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黑,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也逐渐少了起来。若是此时在高处看这座城,你会发现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逐渐透出灯光,淡黄色的灯光柔和而温馨。相比之下冷清巷道上,行人已经稀疏可数,唯有两个快步疾行的人格外显眼。那两个人,一个低头只看路面,另一个抬头只看人面,兜兜转转好不容易绕到同一个路口,一个左转,一个右转,再度擦肩而过。一次次错过,一声声叹息,两张脸上都是无奈。
不知不觉天变得漆黑如墨,十三娘再也看不清地上的东西,男子在也找不到街上除了他以外的人。他抬头遥遥望见远方灯火通明的弄春阁。他想,里面应该正歌舞升平热闹非凡吧,他的果儿此时不知正在哪个男人怀里嬉笑怒骂。这么想着,他的心却已感觉不到痛,似乎是麻木了,又不像是麻木,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这样放下他的果儿,来找这个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而且竟然要把他苦苦寻找的银铃还给她,他只觉自己大概是疯了。若是以前的他,就算明知见不到果儿,就算被那护院打死,他也会去阻止果儿。而现在,他只想着是不是去王府门口等那女子,遇见她的可能性会大一点。他说不清也道不明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他干脆不想了,就随着自己的感觉走,重新走回王府。
此时的王府幽暗深邃,只留有几盏幽幽如鬼火般的灯笼亮着,里面寂静无声,应该是下人主子都睡了。男子放轻脚步在门口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竟不顾身在何处,不管地面寒气逼人,直接席地而坐,盘腿靠着冰冷的石壁开始闭目养神。他靠着石壁满意的打了个哈欠,反正他本就没地方能去,在这里凑合一夜也不错,这里王府的高墙大院不仅能挡风,而且还能挡住弄春阁那刺眼的灯火。
十三娘一直瞪着双眼在黑暗中聚精会神的找银铃,眼睛早已通红的布满血丝,眼泪也被风吹干,那风吹得眼睛生生的疼。双眼在黑暗中仔细分辨,时间长了,只觉脑中昏昏沉沉,脚步虚浮无力。眼看自己一头就要栽倒在地,十三娘连忙扶住旁边的墙,稳住身形,休息了一会,又扶着墙还想继续找。因为只有在找银铃的时候,她才能暂时忘记裹儿身处险境,而她却将救她的唯一希望弄丢的事实,不仅如此还害了裹儿一生的幸福,只要一停下来她就会陷入这种无穷无尽的自责之中。然而她仅存的理智又告诉她,她这只是在自欺欺人,以现在的天色,找也是徒劳无功,涂个心里安慰罢了。眼前最重要的是怎么在没有银铃的情况下救出裹儿。于是乎,十三娘也绕回了王府。
十三娘正想着要不要用她那三脚猫功夫去试试夜闯王府,仰起因为长时间低头的脖子,看见王府高大如山的府墙,幽幽叹一口气,又低下头去。这一低头,却见王府门口黑暗的角落中一个团黑乎乎的东西,着实把她吓了一跳。
她强忍着转身就跑的冲动,壮着胆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向那团黑色不明物缓缓挪了过去。靠近,发现那团东西竟然是个人!看样子是个男的。确定那是个人之后,十三娘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人不会死了吧?她这么好运气的遇到王府凶杀案了?!于是她站的老远,缓缓伸出脚,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那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突然,就在十三娘脚尖触到他的那一刻,男子瞬间抬起头警惕的望向十三娘。一双眸子清亮如天上星辰,在黑夜中闪着璀璨的光芒,再也无法被他额前的乱发所挡。
十三娘被男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轻,正要张口尖叫时,嘴却被男子及时的捂住了。十三娘以为男子要对她图谋不轨,她也是懂些功夫的,于是抬腿便向那男子胯下踢去。
“别动,是我。”男子一开口十三娘就立即停下了动作。尽管她还没看清那男子样貌,但这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不是常年累月习惯的那种熟悉,而是太有特色让人不得不熟悉。那男子的声线嘶哑如沙漠里快渴死的人,音调又十分尖锐,听着非常刺耳,是她平生听过最难听的嗓音,这声音听过一遍绝对就能过耳不忘。
尽管十三娘心中对男子声音十分好奇,直觉背后一定有故事,但她却没有将好奇表现出来。谁没有一个凄惨的过去呢,没有谁最惨,只有谁比谁更惨,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何必再揭人伤疤。
