出现在我面前,他救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