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借西借才算有了这两套礼服。其难度不下于中国的“大借款”。
●—位金冠武士接过远生的入场券看了半天：职务，新闻记者。姓名，黄远生。
●在场的宾客几乎全都是佩带勋章的人。远生对同仁说：“你看，华人中只有我们新闻记者是白丁。”
●舞场中有十几对舞伴，女人们袒露半臂，男人们不得碰其胸部，也不得接触其裙，否则便是大大的失敬。
●梁夫人仍是旧式服饰，在这些佳丽名媛中显得老气横秋。
●最富丽的是总统府的彩楼，十丈之外的树上结满彩纸灯，进出总统府道贺的华服外国人络绎不绝。
秋风瑟瑟，黄花细雨，北京街头张灯结彩。
十月十日，是正式总统就职的日子，也是共和纪念国庆日。远生应邀去参加庆典。
他早上8点起床，穿戴大礼服，照照镜子，心中觉得好可笑：在这最可纪念的日子，我们新闻记者却有两重厄运，一是规定出席上午庆祝会的人必须穿大礼服；二是出席当晚外交部举办的茶话会又须穿西式晚礼服。这大礼服就是被视为国粹的对襟马褂。为赴会东借西凑才算有了这两套礼服。可以说，借礼服的困难不下于中国的“大借款”。
远生这是第一次冠戴高帽子，第一次穿对襟马褂，觉得浑身上下很不自在。一出门，微雨淅沥，因前天夜间大雨倾盆，街上到处是烂泥。他乘坐黄包车绕过顺治门入御河桥赴北海，由北海中牌楼出来，前门一带因阅兵暂时禁止通行，只好绕道行至西华门的午门。
下雨，沿途行人稀少。他的前面行驶的一辆马车一辆骡车也都是去参加庆祝会的，那骡车比马车跑得还快，而他这洋车的速度也不亚于骡车。远生心想，前面这位同伴不得不雇骡车前往，估计今天全北京城的马车可能已赁贷一空，足见事到紧急关头，骡车也可当作马车跑，就看把式技术如何了。
此时御河桥一带车马渐多，一辆接着一辆，警卫的军警也越来越多。远生看见沿途设置了不少路标，指示西华门由此前进。他觉得北京警察在这方面做得还行。
到西华门下车后，远生见门前有金服辉煌的警卫和礼服灿烂的官员协同查验，对每一个与会者，要验入场券，验警卫门证，验徽章。这下才显出大礼服的妙用，没有这许多口袋就装不了这么多证券了。
一位金冠武士接过远生的入场券看了半天：职务，新闻记者。姓名，黄远生。查后赶紧微笑着请他进人。这位武士表现出的优礼，让远生总算感受到一些新闻记者无冕之王的荣耀。
远生迈步进门，见已有无数戴高帽子穿礼服的人三三五五地进来，其中有些人因爱惜大礼服而撑着洋伞遮毛毛雨。
门的两侧左右都是行政司法官员的休息室，中阶右侧是议员休息室和中外记者休息室及蒙藏市民代表室。银行团的休息室正好在议员与新闻记者休息室中间。远生一向活泼幽默，笑着对一位议员说：“我们和诸位同是舆论机关，在一起差无可惭，而那些银行团的财神，我们岂敢与之比肩？”
在中外新闻记者休息室里，远生注意到，日本人多，欧洲人很少。各休息室中内务部都安排了招待员，远生早上换大礼服时忘了带烟，只好向招待员要了一支香烟。
与会者正熙熙攘攘相互杂谈之时，袁总统到了。远生一看表，时间是上午10点10分。
袁总统乘坐八人肩抬大轿，前面有金冠蓝服持戟的武士约二三百人开道。后面四乘轿子分别是侍从文官梁士诒、夏寿田和侍从武官军事处总长荫昌、次长唐在礼。夏寿田是总统府秘书，湖南人，专门掌管接洽各省军人的事，和远生挺熟。
又过了一会儿，远生等随接待人员鱼贯进人又一道门。此门的右侧是清皇室代表溥伦的休息室，左侧是各国驻华公使休息室。
今天的庆典本来应在虎坊桥的国会举行。据说出于安全的考虑，现改在太和正殿举行，台上悬有礼堂二字，交叉挂着两面国旗。排列在礼堂东侧的是国务次长、局长等高级文武官员，礼堂西侧站立着中外新闻记者和银行团的人以及其他官吏。议员们都在礼堂中间，这样排有个说法，因为议员系证人资格，所以不能与行政官站在一起，要站在中间听总统宣誓，才显得出立法与行政是分立的。记者们站在西侧最偏的地方，因此远生对台上的情况不甚明了。与会人员排定之后，赞礼官按照礼单一一唱赞。
袁总统入席面对议员在台上宣誓，读宣言书：“余誓以至诚谨守宪法执行大总统之职务……”这是遵照总统选举法所定的誓词。此时远生听见有人悄声议论，总统应面向着国旗宣誓而不是向议员宣誓。
