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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忌讳

一、每个人都会有忌讳的词语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忌讳的词语,有些人宣称他没有,请打他一巴掌,告诉他不要吹牛。

比如,有些人忌讳“死”这个字,看到这个字就会赶紧把目光移开,心里想着别的事情好把这个字的黑影冲淡;有些人忌讳“蛇”这个字,一看到它就像是看到一条黝黑的长蛇昂着头,嘶嘶地吐着信子,令人倒吸一口凉气;有些人则忌讳“上吊”这类白惨惨的词汇,马上就会联想起死不瞑目的吊死鬼,如果是晚上,搞不好睡觉就成了问题……

每个人都有禁忌,这种禁忌其实就是恐惧,这两个词是姐姐和妹妹的关系。

但古安生老师的忌讳不是“死”,也不是“蛇”或者“上吊”,而是一个名字。

开学的第一天,他看到了那个名字。

二、他又看到了那个名字

8月26日是蒙城中学开学的日子。这一天风出奇的大,天还没亮风就起了,尘土在晦暗的天幕下飞舞,马路边上的杨树连接成一条灰绿色的河水,在风中狂躁的响个不停。

古安生早早就醒来了,他要带一个初一的新生班级,要早点去。

出了门,楼道里的声控灯好像坏了,他跺了两下脚,没有反应,也就算了。

对门那扇暗绿色的铁门紧闭,古安生尽量不去看它,这扇门,乃至门后的空间,都隐隐透着不祥。那是套没人住的房子,三个月前,里面发生了一起命案,死了一个人。想一想,发生这样的事情对死者来说是个悲剧,对住在死者对门的人家来说同样是个悲剧。古安生每天掏钥匙开门时都感到后背有些发凉,生怕一回头就看到那个被杀死的男人血淋淋地打开门,探出身子微笑着跟他打招呼。

6点刚过,古安生已经走进了教学楼正门,门口传达室的小窗后面,打更的许老头将一张脸隐在灰暗的阴影中,面目不清,仿佛在偷眼望他。办公室在走廊的最深处,门半掩着,一个男人背门面窗,正举着一份报纸在看。

古安生推开门招呼道:“小陈,今天这么早。”

那个年轻人站起来,冲着古安生微微笑了笑,鼻梁上皱起了几道纹:“开学第一天,还不得好好表现表现?猪肉都十几块钱一斤了,要是搞不好下了岗,真要喝西北风了。”

古安生不信服地摇摇头说:“你陈全堂堂研究生,怎么会下岗,下岗也是下我们,不过喝西北风今天倒是个好天气。”

陈全立刻捧场地笑了,嘴里说:“什么研究生,不过是混了张文凭,我才来几个月,经验浅,以后还得您多指教呢。”

这番话令古安生极为受用,他微笑着拍了拍陈全的肩膀,踱回了自己的座位。

打开新生名单,古安生草草了了几眼,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个名字。

他的心口紧了一紧。

三、古安生,对不起,我来晚了

7点半,古安生背着手走进了初一三班的教室,学生已经在座位上坐好。

首先点名。每一个名字出口,立刻就会得到一声清脆的回应,仿佛向池塘丢一块石头所激起的水声。

曹秀华……到

于大水……到

吴娇……到

迟宪春……到

……

还剩最后一个,古安生犹疑了一下,还是念出了那个名字,不过念得有些囫囵,两个字在他舌尖上浮皮潦草地一滑而过。

——李娜!

一片沉寂,没有人应声。

古安生又重复了一遍,仍是,学生们面面相觑。

古安生把名单折了两折放进口袋,清清嗓子,准备发表开学伊始的演讲。

“同学们,祝贺大家成为一名中学生……”他老生常谈地如此开头。就在这时,三声清晰的敲门声不识时务地打断了他。

门缓缓打开,一股冷风随即蹿进了教室,掀起了前排几个学生的笔记本。一个瘦削的女孩出现在门口,她两手扶在门框上,笑盈盈地望着古安生。她说:“古安生,对不起,我来晚了。”

