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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娇的故事很复杂。从何处讲起让我犹豫不决,写了几个开头都不太满意,我既想把它写得好看,又想让读者读起来不费劲。我微眯着眼睛思忖良久,让目光穿越时空,落在上个世纪80年代的广东省佛山市。
素有“武术之乡”之称的佛山市,有许多武术学校,位于南郊的“英才武术学校”是其中规模较大的一所。学校有六排平房,南面的两排是教室和训练场,西面的两排是学员宿舍,东面的两排房子稍宽一些,是教工宿舍。从围墙那头数,第二排的第一间,是武校勤杂工兰姨的家。
居委会在春节前慰问时贴的“烈属之家”的对联还未褪色,它像一道护身符牢牢地贴在简陋的绿漆木门上。推门进去,迎面看见墙上挂着一张镶着黑框的十二寸黑白相片,相片上的男子,年纪不过30岁上下,穿着藏蓝色的公安制服,戴着大盖帽,高鼻深目,面容消瘦,对每一个仰望自己的人发出永恒的微笑。这便是兰姨的丈夫——烈士黄平。黄平生前是佛山公安局的刑警,牺牲于1972年。黄平的相片下方是一个五斗柜,柜面铺着一块已经发硬的绿色塑料布,桌面有些凌乱,随意摆放着几个茶杯和药瓶。在茶杯和药瓶的后面,放着一个木制相架,相片上有三个人,一个梳着巴巴髻穿着对襟衫的中年妇女端坐在中间,她的旁边站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中年妇女便是兰姨,紧锁的眉头和嘴角旁像括弧一样的法令纹让她看起来一脸愁苦,比实际年龄老了不止十岁。右边的男孩叫阿荣,长得很像照片上的黄平,高鼻深目,面容清瘦,拘谨地站在母亲身边。左边的女孩扎着两根羊角辫,模样很清秀,大约是很少照相的缘故,表情不太自然,微张着嘴,眼神严肃。女孩便是陈娇,大家都叫她阿娇。
左边靠墙摆着一张床,这是兰姨的床。屋子的中间那块空地摆着一张圆形的饭桌,右边靠墙放着三张矮木凳。里屋只有七八平米的样子,两张单人床相对着靠在墙边,床上一年四季都挂着蚊帐。左边床的蚊帐因使用年头过久,已经发黄,上面还有几处补丁。右边床的蚊帐虽然陈旧,但没有补丁,蚊帐勾上还挂着两个用红毛线做的绒球,粉红色的毛巾被整整齐齐地叠在枕头上。屋里还有两个樟木箱和一张桌子,这便是所有的家具了。
在桌子上方的墙上贴着两张获奖证书,一张写着“恭贺黄世荣获得第×届全国武术锦标赛少年组南拳亚军”,另一张写着“恭贺陈娇获得第×届全国武术锦标赛少儿组单刀冠军”。紧挨着这张证书的旁边还贴着一张从画报剪下来的彩色照片,一个身着短打对襟红杉的小姑娘,将身体旋转一百八十度,凌空而起,单刀从腋下甩出,刀把上的红绸呈蛇形飞舞,刀口闪出凛凛寒光。这张照片是陈娇参加全国武术锦标赛时被摄影记者抓拍的,刊登在画报上后记者特地寄给她了一份。
这张照片让这间简朴得有些寒酸的小屋有了光彩,有蓬荜生辉的效果。
这个家庭的组合有些特别,一个寡妇带着两个不同姓的孩子。黄世荣是亲生儿子,陈娇是养女。
兰姨为什么要收养陈娇,这并不是什么秘密,武校的老教工都知道。因为阿娇的爷爷就是英才武校的名誉校长兼武术顾问,每年至少都要来武校两次,向学员传授刀法。
关于阿娇的身世,大家知道的版本是,阿娇是东北吉林人,父母在她出生不久便离异,阿娇的父亲要了孩子,但自己没有能力带,把她托付给父母。爷爷奶奶忙于诊所生意,无暇抚养这么小的婴儿,爷爷便把她从吉林长春送到广东佛山交给兰姨抚养。
至于兰姨和阿娇家的渊源则说来话长,要追溯到1950年抗美援朝时期了。
阿娇的爷爷陈玉虎出生于武术世家,祖上几代都以开镖局为生。陈玉虎是长子,陈家武功理所当然的衣钵传人,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精,尤其擅长刀法,“陈家刀”在东北三省赫赫有名。除了武功,陈玉虎对医道亦有很深的造诣。抗美援朝的时候,政府动员民间武术高手入伍,陈玉虎便加入志愿军,跨过鸭绿江,到朝鲜参战去了。