男子见十三娘冷静下来,立即松了手退开几步,他不喜欢离别人太近。十三娘一感觉到男子松开手,就忍不住要开口,此时的她有一大堆疑问想问男子来着。可男子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在她准备滔滔不绝提问之前,率先伸出一个握紧的拳。拳头一张开,一个银铃豁然出现在十三娘眼前。银铃上挂着一根红绳,红绳另一端被男子夹在指间,银铃闪着银白的光芒,随着男子放手的动作被红绳牵着晃啊晃,像划破夜空的流星一般。
十三娘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面前的银铃,像看一个怪物一般。过了许久她也没有伸手去接银铃,男子也不催她,就一直保持这个姿势等十三娘自己来拿。直到等了很久很久,久的男子手臂麻木僵硬,十三娘终于缓缓接过银铃,在手触到银铃的一刹那,十三娘的眼泪也直直流了下来。
一见十三娘来接银铃,男子就放了手,银铃滑入十三娘掌心,还带着些男子的温度,十三娘将银铃紧紧攥在手心,好似在确定着什么,口中还喃喃自语道:“裹儿,我找到银铃了,我马上来救你!”可惜她的声音太轻,被午夜呼啸的凉风一吹,便消失在风声里了。说罢,她就猛的一转身要往王府冲。
男子急忙拎住十三娘后领,说话语气冷漠中略带怒意,“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不管你有什么重要的事也得等天亮再说。”
十三娘被男子一顿训斥,也冷静了下来,她现在去敲王府大门不要说见王璟寒,估计门都进不去就要被拖出来打一顿,还会连累身边男子。十三娘并不傻,刚刚只是过于担心裹儿,一时没想那么多,现在想清楚这一点,十三娘感激地看了男子一眼,乖乖学他之前的样子席地而坐。屁股刚着地十三娘就倒吸一口冷气,虽然已经是初春的季节,但午夜的地面依旧如薄冰一般,寒气自下而上渗入心间,将十三娘冻得直打哆嗦。男子见十三娘占了他的位子也不在意,在离十三娘稍远的另一个角落里坐下来,他动作自然,仿佛感受不到地面的温度一般。十三娘看着男子优雅的坐在地上,一屁股坐下去就不再动作,原本打算站起来的她也不好意思站起来了,只好耐住寒意舍命陪君子。此时离天亮不过一个多时辰,裹儿应该不会有事,不管怎么样也要忍过这一个多时辰。
“喂,今天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找到银铃,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开口的是十三娘,她找回银铃之后心事就去了大半,本就是喜欢闹腾的性子,男子不说话,气氛安静的让她全身不舒服。
“没事。”男子显然不想搭话,连眼睛都没有睁开看十三娘,自顾自闭目养神。
十三娘脸皮厚惯了,丝毫不理会男子对她的冷漠,继续问道:“你还欠我你的名字呢,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喂吧。”
男子听到十三娘的话,闭上的眼睛突然睁开,眼眸垂下,似在思考着什么,良久才慢慢答道:“慕毅。”
“慕毅?好名字!我们就算是认识了,你今天帮了我大忙,以后你有什么需要我的尽管跟我说,用不着客气!”十三娘向来自来熟,两三句话已经把男子当成了“好兄弟”。
慕毅对十三娘的过度热情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示意听到了。而十三娘根本看不出慕毅不想与她多说的样子,又没话找话的问:“看你样子不是京城的人吧,也不像一般的乞丐,倒像是落魄的富家公子。你是不是路上遇到劫匪了?你来京城有什么事?需不需要我帮你啊?”
面对滔滔不绝、脸皮厚实,恨不得把他家里几口人地里几头牛都问出来的十三娘,连向来对人冷淡的慕毅也有点吃不消了,他自觉沉默也没用,反而会招来十三娘更多的八卦,于是他答:“来京找一故人,多谢你的好意,我已经找到了,不需要帮忙。”男子已经准备好了十三娘继续不依不饶的追问故人是谁之类的问题,而十三娘却难得的沉默了。不是她不好奇,而是她联想起青楼门前那一幕,便猜出了什么,男子短短几句话功夫,她脑海里已经勾勒出一个青梅竹马被迫卖身青楼,痴情男子千里寻爱人的凄惨故事,并被她自己臆想出来的故事深深感动着,看男子的目光也不觉多了几分我懂你的意味。
男子对十三娘投来的莫名其妙的目光大为不解,他估计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就自己几句话,十三娘已经帮他编出了一段闻者皆落泪的完美身世。也还好他不知道,不然估计是不想和十三娘坐在同一个屋檐下了。
十三娘还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看着明月当空,不禁想到自己那凄瑟的单恋,她的梦中人正在自己身后靠着的墙壁之后熟睡,而她只能在墙壁之外对月苦思,月光鲜明,心事也如此鲜明。
见十三娘居然不说话了,男子更加不会主动挑话,看十三娘一眼就继续闭目养神,气氛一下子又恢复了最初的宁静。只听见穿堂风呼呼作响,卷起庭前落花漾入水中。身下的石板已经被屁股捂热,不再冷的刺骨,精神紧绷了一天的十三娘终于不堪疲惫,靠着身后石壁沉沉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