学生们哄笑起来,女孩对古安生的直呼其名让他们高兴得像小狗的尾巴。

古安生皱起了眉头,他打量起眼前的女孩,这个女孩看起来有些土里土气的,她穿着件淡黄色的连衣裙,袖口和裙脚还缀着一些廉价的白色塑料珠子,红皮鞋鞋尖的部位因为掉色已经变成了肮脏的黑色。她长得小鼻子小眼的,嘴角边缀着一颗小黑痔,像是连绵不断的笑容的一颗标点符号……

古安生的眼睛猛地瞪圆了,如同瞪着一具从坟墓中爬出来的尸体。

四、十三年前,古安生22岁

十三年古安生22岁,还是个瘦弱的男生,肩胛骨突出,一阵风仿佛就能把他吹倒。那年他上大四,已经离开那个叫古家沟的山村有几个年头了,但农村孩子的沉默与淳朴在他身上并未消减,也正因为如此,临毕业前系里一位叫何平的老师把他介绍到全省首屈一指的蒙城中学实习。

虽然只是个实习的机会,但对古安生而言也殊为难得。蒙城中学的实习经历无疑会给他日后就业增添一份筹码。

他从来没敢想过留在这所学校任教,对他来说,这是痴心妄想。

也就是在这一年,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了死人。

那段场景在此后的十三年里,无数次重现在古安生的噩梦中。

那个周末的黄昏,校园像散场后的电影院般空空荡荡。古安生决定到楼顶的露台上去透透气。那是六层楼顶上一片宽阔的水泥平台,可以凭栏远眺不远处东山公园碧绿的湖水。

露台的铁门虚掩着,古安生远远就听到上面有学生交谈。

他没有贸然进入,总有一些早熟的孩子跑到上面来卿卿我我,古安生遇到过几次,学生们满不在乎,拍拍屁股离去,他反倒面红耳赤,活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当场抓获。这是一个颠倒的时代。

他把一只眼睛贴在门缝上往露台上窥视。距离他十几开外正站着三个学生,两男一女,他都认识。两个男生中高高壮壮的是初二一班的,叫何东,一脸红色的粉刺显得十分凶蛮,据说是市里一个大制药企业老总的公子,古安生经常看到一辆黑色宝马车到学校接送他,那辆车全校无人不知,享有特权,可以长驱直入停泊在教学楼前的花坛边,如果楼门和教室够大,这辆车没准都能一路开到讲台上。另一个稍微矮小的男生古安生更是熟悉,那是初二三班的栾胜,学校栾校长的儿子,栾校长看起来文质彬彬,可他这个儿子霸道得不得了,几次打架都亮出了菜刀,而且一亮就是两把。

女孩名叫李娜,是个成绩拔尖的学生,在古安生的印象里总是笑盈盈的。

偷听了一会儿古安生基本明白了,那个何东似乎打算跟女孩处对象,栾胜则像是何东的小跟班,在一边帮腔。古安生弄明白了剧情,心里感慨城市里的孩子营养真是好,十三四岁就知道发情了。

古安生听到何东说:“你跟谁不好,非要跟那个丧家狗小杂种,他哪里能跟我比?”

李娜的声音:“别胡说,我哪里跟他好了?你的嘴巴放干净点,还说不好谁是狗呢。”

咦?出现了一个第三者?古安生饶有兴致地回忆了一下,何东嘴里的丧家狗可能指的是班里一个叫白燕彬的男孩,那孩子带两分书卷气,成绩也不错,据说无父无母,是个孤儿,李娜好像跟他走得比较近,有几次放学后古安生看到他俩肩并肩走在一起,但是不是早恋,还真不好说。

令古安生吃惊的是,栾胜毫无征兆的出手了,他蛮横地抽了女孩一巴掌,女孩被打懵了,愣了一下,随即她缓过神来,哭喊着跟栾胜厮打起来。

古安生觉得有必要管一管了,他起码也算半个老师,得体现老师的威严。

他“咣”地推开门高喊了一声:“住手,你们干什么?”大步朝着三人走过去。

遗憾的是,古安生过高估计了自己的震慑力,他以为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镇住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谁知道他大错特错,他看到两个男生愣了几秒,旋即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把手伸进书包里面摸索了几下,像变魔术似的掏出了两把菜刀。