总统宣言书极长，袁世凯照本宣读。今天他身着灿然的军服，精神矍铄，声音洪亮。当宣读到前清所订的条约协约私约等一律遵守有效时，外国人一片欣然。
宣誓毕，鞠躬，高呼民国万岁。
礼毕后，参加庆祝会的人们一同赴武英殿茶会。据规定，凡是应邀参加庆典的人都可参加茶话会，其余的则由国务员特别招待，另有请帖。
远生来到武英殿一看，武英殿茶会五个字冠冕堂皇。人殿后看见戴高帽穿礼服的人重重叠叠，拥挤不堪，只见人形，只听人声，却不见有任何招待的食物。远生早晨来不及吃早餐就出门赶赴庆典，已经饿了大半天，指望在茶会上找点吃的填填肚子，他使劲往人群中挤看，看见一个仆人端着满盘子甜面包走过来，可沿途人们就开始抢拿，到远生面前时，他赶忙抢了三块面包，挤出人群，顾不了那么多，站着就吃起来。有几个人指着他笑，但他不在乎，心想笑我的人到饥饿时恐怕比我可笑百倍呢！
大约到11时许庆典活动才结束。接下来还有总统接见外交团，接见清皇室代表等例行公事的活动。远生想赶快发出新闻，便借武英殿旁边内务部招待员办事处的电话，拍发专电报告。新闻发完已是中午12时。
远生已经有两次参加过总统就职仪式，第一次袁作为临时总统就职，是在石大人胡同迎宾馆，当时蔡元培、汪兆铭为南京代表，气氛甚为寂寥，与这次盛大庄严的庆典完全两样。
这个双喜日，上午总统就职庆典的新闻已经拍发。下午4时，远生同宪法委员会的一位委员一起赴先农坛观看第二届共和纪念会的情况。因为是下雨天，这里异常冷落，但其中的人物风景与以前大不一样。去年第一次共和纪念会是在琉璃厂举行的，许多人奔呼忙碌，有浪人杂剧，女学生跳舞，台上整天有奇异的演说，而今天这些都见不到了，只看到下围棋的。门外有两台杂戏，看的人很少。
祭室中布置的是书画、对联，其中一副对联是：
画虎仅成皮，愿诸公毋忘在营
坠驴还失笑，喜今日得见重华
室内有纪念武昌革命时诸伟人的肖像，有新烈士肖像。不过孙文、黄兴的像一律放在另一间关闭的室内，不对外开放。难怪西方人对这样的场所十分关注，认为是考察中国政治社会风云的最佳妙处。
先农坛是今年正月开放的，曾为古物陈列所，里面摆满了古董。正月里远生到这里看过一次。现在的先农坛，两边杂植的柳树郁郁葱葱，已有公园的气象。先农坛的对过，是民国的天坛宪法起草委员会。
从先农坛返回的路上，远生看见有西方人冒雨三三两两去先农坛参观。
远生还遇见了一位名叫李六更的人，李先生手里拿着木铎，率领三四个小孩，举着共和演说团的旗子，摇动木铃，要唤醒人们共悟共和真理。
据说李六更是一位自发宣讲共和的人，每月总要向教育部呈报演说的事迹。远生记得有一次在路上遇见李六更坐在一辆洋车上，语重心长地对车夫说：“我坐车，你拉车，可我们都是一样的，平等的，没高低贵贱之分。”车夫一边不停地拿毛巾擦着汗，一边一个劲地点头答应：“先生说得对，说得对。”
等远生回到寓所已是下午6时，晚9时半他又要出席外交部茶话会。请帖是以外交总长孙宝琦的名义发来的，地点在外交部新公所，也就是石大人胡同有名的迎宾馆，袁总统最初的公署。
远生按时到会。出席招待会的有各国公使及公使夫人，各国银行团商界报界的重要人物及夫人，中国的国务员、高官、议长、议员、商界报界各种人物以及他们的夫人。远生记得从前胡维德在外交部当总长时举行过一次茶会，但没这么盛大。他最喜欢赴这样的宴会，因为这种场所来的人范围广，最便于获取新闻，他的许多有价值的新闻都是在此种场合采访的。
今晚茶话会的请帖中明确规定，与会者必须穿晚礼服。远生早间第一次穿大礼服进太和殿，晚间又第一次穿晚礼服赴外交部茶话会。他走进石大人胡同迎宾馆的大门，见孙总长宝琦和曹次长汝霖二人分别站在门口恭候宾客光临，与赴会者一一握手。旁边站着比较旧式的孙夫人和比较新派的曹夫人，也与客人一一握手。远生这是与贵妇人第二次握手，第一次是与陆徵祥夫人握手。此时他心中顿生感慨，才多长时间，外交部的主人已经由陆换成孙宝琦了。
这时孙总长满面春风地迎上来与远生握手，说：“远庸兄，今日天安门阅兵效果极佳，外国公使很欣赏，你应该好好报道一下。阅兵后他们特意约我一起照相留念。”远生微笑着与他寒暄了几句便来到客席，环视四周，都是些峨冠博服者，勋章累累者，金紫而佩刀者，王冠霞裳举步而摇者，心中顿时别有一番滋味。
