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在中国掀起的改革开放就像一缕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万物复苏,铮铮向荣的生命力开始主导这里的世界。首先唤醒的是东部沿海地区,然后向中部、西部广阔的土地上推延。人们的意识逐渐觉醒,压抑已久的原始欲望蠢蠢欲动,成为即将高速行驶机车的基本引擎。一班又一班列车,满载着极度渴望幸福新生活的人们,向着目的地前进,争前恐后,前仆后继。这当中,又有多少人为了搭上班车,甚至丢掉了自己最基本的行李,轻装上阵,只为早一点到达自己那梦中的理想国。又有谁曾想到,丢掉自己行李,也就丢掉了自己的身份,在高速而又长途奔驶的列车上,很容易患上失忆症,到了目的地,自己面对的第一个问题,那便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扪心自问。
改革开放的光辉如此光芒四射,以至于遮盖了在这之前人们探索美好生活的种种尝试,虽然都以失败而告终,但是,没有失败的经验与教训,又有哪来的厚积薄发,最终找到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无论失败还是成功,最重要的是人们义无反顾,坚持不懈探索未知追求美好生活的意志精神。历史的功过是非自有历史来评判,丢了行李的人们,最终必定要回到自己失落的家园里去寻找,离家已久的游子,也要回到母亲怀抱重新感受温暖。堂堂中华博大精深,悠久历史连绵不绝,神州大地上的子孙就应该无与伦比的自豪与自信。
九十年代初期,地处中国中部的鲁西南地区,改革开放的春风似乎来得有点晚,正如此,这里的一切也就更久一些地保持了原生态的原滋原味。虽然人们生活的相对贫困,但也生活的祥和安乐。然而,如此情景也只不过是即将步入大发展时期的前夜而已,轰鸣着的高速列车即将轧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联庄——中国无数个最普普通通自然村庄中的一个,只有一百多户人家的小村庄,小到在中国地图上扎个针孔所涵盖的版图,都要大过不知多少倍的小村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心跳脉搏却与整个中华民族的心跳脉搏息息相关,这里的人情世故又何尝不是整个中国人的一个小小缩影。
九十年代初期,联庄人靠天吃饭、靠地发展、靠人力劳作的传统依然没有多大改观。辛辛苦苦积攒了多年的一点钱,把土屋翻盖成红砖瓦房已是先富起来的象征。“富裕”即使如此低的标准,整座村庄能盖得起红砖瓦房的人家依然寥寥无几,绝大多数的村民还是生活在土屋里。虽然贫穷,但是,最基本的公共娱乐还是要有的。在村子中央,两处相连的荒废宅基地便成了全村人的娱乐广场。娱乐广场的最北边,有一座两间的土坯房,是全村唯一的代销点。在广场上,人们最重要的娱乐项目那便是——看电视。八八年村里用上了电,八九年全村集资买来一台十七英寸黑白电视机,是全村唯一的一台电视机。在紧挨代销点的房檐下,用红砖砌成一个一米五高的长方体台柱,电视机就放在上面播放节目。晚饭过后,夜幕降临,广场里便聚满了前来观看电视节目的人们。这里也是家长里短、打情骂俏、风流韵事等各种精彩故事的集散地。
李卫华只要来到广场,在这里便有一个属于他的响当当名字——电视混。只要有人随便更换节目,特别是在播放少儿节目时段,不播放他喜欢的节目,改成新闻联播,任何人就甭想安心看好电视。李卫华捣乱的手段是花样百出,跑到电视机旁突然按下电视机开关跑掉,或者连接广场边大喇叭的信号电源开始广播,或者在人群中点燃一颗炮竹……真是令人防不胜防,不甘其扰,直到有人把节目调整过来为止,除非李中海在场,其他再没有人能够制止住李卫华胡闹。
晚饭过后,李卫华与李卫国一起搬着三条小凳子去广场占地方。俗话说早起的鸟有虫吃,这看电视当然是谁去的早就能站到好位置。看电视的人还很少,只有三三两两几位打闹玩耍的小孩与闲聊的大人们。李卫华刚一入广场,就有人大声叫喊:“哎呀,大家注意啦,电视混来啦——”又有人说:“电视混,今天吃的什么饭,有没有给煮个咸鸭蛋呢?”李卫华冲着那人大喊:“老驴蛋,我吃你个老驴蛋!”李卫国也跟着喊:“吃你个老驴蛋!”人们哈哈大笑,有人说:“驴蛋,你让俩孙子给吃啦!”