菜刀闪着雪亮的光芒,那是金属锋刃特有的微笑。就在那一瞬间,古安生泄气了。

栾胜晃了晃手中的菜刀,他说话的腔调像个大人。他说:“少他妈管闲事,臭实习生,信不信我劈了你呀?你以为你真是老师啊,老师我都不理他,别说你个臭实习生了,我爸一句话就能让你立马滚蛋。”说着,两个人已经一步步向古安生逼过来。

一种无力感迅疾地传遍全身,那两把菜刀散发出来的杀气和凶悍令古安生有些眩晕。

他仓皇后退了几步,嘴里含混不清地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连他自己也没听清,然后他转过身,逃离了两把菜刀的领地。

在楼前的花坛上呆呆地坐下,天边残阳如血,染得天空一片殷红。几分钟后,他听到了一声尖叫,随后是麻袋落地般的沉闷一声,片刻后,他看到两个少年从楼门里狂奔而出,其中一个男生跑过他身边时,一只运动鞋甚至从他的脚上脱落,死鸟般翻滚坠落到他的面前。

古安生心头猛然升起一种不祥之感,他跳起来,向楼后跑去,然后就看见了一辆自行车的车把上面插着一个女孩,黑幽幽的车把穿越了她的身体,由下至上从她的腹部喷薄而出,女孩像是鱼叉上一条濒死的鱼,血仿佛漏了似的涌出她的身体,她瞪大眼睛望着古安生,嘴唇无力地翕动着。

古安生呆了一下,转身飞跑回传达室,操起桌上的电话拨120,拨了一半,他的手指停住了,他改变了主意,话筒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又被慢慢地挂回去。

离开传达室,他又绕回到楼后,他守候在女孩身边,看着她渐渐停止了呼吸,就像等着一杯水慢慢冷却,确定女孩死后,他才顺着甬路一直向校外走去,走了一半,他又折回花坛前,捡起那只运动鞋拎在手里。

出了大门,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园丁小区,他知道栾校长就住在那里,他

要在第一时间找到他,同他做一个交易。

五、他不相信世界上竟会有这样的事

古安生出人意料地留在了蒙城中学,一干就是十三年,他分了房,结了婚,评了高级职称,一路顺风顺水。

女孩的死被归结为自杀,除了栾校长、他和当事的两个学生,没有人知道那个女孩的死除了地球引力之外,还与几个活生生的人紧密相关。

然而至此以后,古安生对“李娜”这个名字的忌讳就像是一种古怪的疾病,从此紧紧缠绕住了他的灵魂。每个星期他都会在梦里目睹李娜像红蜘蛛一样四处爬走的血,还有那濒死的眼神,惨淡的脸。

当然,同样清晰的还有她身穿的那件淡黄色连衣裙,裙脚的塑料小珠好像一串串惨白的鱼眼,还有她脚上的红皮鞋,那种红色的鲜艳与她身上喷出来的血液不相上下,她嘴角的那颗精巧的小痔,为那张垂死的小脸增添了一点点生动……

于是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从来只出现在他梦中的东西,今天竟在初一三班的教室门口重现了。

六、女孩说:你是想知道我住在哪里吧?

下午5点半,古安生躲在校门口一个书报亭背后,死盯着向大门涌动的学生,这里是学生离校的必由之路,他在守候那个叫李娜的女孩。

从上午到现在,他的后背一直凉飕飕的,像有张看不见的嘴在他的脖子上方吹气。

第一节语文课,李娜笔直的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由始至终仰着脸微笑地望着他,一节课45分钟,她的笑容丝毫没有走样。这笑容在古安生的眼里是那样的诡异阴森。古安生的课讲得语无伦次,几次停下来擦汗,学生都很奇怪:我们的古老师瘦得像孙悟空一样,却像八戒一样怕热呢。