他在朝鲜战场上认识了黄平的父亲,因投缘而结拜为兄弟。两人约定,无论谁在战场上阵亡,活下来的那个人便要替死去的那个照顾家里的老婆孩子。后来黄平的父亲在一次战斗中牺牲。战争结束后,陈玉虎退伍,回家与妻子开起了中医推拿正骨诊所,并招收门徒。他遵守诺言,每月都寄钱给兄弟的遗孀,后来又将兄弟的儿子带到长春教他习武。黄平就这样成为陈玉虎的大徒弟。
黄平刚满18岁,就被陈玉虎送去参军,后来他转业回到家乡佛山,成为一名公安干警。1972年冬,黄平在一次抓捕持枪歹徒的任务中,不幸牺牲,被追认为烈士。
陈玉虎赶到佛山参加大徒弟的遗体告别仪式,葬礼过后,他把大徒弟的遗孀兰姨和她的儿子阿荣接到长春住了一段时间,但兰姨对北方生活不习惯,不久便要求回老家。当时陈玉虎的几个战友正在佛山筹办英才武校,并聘请陈玉虎担任名誉校长和武术顾问,陈玉虎应允下来,同意兰姨带儿子回佛山并把她安排进武校做勤杂工。
有了这样的渊源,后来陈玉虎把孙女陈娇托付给兰姨抚养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阿娇就这样在武校长大。她5岁开始习武,7岁正式成为英才武校的学生。到底是出身武术世家的孩子,阿娇对习武颇有天赋,武艺进步很快。作为英才武校的武术顾问,爷爷每年都会来佛山给学员上几堂课,并借这段时间向阿娇传授家传武功。自身的努力,加上爷爷的点拨,让阿娇很快在同伴中脱颖而出。阿娇常常代表学校参加比赛,得过几次全省冠军,最好成绩是11岁那年参加全国武术锦标赛获得少儿组单刀冠军。在她获得全国武术锦标赛单刀冠军后,武校的师兄妹们都叫她“快刀阿娇”。
“快刀阿娇”在英才武校是个名人。她的名气不仅因为她参加全国武术比赛得过冠军上过画报,还因为她救人的事迹上过报纸。12岁那年,在街上过马路的时候,她救过一个险些被汽车撞到的孩子。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她抱起孩子往外推,自己摔倒在地,被紧急刹车的汽车顶上滚落下来的大纸箱砸中腰部。送到医院后,医生诊断为腰椎体骨折,住院卧床了三个月。被救孩子的父母是当地一家制衣厂的厂主,对阿娇救了他们的独生子的行为非常感激,除了负担阿娇全部的医药费营养费之外,又给报社写了表扬信。佛山日报派记者来采访,登了一篇通讯在报纸上。
本来那位记者到医院来采访阿娇,只想完成一篇一两百字的表扬稿,但那位女记者在和陈娇谈话之后,被阿娇感动了,回去后写了一篇长篇通讯,将阿娇称为“志存高远的好少年”,并配发了阿娇登在画报上的那张相片。
阿娇和女记者谈到了理想。这还是阿娇第一次与人谈起。那个戴着无框眼镜,文质彬彬的女记者让她觉得亲切。阿娇从小在封闭的武校长大,很少有机会接触外面的世界。武校的生活单调而清苦,物资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很匮乏。师傅们多出生于武林世家,靠武艺行走江湖,追求的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快意恩仇的境界,一辈子也没读过几本书。武校的大多数学员对文化课皆不感兴趣,很多人在武校学了七八年,文化水平只能达到看懂报纸的程度而已。而阿娇天生喜欢读书,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几乎达到过目不忘的境地。9岁那年,爷爷来武校授课,带来一本《易经》,被阿娇无意中翻到,便在一旁看了起来,爷爷见她看得津津有味,便把书拿过来说,你哪里看得懂,装样子吧。阿娇不服气地答,谁说我看不懂,我背给你听。说完站直身体,流利地背诵起来。阿娇只看了不到半小时,居然将刚看的《易经》前十卦背得一字不差。爷爷大惊,从此对这个长孙女刮目相看。在武校同届的学员里,上文化课她是最认真的一个,阿娇几乎把爸爸寄给她的零花钱全部用来买书,下午放学之后,练了一天功的伙伴都到校园后面玩,下河游泳或在荔枝林里嬉戏,只有阿娇喜欢静静地坐在一旁看书。这让阿娇在武校显得很另类。