在今天国庆纪念日，各国务员及大多数高官，都被授予各种勋章，因此在场的宾客几乎全都是佩带勋章的人。远生对身边的同仁说：“你看，华人中只有我们新闻记者是白丁。”此时教育总长汪大燮正在与身边的人谈论勋章应当内束还是外束？有人说，书上写的是应当内束；有人说，应当外束；又有人说，见一本书上说，有时可系在里面，有时可系在外面，引得大家哄然大笑。
晚会开始，华丽的服饰在电灯下显得五彩缤纷，金光灿灿。远生进入一室与一位朋友交谈时，看见一位西洋盲人被搀扶着走进来，认识他的许多人顿时神态甚恭。朋友对远生说：“此公正是汇丰银行的总裁，总揽东亚财政大权，他的眼睛就是为银行拼命工作而瞎的。”远生说：“唉！我们不瞎的人要惭愧死了。”
音乐响起，男女贵宾翩翩起舞，一般都是请熟悉的男伴或女士跳舞，而不只是夫妇合跳。远生坐在一旁仔细观察，舞场中有十几对舞伴，女人们袒露半臂，男人们不得碰其胸部，也不得接触其裙，否则便是大大地失敬。舞步有各种名堂，今夜大多是两步一转身，三步一转身。远生知道这西洋舞叫华尔兹。
一位朋友对远生大发感慨：“我看，还是西洋礼法最好，这种社交活动，乐而有礼，男女和合，最能令人心情怡悦，比中国人每会必看牧猪奴等戏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这种社交方式流行之后必然移风易俗。”远生一笑：“你这是醉心于欧化的人说的话。”
舞大约跳了十几场，一些洋派的人嫌音乐太单调，不能跳最妙的舞步—探戈。
远生是第一次看这种交际舞，他一边抽烟一边欣赏男女舞姿并与友人议论着。
女士中以西医谢天保的夫人跳的场次最多。男士中数外交部参事顾维钧时上时下跳得较多。日本人中有水野参事官的夫人与一位西洋军官合跳，舞姿优美。美国籍的刘成禺夫人也在舞池中。
议员刘成禺因脸上有麻子，号称刘麻哥。张振武案上他奔走呼号，远生对他印象很深。刘成禺一看见远生，就走过来打招呼。他对远生说：“我在美国学跳舞，学了三个月都没学会，连老师也不愿教了，现在只有作壁上观了。”说完哈哈大笑。远生也笑着说：“以先生的身段可以跳舞，那真是天下无难事了。”刘成禺身材胖大而其夫人极清瘦。远生突发感想，今晚陆徵祥夫妇未到，否则陆极清瘦而其法国籍的夫人极丰满，与刘成禺夫妇正是绝好的对照。
在与会的中国贵夫人中，远生认识的有顾维钧夫人即唐绍仪的女公子，有唐在礼夫人，谢天保夫人，这些人都是社交之花。梁士诒及其夫人和女儿来得较晚，远生一看，梁夫人仍是陈旧的服饰，在这些佳丽名媛中显得老气横秋，不合时宜。
今夜茶话会也采用自助方式，楼上楼下都摆着食物，种类很丰盛，由客人们随意取食。远生边取边笑着说：“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与中午武英殿茶会大不一样，不愧是外交部外交能手主办的茶会。”
外交部的晚会于午夜12时散场。远生一回到家就上床酣睡，梦见的全是白天看到的种种场面。这一天他从早到晚忙乎了一天，见识了不少事物，也感到疲惫不堪。
第二天早上雨过天晴。远生出门，就发现街市上的情景与昨日下雨天不同，到处是一派繁华热闹，各城门外的牌楼、各衙署各大商店都装扮成彩楼瑶树，与旭日相辉映，驻足围观者人山人海。最富丽的是总统府的彩楼，十丈之外的树上结满彩纸灯，进出总统府道贺的外国人，个个金冠华服，络绎不绝。
午后远生去东城观看英国人汉密斯顿的马戏。看马戏的中国人不多。只见艺人在自行车上翻筋斗，跳舞，还调训老虎、大象随音乐起舞。远生当年去上海，第一次见识西洋马戏，感叹倏忽十几年就过去了。
从东城返回途中，路边流光溢彩的灯笼，把远生带进国庆日的热烈气氛中。回到家中心情仍然不能平静。他铺开纸，点上烟，兴奋地写了起来：
中华民国已由筚路蓝缕之时期，人于重熙累洽之时期，此后庄严民国之现象亦当若此耳。
他由衷地在心中为民国的未来默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