下午,古安生到学生处调出了李娜的档案,出乎他意料的是,她小学的相关资料一片空白,家庭、父母等栏也全都空着,档案上只有姓名、出生日期、民族等简单信息。

生日一栏填写的是1994年5月16日。古安生像被人推了一下,这一天,正是女孩李娜坠楼而死的日子。

世界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

恐惧又拧紧了一扣。

此时,古安生守在报亭后,像一个鬼鬼祟祟的探子。他打定主意,要看看她放学之后究竟往哪里去。

天一点点黑下去,四周渐渐模糊起来。李娜终于出现了。她从灰蒙蒙的大门慢吞吞地走出,古安生盯着她瘦弱的背影,他觉得她走路的样子轻飘飘的,有那么两个瞬间,他甚至觉得那是一条淡黄色的连衣裙在暮色里顺着马路飘忽的游弋。

古安生等她走过街尾的那家邮局后转了弯,才匆忙跟上去,等他也拐过那个街角,忽然惊异的发现李娜不见了。

这条街像尺子一样笔直,也像尺子一样的狭窄,一排间隔均匀的槐树像刻度一般立着街边,树冠密密实实,遮得这条街几乎像暗夜一样阴沉。

古安生站在原地费力得向远处张望,心想不禁画了魂儿,真见鬼,怎么一眨眼的时间人就不见了?

“古老师,你是在找我吗?”

女孩的声音轻飘飘的在他身后升起来,像一缕烟。

古安生猛地转过身,女孩正悄无声息地站在一颗粗大的槐树旁,含笑望着他。她的脸被覆盖在阴影里,她的微笑也沾染上了树影的黑色。

女孩说:“你是想知道我住在哪里吧?你猜,你肯定猜不到。”

古安生一脸惊愕地盯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女孩的声音继续在黑暗中袅袅升起。

“古老师,你不要跟着我,否则……”她忽然压低了声音,仿佛在悄悄通知古安生一个秘密,“你会吓死的。”

古安生连连后退了几步,被身后的马路牙子跘了下,差点坐在地上。

女孩嘴角挂着一抹笑,转过身慢慢地沿街走去了,她淡黄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雾一样的暮霭中,就像消失在江水里似的。

七、没想到耿校长竟把它分给了陈全

晚上,古安生到家已经8点多了,妻子把皮箱摆在床上,正在往里面一件件的放衣裳,见古安生进门,便告诉他明天要到北京去出差,古安生随口应了声,他的妻子在一家洗衣粉厂做销售经理,负责华北片区的市场开拓,每个月总要在外面跑十几天,结婚八年来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默默吃过晚饭,他缩在客厅的沙发里,跟妻子一起看那部叫《奋斗》的连续剧。

电视很无聊,古安生打了几个呵欠,他感到了一些困倦,靠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等他迷迷糊糊地的醒来,他惊奇地发现房间里居然静悄悄的,电视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了,他看到他的妻子坐在旁边的另一个沙发上,上身前倾,眼珠一转一转的,不知道在看什么。在日光灯的照射下,她的脸有些失真。

古安生翻身坐起,他伸手搓了搓紧皱的脸,问:“几点了?怎么把电视机关了?你在看什么?”

他看到妻子扭过头,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上,紧张地说:“嘘,别说话,我听到屋子里有声音。”

古安生的心骤然一紧,他马上竖起了耳朵。

石英钟的指针在嚓嚓的走,像一只手在摩擦着打火机的滚轮,但除此之外,古安生没听到别的声音。

“哪里有声音?”古安生的语气里已经有了责怪的味道。

女人左右看了看,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她说:“不光有动静,这房子里除了我俩,好像还有一个别人。”

古安生的头发都要站起来了。他跳起来吼道:“大半夜的别胡说八道。”

女人委屈地说:“我没有胡说,我真的感觉到了,要不你去找一找。”

古安生听从了妻子的建议,他小心翼翼地把厕所和厨房都检查了一遍,回来后他理直气壮起来,他斥责他的妻子说:“你神经病呀,只有你和我,哪里有什么别人。”

他的妻子定定地望着他,脸上慢慢地泛起了古怪的微笑。她忽然张开嘴,用小女孩的尖细嗓音细声细气地说:“古老师,你没认出我吗,我就是那个别人啊。”

古安生大叫一声醒来,幸好只是个梦,他擦着头上的冷汗,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他的妻子探过身体关切地询问:“怎么啦?你做噩梦了?”