阿娇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孤独中度过的,几乎没有朋友。因为是兰姨家的养女,她总有些自卑,很难和伙伴们融合在一起,只能在书本里寻求安慰。看书多了,她发现书里的世界更有趣,就越发沉迷,也越发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
阿娇当时的理想是当一名宇航员,去探索太空的奥秘,她甚至想当中国第一个登上月球的女子。阿娇也说不清楚这个念头是如何进入到她的心里且成为她的理想的。这个理想听起来如此宏大,和天上的月亮一样遥远。谁能想到,一个从小在封闭的武术学校长大的女孩,她的理想不是成为功夫明星、第一女保镖,而是成为一名宇航员呢?
那名女记者听了阿娇的理想也吃了一惊,继而被这个女孩感动了。她后来送给阿娇一套《十万个为什么》,希望能满足阿娇对自然科学的好奇。却不料阿娇经过与女记者的交往,对记者这个行业产生了崇拜,她已经决定改变自己的理想,不做宇航员,要当女记者了。
这次受伤住院,在一定的程度上改变了阿娇命运的轨迹。她没有参加第二年举行的全国武术锦标赛,错过了国家武术队的选拔,没能成为职业武术运动员。这让她的爷爷非常失望。爷爷对阿娇最大的期望就是她能被选进国家武术队,在全国比赛上拿几块金牌,为陈家争光。但阿娇对此并不感到遗憾,她此时对习武已经没有多大兴趣了。她想离开武校,上正规的中学,然后考大学。
阿娇的户口在吉林省父亲工作的那个林场,她要上中学只能回吉林。她给爷爷和父亲都写了信,提出想回吉林上中学的要求,但是爷爷和父亲一个也没有给她回信。
阿娇后来才知道,父亲陈大龙又结婚了,他那个美丽的弱智妻子刚给他生下他的第三个女儿。他又要照顾婴儿,又要照顾傻妻子,忙得顾头不顾腚,哪里顾得上她这个前妻之女?
爷爷陈玉虎当时正为竞选长春武术协会的会长在与另一竞争对手明争暗斗,他对阿娇未能入选国家队本来就有些失望,再看到她说居然打算放弃习武,更是生气,干脆连信都懒得回了。
眼看学校已经开学,却得不到家人的任何回应,阿娇心灰意冷。那种被亲人抛弃,孤儿般的感觉强烈地袭击了她。
“以前年纪小,没想这么多,这次求学受挫,我第一次可怜起自己的身世来,对家人对世界都充满了愤怼。同时升起强烈的想要出人头地,做出一番事业来的愿望。”陈娇对我回忆少年时代这段经历时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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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娇在武校又待了三年。1987年底,阿荣应征入伍,到武警部队服役之后,阿娇再一次想要逃离。
阿荣是兰姨的独生子,比阿娇大3岁。在阿娇8岁以前,兰姨是让他俩睡在一张床上的,分床后,他们俩也还是同居一室。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练功,一起玩耍,晚上还一起睡觉。从阿娇记事起,阿荣哥就是她最好的玩伴和最牢靠的同盟,与阿荣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那些片段,是阿娇心里最温情的记忆。