“驴蛋”是李卫华本家长辈,李卫华的爷爷辈分,按说这孙子辈的不能随便叫唤爷爷辈绰号,但是,李卫华从小就习惯大人们拿他开玩笑,什么乱七八糟的辈分他才不管呢,谁拿他开刷,他也毫不客气地回击。
李卫华把凳子放下,然后围着凳子估量着母亲推着载有妹妹的小木车占有的空间划个圈,这就算是占好地方了。离想看的电视节目还早,李卫华与李卫国便去找各自的小伙伴玩耍,很快,曹勇军、李卫民也来到广场加入李卫华打闹玩耍的孩子群之中。
快到播放动画节目的时段,李卫华回来,发现自己先前划的圈竟然让别人划的一个圈划重叠了一部分。不用说,把别人划重叠的地方抹掉,又把自己的圈狠狠划了一遍,然后若无其事地坐下看电视。
突然,有人戳了一下李卫华的脊梁骨说:“你怎么把俺划的圈给抹掉了?”
李卫华回头看,原来是高巧玲的二姐高巧娟,这高巧娟也是从小出了名的泼辣妮子,大大咧咧,人都已经十七八岁了还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文静样。
“你划到我家来啦!”李卫华很是不耐烦。
“你这个人讲理不讲理,你们家明明只有三条小凳子,怎么划这么大一个圈!”
“用你管呢!”
“这都是你们家的地啊?”
“这也不是你们家的地!我划的就是俺们家的地!”
“我划的还是俺们家的地呢!”高巧娟说完,在李卫华抹掉的痕迹上面又划了一遍。
李卫华站起身,用脚把刚划在地上的线又给她抹掉了。
高巧娟也来了劲头,在地上再划一遍,李卫华再抹,再划,再抹,就这样,两个人来来回回四五次。李卫华忍无可忍,二话不说,突然一把抓住高巧娟的长头发就使劲往后拽。高巧娟被突然袭击,低着头弯着腰,本能使劲往后撤身子,伸出两手想掰开正抓着头发的李卫华的手,一场男女混合大战,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毕竟对于李卫华来说,高巧娟是人高马大,力大无比。还好,女孩子打架总是不能够灵活自如,不像李卫华身经百战。这一个,脚蹬地,身下蹲,拉着头发拼命往后拽,嘴里狠狠地说着:“我看你是谁家的地!”那一个,脚立地,要挺腰,抓住对方想脱身,嘴里大声叫嚷:“有种你放手咱再打!”周围的人刚反应过来,这两个人已经打得水深火热。大人们咋咋呼呼围过来想要分开两人。正在周围人手忙脚乱中,李卫华抓住机会,一只脚翘起直顶在高巧娟的胸前,脚往上顶手往下拉,这一下,拉疼了高巧娟,高巧娟开始啊啊大哭起来。李卫华趁势,另一只脚也直接顶了上去,整个人已经完全悬挂在高巧娟的身子上,两只脚开始轮换在高巧娟身上踢打。高巧娟已经被打昏了头,在众人手忙脚乱的拉扯中,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自己脸上、脖子、胸前怎么会有一阵乱脚踢来,头被人往下拽,身前被人踢,只想着往后撤身子,赶紧摆脱这个小恶魔,越是想着使劲往后挺腰撤身子,李卫华整个人刚好全都能悬挂在前面。
在众人齐力拉扯劝说下终于分开了两人。再看那高巧娟已经灰头土脸头发凌乱,用手抹着泪啊啊大哭。李卫华在众人阻挡中一边挣脱一边说着:“我看你是谁家的地!”还想要过去干仗。高巧娟围着人群一边大哭一边躲闪,这下是真心领教了李卫华的蛮横野性。