古安生撑起身体,点点头,他有气无力地告诉他的妻子:“你去看一眼,门有没有锁好?”

这一夜他没有合眼,直到渐渐亮起的晨晖暂时拯救了他。

次日清晨,古安生刚走进办公室,陈全便兴冲冲地迎了上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晃了晃,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笑着说:“古老师,恭喜我啊。”

见古安生一脸迷惑,他解释道:“耿校长耐不住我磨,终于分了套房给我。”

古安生说:“那可真该恭喜了,在咱们学校分套房不容易,估计看你是研究生特殊照顾,你什么时候搬,到你那坐坐。”

陈全哈哈笑着说:“找您就是为了说这个,你猜怎么着?我中午去了趟才知道,原来我那套房就在你家对门,以后咱俩就是邻居,你说凑巧不凑巧。”

古安生闻言一愣。三个月前的那幕恐怖的景象像放电影似的浮现眼前:警察在忙碌的勘察现场,对门的防盗门大敞,幽深的客厅里,对门的那个男人胸口插了一把尖刀仰躺在客厅里,身下的血都干涸成暗黑色……这个死去的男人对古安生来说有些神秘,他深居简出,似乎极少出门,古安生几乎没有机会仔细地打量过他,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竟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几个白色的医生从后面挤过来,一块白布像下雪一样覆盖了那具尸体……

那套房子一直空着,没想到耿校长竟把它分给了陈全。

看陈全的表情,耿校长应该没有告诉他那间屋子里发生过什么。栾校长十二年前就调到邻市教育局去了,举家搬迁,接班的这个耿校长更是老奸巨猾。

古安生心想,既然没人说破,他也犯不上去揭这个盖子,让他去住吧,什么也不知道反倒住得安心。

陈全又说:“我分到这套房,你古老师一定在校长面前帮我说了话,我都心里有数,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张嘴,能办的一定帮你办,不能办的我求人去给你办。”

古安生心中动了一动说:“小陈,既然你这么说,我还真有件小事需要麻烦你,今天下班后,你帮我去跟踪一个学生。”

八、她竟去了那里

下班后,古安生没有急着回家,他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天空一点一点地暗下去。他在等陈全的消息。几个小时前,他提出请陈全帮他一个忙,替他调查一下那个叫李娜的女孩的行踪,尤其是她放学后的去向。

一直等到8点多,桌上的诺基亚手机才嗡嗡地震动起来,

他接起电话,陈全的声音空荡荡的传来,他的第一句话就令古安生浑身一抖。他说:“古老师,有点不对劲,我怎么觉得那个李娜……不像个活人啊。”

陈全详细讲述了经过。他说他跟着那个女孩一直沿着平安街走下去,走了半个小时左右,路边的楼房越来越稀疏,路也越来越狭窄,可女孩仍然没有停步的意思,又往前走了有十几分钟,经过一条废弃的铁路,柏油路渐渐变成沙土路,明显已经到了郊区了,路边全是荒地,这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他们始终保持了一百多米的距离,女孩一直没有发现他,这时他看到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道镂空的围墙,女孩走进了围墙中洞开的一扇高大的铁门。

说到这里他颤抖地问古安生:“古老师,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那、那里是一处墓地。”

古安生说不出话来了。

陈全继续讲述,他说他虽然有点害怕,但也挺好奇,倒要看看她想干什么。于是他跟在女孩身后走进了那座墓园,这时候天已经快黑透了,那地方的风比市里要大两级,松柏树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此起彼伏,他看到女孩的影子在一块块灰白色的石碑间绕来绕去,最后停在一座坟前不走了。她竟然坐在墓碑前,然后他就听到女孩咯咯的笑声。

陈全说他当时吓坏了,特怕女孩一步步走进那座坟里去,可她坐了一会就站起来了,围着那座坟转了两圈,又朝着大门走了回去。看她走远了,他才壮着胆子摸到那块墓碑前看了一眼,顿时吓得不轻,他说他看到那块墓碑上用楷体端端正正地镌刻着李娜的名字。陈全声音颤抖地问古安生说:“她不就叫李娜吗?难道那是她的坟?她不会是个鬼魂吧?”