阿荣走后,阿娇顿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像失去了臂膀一样痛苦和不适,和兰姨相处得也不太愉快。或许因为年纪轻轻就守寡的缘故,兰姨性格孤僻,对钱物十分吝啬,用广东话讲是个“孤寒”的人。她的一生似乎从来没有过幸福欢畅的日子,所以她对这个世界也缺乏温情。阿娇现在回忆起来,兰姨当年居然只有四十岁,但她一直以为兰姨已经很老了。兰姨常年穿着黑色或蓝色的布衣裤,头发在后面挽成一个圆髻,脸上少有笑容,即使是在对你好,表情也是生硬的。小时候阿娇和阿荣没少挨她的打。她是学校的勤杂工,负责管理和收拾训练器材,因为她的古板严肃,学员们都有些怕她。阿荣走后,兰姨好像提前进入了更年期,脾气愈发古怪,比原来更爱唠叨了。她时常唉声叹气,怨天尤人,为一件在阿娇看来是芝麻大的小事也能唠叨数落半天不停嘴。
每当这样的时候,阿娇只有练气功。气运丹田,调整呼吸,才能抑制住和兰姨顶嘴的冲动。
夜里阿娇独自睡在里屋,看着对面阿荣哥的床,心里想着不知怎样才能飞出这间牢笼,摆脱这一切。
阿荣入伍不久就被选拔进了特警队。他在给阿娇的信中描述了部队的生活,他说到了部队才知道天地是多么广阔,过去的生活是多么封闭狭隘。他很喜欢部队的那种氛围,虽然训练非常辛苦,但因为生活有了目标,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
他给阿娇寄了一张彩色相片。相片上的他身穿迷彩服,头戴船形帽,腰里别着一把小手枪,威风凛凛,英气逼人。
阿荣哥的信像一块石子在阿娇心里激起层层涟漪,让她对自己的生活愈发不满。她觉得自己就是因为没有目标,所以才觉得生活如此乏味,让人绝望。
我们在影视上看到武功高手过招,拳来拳往,刀光剑影,煞是好看,心里恨不得自己也去学个三招两式,有机会能一展身手,却不知他们背后付出了多少艰辛才能换来一点小成。习武生活异常艰苦枯燥,每天早上四点半就要起来“扎马步”,扎够一炷香才能起来。还有每天五公里的长跑,风雨无阻。这只是基本功课,想要学会一套刀法拳法,一招一式都要经过千百次的练习。阿娇从5岁就开始过这样的生活,她并不怕苦,只是觉得这样辛苦地练武,又看不到出路,因而内心焦虑。
不管环境好坏,几乎每个人在少年时代,都会对自己生活的环境不满,恨不能揪起头发腾空而起,飞向远方。远方有什么景色在等待,我们根本不在乎。在少年的心里,远方就代表了壮阔,包含了无限的美好。
武校学员的出路不多,大多数人在这里学了几年,有了一点功夫后,就去和保安公司签约,成为公司或私人老板的保镖。也有一些人进了演艺圈,成为“武行”。( 电影或电视剧的拍摄中,需要打斗、吊钢丝、爆炸、骑术或一些高难度动作的完成时,考虑到拍摄出来的效果或演员安全,会有专门的人员去完成上述工作,做这些工作的人被称为武行。他们通常是演员的替身,也可能直接上镜出演某个角色。)
15岁的阿娇还没有资格和保安公司签约,她也不想成为什么女保镖,她决定去做“武行” 。这十几年来,武侠片一直长盛不衰,会点拳脚功夫的人还是比较容易找到剧组。阿娇觉得去剧组拍戏比去公司当保镖会有意思得多,想到大名鼎鼎的洪金宝和成龙都是武行出身,阿娇信心大增。
许多师兄师姐都说,凭阿娇的身手和美貌,如果遇到一个好剧本,难保不会走红,说不定又是一个杨紫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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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春节刚过,阿娇便决定离开佛山,自己闯世界去了。阿娇听一个做武行的师兄介绍,有一部黄飞鸿系列的功夫片剧组就在广州,正在招武行,便决定去试试运气。
如果阿娇当时去了剧组,她的人生将会完全不同,但是,她没有去成。命运在这里拐了一个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