此种情景,已经闹的现场人无心再看电视,最后,只能以高巧娟哭闹着疯跑回家收场。
秋收前半个月,是农民相对比较清闲的一段时间,因为农民把地里的庄稼都打理的差不多了,大多数人都在家闲逛唠嗑,只等着时令足月后的丰收。镇计划生育办公室在这农闲时间最喜欢去各村搞突击检查,往往能把村里最有超生危险性的育龄妇女堵在家里抓个正着。
景冈镇计生办主任刘德义带领全班人马,这天中午的时候,驾驶两辆面包车突然驶到联庄大队部院内。下车后,为了防止村干部通风报信,先让村党委老书记兼村长李尚文广播通知:全村干部马上前来召开紧急会议。接着,刘德义开始点兵点将,两人一组,准备分路行动。行动之前,刘德义做最后强调:“同志们,具体行动方案来之前咱们在办公室就已经研究过了,重点是那四家,务必要把育龄妇女亲自带到大队部来做检查,该结扎的结扎,该罚款的罚款。哦,这个——李中海是群众举报的,他老婆和女儿要一并带来,证据确凿才能走罚款程序,其他的我也不多说了,不知道路的问老乡,大家行动吧。”
在生孩子方面,每个村庄几乎都会有那么几户人家极为奇葩,超生意愿极其强烈。而今日刘德义所说,联庄最重点的那四家,除了李中海是意外得女之外,其他三家是全镇超生大户奇葩中的奇葩。一家是李中海的堂叔李小五,兄弟六人只有李小五长的有模有样娶到了媳妇。老大李尚恒绰号驴蛋,早年是娶了媳妇的,后来受不了穷困逃走了。老二李尚义绰号假姑娘,自小就像个女人,从来就没有娶媳妇的意愿。老三李尚仁绰号爆牙,牙齿向外矗太长,面向不好,人又瘦弱,没有女人看得上。老四李尚贤绰号土行孙,猛一看上去像正常人的一半,虽然人机智聪明,但在农村出力扛大活总让人觉得不靠谱。李小六从小偷鸡摸狗吊儿郎当,已是名声在外。在六兄弟只能有一人传宗接代的情况下,李小五婆娘的肚子却不争气,前两胎接连生了两位女儿,接下来超生意愿可想而知。一家是三年前死了丈夫的赵寡妇,丈夫死前本来就育有两子,是计生办对一个寡妇的疏忽,貌美如花的赵寡妇风流不羁,三年来又接连生了两胎孩子,在生两胎孩子前成功逃脱计生办体检,生了孩子后每次罚款都足额交齐。一个寡妇独自带领两个未成年儿子过日子,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能在计生办高压态势的监管下,竟然每次都能让赵寡妇蒙混过关又生了两个孩子,里面必定有猫腻。最后一家是杜大小家,杜大小兄弟三人,老二叫杜二小,老三叫杜三小,本来有一亲妹妹——杜小妹,由于家里及其贫穷,娶不起老婆,杜老爹为了让老杜家香火不断,咬牙把爱女同外村换了亲。杜小妹一气之下同娘家爹断了父女关系,认了这换亲,算是还了父母的养育之恩。还好,杜老爹为老大换来的这个媳妇就像小母鸡下蛋,一个接一个,顺顺利利生了一群儿女,杜老爹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去含笑九泉。只不过,杜老爹含笑九泉前到临了也搞不清楚,那一群孙子孙女中谁是大小的,谁是二小的,谁又是三小的种。嘿!管它呢,反正都是老杜家的种,总算给老祖宗交了差!