古安生的声音也有点哆嗦起来,他问:“后来呢?”

“后来……我一路又跟着她走回到市里,结果走到半路上,跟丢了。”

“什么?”古安生气急败坏地叫喊起来:“跟丢了?”

陈全没说话。

“你现在在哪?”古安生问。

陈全说:“我现在正好离园丁小区不太远,准备去自己的新房子看看,古老师你在家吗?”

“你先过去,我马上就到。”古安生匆忙锁好办公室的门,向家里赶去。

九、阳台和他的卧室只隔了一堵墙壁

黑夜里酝酿着不安的气氛,闪电一阵阵的亮起,空气中憋闷起来,一场阵雨正在迫近。

古安生进了小区,远远地便抬起头向家里的阳台看去,黑糊糊的一片,没有一丝光,仿佛罩着一块黑布。

他进了楼门,上楼梯时故意把脚步声跺得很响亮,上到七楼,他敲了敲对门那扇暗绿色的防盗门,门内响起一阵拖拖拉拉的脚步声,门锁“喀喀”响了两声,门开了,陈全探出头来说:“古老师请进。”

古安生进门时他踌躇了一下,低头看着门里暗红色的地板砖,他记得那个男人的尸体当时就卧在脚前的位置,他跨进门,脚刚一落地,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中升起,好像踩的不是地面,而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房间的格局跟古安生家一样,两室一厅,只有一张瘦骨嶙峋的木架子床,因此显得空空荡荡。也许是心理作用,古安生总觉得这套房里充斥着一种诡异而阴森的气息。他吸吸鼻子,一股甜腻腻的味道,心想,这是什么味儿?忽然心里一激灵,该不是死人的味道吧?

他干脆离开客厅到阳台,拉开塑钢窗,夜晚的空气呼的灌进来,才感觉好转了些。

古安生点燃了一根烟,伏在阳台往四下张望,楼下是一片空地,铺着水泥地砖,在漆黑的夜色里泛起一片青灰。他发现阳台右边一米远,就是他卧室的窗户,他现在站的位置跟自家的卧室只隔了一堵墙壁。

陈全从后面走过来,说了声:“古老师看什么呢?”说着,也趴在窗台上跟着往下看,接着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指着古安生家的窗户说:“古老师,离你卧室的窗户这么近,以后跟嫂子说话可要当心一点,小心我趴在阳台上偷听。”说完,他呵呵哈哈地又笑起来。

古安生皱了皱眉头,他不喜欢陈全跟他说话的口气,没大没小的。他说:“刚才怎么回事,你跟我再重新说一遍。”

提到方才的经历,陈全脸上的笑容立刻像水一样蒸发了,他的表情严肃起来。

他说他跟着女孩从墓地回来,没想到她竟拐进了园丁小区的大门,一丛灌木遮挡住了他的视线,等他赶过去,女孩却不见了踪影,仿佛消失在空气里。

“也许这个女孩就住在这个小区里面,有可能是拐进了哪个楼门,他没看见,不过……”他深吸了口气,磕磕巴巴地说:“不过我觉得那个李娜真是很恐怖,像、像个游魂儿,我看过一篇恐怖小说,里面说有的人快死了,魂儿就出来到处溜达……”

古安生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别听那帮写鬼故事的瞎掰。”

气氛有一点尴尬,又坐了会,陈全看了看表,说他该回去了。于是锁门,告辞,各回各家。

十、他听到卧室的房门被轻轻敲了三声

躺在卧室的床上,古安生辗转反侧,睡不着。

想到那个女孩在昏沉的夜幕下一个人走向郊外的那座陵园,那里除了清明,大部分时间都罕为人至,只有灰色的墓碑林立每一块墓碑下面,都躺着一个死人,地面上的墓碑密密麻麻,地面下的死人也是密密麻麻,像倒影一样。她坐在那块镌刻着她自己名字的墓碑前,发出了咯咯的轻笑声……

古安生感到后脊梁一阵阵的发麻。

他想起女孩的生日,1994年5月16日,那一天,正是十三年前死去的李娜的忌日,古安生想,难道真的有转世这一回事,这个女孩莫不成真的是死去的李娜托生的?她来这个世界做什么,她来这个学校做什么,难道是来报前世的仇,索自己的命?

窗外又起了风,发出哨子似的尖啸声,像一些伤心的女人在黑暗里发出凄厉的哭号。

刚有了点睡意,枕下手机响起,古安生闭着眼睛接起,含混不清地问:“谁呀?”

电话里传来陈全的声音。他结结巴巴地说,“古老师,有件事,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告、告诉你比较好。”

“什么事?”古安生把身体向后拱了拱,倚靠在床头。

“古老师,刚、刚才我跟你说我跟踪那个女孩跟丢了,其实不是这样的……”

“哦?”古安生猛地坐直了。

“其实我没、没跟丢,我没敢告诉你,就是担心你害怕。其实我一直跟着他回到市区,亲眼看着她走进了咱们的这个小区,然后又进了咱们这个楼门,古老师,我怀疑她……进了你家。”

古安生的脑袋里像爆炸了一颗手榴弹,轰地一声响。

他仓皇地向周围看过去,四周一片乌漆抹黑,黑暗中仿佛隐藏着无数双眼睛。

这在这时,他听到卧室的房门被轻轻敲了三声,“哒哒哒”,声音不大,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却显得格外地清晰,就像黑纸上的三个白点。

一阵“吃吃”的笑声在门外响起,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爬进来,古安生听到一个女孩尖细的声音:“古老师,你现在知道我住在哪里了吧,我一直就住在你家里啊!

她的声音忽然幽怨起来:“古老师,十三年前,你为什么不救我呀。”

古安生几乎崩溃了,他缩在墙角,恐惧的望着那扇门,颤抖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

敲门声再次响起,缓慢地,轻轻的,一声一声,“古老师,开门呀,开门,开门呀……”

古安生惊慌四顾,他的目光落在了窗户上,眼中一亮,仿佛看到了一条生路。

他跳起来两步蹿过去,一把拉开窗,探出头向左望,一米开外就是对门的阳台,封闭式的,侧面的那扇窗恰好是敞开的。

古安生义无反顾地爬上窗台,一只脚支撑身体,另一只脚慢慢探向对门的窗台,踩到了,他的身体紧贴在楼外墙上,形成了一个倾斜的大字,他把一只手朝着阳台上一块突出的三角铁抓去,如果抓得到,借上力,就能一步跨过去,他的逃亡就算成功了。但由于他身体倾斜着,将将差一点,就是够不到。

古安生焦急万分,他对着那块三角铁吃力地伸展着手臂,像是小孩在钩柜顶上面的糖果盒。

他把身体向前一冲,有点孤注一掷,但手心终于感受到那份粗糙的凉意,古安生心里一喜,但随即他的表情就被巨大的恐惧所代替。

“喀”,三角铁折断了,古安生只觉得手里一轻,眼前的一切猛地倾覆过去。

他可笑地挥舞着那块刀柄一样的三角铁,飞快地坠落下去。

铅灰色的水泥地面绽开了暗黑色的花朵,那是血的花瓣在深夜里蔓延滋长。

尾声

白燕彬十岁的时候,他的父母远走他方去上海打工挣钱,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据说是在一场车祸中双双死去了。

他成了孤儿,奶奶捡破烂供他读书,十二岁那年,他的奶奶跟一个孤老头过到了一起,他的生命中才算又多了半个亲人。

总被欺负。两个男生打架,打赢了的趾高气扬,打输了的郁闷,就去打白燕彬两巴掌,好令自己高兴起来。

整个小学就是这样过来的,上了初中,随着他的日渐长大,侮辱和白眼开始令他有绝望的感觉。

在又一次遭受辱骂之后,白燕彬爬上了教学楼顶的平台,他想,就这样了吧,下辈子希望自己可以投生在一个父母双全的家庭。

在这生死的边缘,女孩拯救了他。

女孩到平台上背英语单词,发现了这个要轻生的男孩,她尖叫着跑过去拉住了他的胳膊。

她跟他说了很多的话,眼睛忽闪忽闪的,可爱极了。他觉得心里热热的,那是一种冬天里烤火的感觉。

从此他们成了朋友。

他在心里对女孩说,我的命是你给的,以后这条命就是你的了。他这样想,但他从来没有说出来过。

有几次,他鼓起勇气想对女孩说点什么,但事到临头又退却了,想,白燕彬,你也不照一照镜子,你算个什么呀?