刚被分配到景冈镇计生办工作的冯淑梅与张成柱负责去李中海家逮人,两位小青年正在处对象,所以分组行动自然把他们两人分成一组。冯淑梅身穿红花连衣裙,肩挎棕色小提包,脸上抹着的一层白粉,到下颌骨往下面转的地方就变成了正常的肤色,嘴唇涂着鲜艳的口红,与西装革履的张成柱有说有笑,一路走过去撒下一股刺鼻的气味。这二人在如此落后的农村行走让人觉得人景不一。来到李中海家,大门是敞开的,走到院子里,堂屋的大门却是上了锁,院子里晾晒着衣物,不少是婴儿的衣物和用品。
“有人吗?”冯淑梅在院子里喊道。
“家里有人没有?”
无人应答。
张成柱也喊道:“家里有人没有?”
静静的小院里还是无人应答。
两人拨弄着婴儿的衣物看了看,然后来到堂屋东间的窗户下,分别用手遮光,向房间里瞅望。房间窗户下东侧有张床,床上没有看到任何异样。由于半个窗帘遮挡,再往里看,里面昏昏暗暗,很多东西都看不清楚。
冯淑梅侧身正要去房屋西间窗户下查看,突然看到院子中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位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身上挎着一个花布袋书包,正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他们。冯淑梅赶紧走过去招呼道:“小兄弟,你来的正好,我问你,你家的那位小妹妹现在在哪里?”
那小孩双眼明澈,看着冯淑梅一言不发,好像被什么气味刺激,小鼻子倒是抖动了一下。
“小兄弟,”冯淑梅一只手搭在那小孩的肩上,弯腰微笑看着他轻柔地说:“你告诉我你家小妹妹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你娘抱着她出去玩了?你带我去找她们,我包里有好吃的,我会给你好吃的。”
“有没有奶糖?”那小孩一下子喜笑颜开。
“有啊,只要你带我们去找你小妹妹,我就给你奶糖吃好不好?”
“找不到了,已经把俺妹妹送人了。”
“送人了?”冯淑梅一脸惊讶,“你小朋友可不能说瞎话哦!”
“真送人了,你们不让俺养,俺没钱,俺爹和俺娘说把他送给别人家养活吧,就送人了。”
“这怎么可能呢,你看这里晾晒着这么多小婴儿的衣物呢?”
“前两天刚送走的,这两天给俺三叔家翻盖新房子,家里太忙,俺娘没顾得上收拾。”
“那你告诉我送给谁家了?”
那小孩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是老远的亲戚托人给送走的。”
冯淑梅直起腰,转身对张成柱笑着说:“送人了!”
张成柱走过来,来回拨弄了一下婴儿衣物看了看,说:“走吧咱。”
两人绕过那小孩,又说说笑笑走出了家门。
“李小五——李小五在家没有?李小五——”
“谁啊?”出来应答的正是李小五的老婆刘桂英。
“你是李小五的爱人刘桂英吧?我们是计生办的,今天进行育龄妇女体检,你跟我们去大队部,做一下体检。”
刘桂英一听是计生办的,开始显得十分紧张。
“我……我正在为孩子做饭呢,我做好饭,一……一会就过去啊!”
“回来再做么,体检很快的,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快跟我们走吧,那边的人还都等着呢!”
“就……就一会儿,很快就做好饭了!等一会就过去,你……你们先回吧。”
“你还是跟我们一块走吧!体检少不了的,别拖延了,走,快跟我们一块走!”
“我……我换件衣服去。”
“哎呀,做个体检你换啥衣服啊!”说着,两人架住刘桂英的胳膊就往外拉。
刘桂英虽然一百个不情愿,但又十分害怕这当官的威力,只能战战兢兢别别扭扭,乖乖地跟着两人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