勇气于是就泄掉了。

最后一次,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对女孩说出那句酝酿了很久的话。可女孩却死了。

女孩的父母在大庭广众下放声哭号,所有人都看着,而他在没人的地方悄悄地哭,没有人知道。但他们撕心裂肺的感觉都一样。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如果一直如此,后面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然而,十二年后的一次醉酒,他的后爷爷,也就是那个打更的许老头,把真相当作一件逸闻般透露给了白燕彬,他短着舌头说他当时目睹了一切,并得意地吹嘘,自己从那个药厂老板手里敲到了一大笔钱。这时的白燕彬已是西京师范大学研二的一名高才生,毕业在际,踌躇满志地准备在首都寻找一份令人羡慕的工作。得知真相之后,他独自一人喝掉了一整瓶红星二锅头,恍惚中回想起十几年前女孩李娜微笑的模样,泪流满面。

三个月后,他回到了蒙城市,进入了那所中学。

他要找的那几个人,不在这所学校里,就在这座城市。

他改了个名字,不叫白燕彬了,改叫陈全。报仇当然要起一个陌生的名字,毕竟这所城市里还有一些曾经认识的人。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就像电影里的基督山伯爵一样。

第一个是何东,那个药厂老板的儿子,在一部电梯里,他醉酒归来,陈全割断了他的喉咙,再好的药也救不回他的命。

第二个是栾胜,他已经成了个不大不小的混混,两年前捅了一个人,东躲西藏,陈全找了他很久,最后查到他的那位校长父亲曾在园丁小区里偷偷给自己留了一套房,栾胜大部分时间就隐姓埋名地躲在那里,轻易不出门。更令陈全惊喜的是,那个古安生居然就住在他的对门。

一天夜里,陈全骗开了栾胜的房门,一刀毙命,然后抹掉了全部证据,带走了钥匙。对于何、栾二人的死,没人会联想到他的身上,因为他们三个人似乎从来都没有过交集。

他还想如法炮制做掉古安生,但发现直接动手的方式对古来说不太适合。一来,他们是同事,一旦古安生被杀,警察的调查范围将会涵盖到他,这样风险比较大,二来,也是更重要的一点,陈全不想他干净利落地死掉,三人中,他认为古安生罪孽最为深重,他是个大人,不是十四岁的孩子,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的罪行更加不可原谅,因此,他要经受最为严苛的惩罚。

陈全设了一个局,他要让古安生自己走向死亡,而且,要让他在死前不得安宁。他总共策划了不下七八种方法,古安生即便逃过一劫,还有下一个。他死定了。

在这场局中,陈全是一个导演和一个小小的龙套,他没有碰古安生一下,除了编造了一点鬼气森森的谎话,和一点小小的诱导。如果说还有别的什么,那就再算上偷配的那把钥匙和阳台上的那块凸出的三角铁,后者,他只是动了一点小小的手脚。

至于那个始终微笑着的李娜,她当然也不叫李娜,她叫什么没人知道,也并不重要,她的档案当然是陈全伪造的。那是个轻微智障的流浪女孩,微笑是她唯一的表情。陈全把从大街上领回家,反复教给她几句话,令陈全欣慰的是,她比鹦鹉聪明得多。陈全为他简单化了化妆,很像十三年前那个李娜吗?其实顶多有五分像,但在古安生的眼里就是十分,心中有鬼的人面对自己所恐惧的事物时,往往是这样。

一切经过就是这样。

一切为恶的人都遭受到了报应。

所以我告诉你,做人千万不要做坏事,否则,你的心里也会有一个“李娜”,不信你去监狱里问问那些坏人,问问他们每个人的心里是不是都有一个自己的“李娜”?如果有谁说他没有,那么请打他一巴掌,告诉他不要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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