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时间悄无声息的改变了一些冉冉所习惯的细节。比如说,清晨,当冉冉像往常那样推开觞天放的房门时,觞天放不是赖在床上等自己来叫他起床、而是梳洗完毕坐在了一张装有轮子的椅子上。
再比如说,楚良破天荒的与自己握手言和,虽然冉冉看得出楚良是一直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觞天放、在十分不情愿的情况下才这么做的。还有,觞天放瘦得越发厉害、额头上总是不一会就沾满了虚汗。
冉冉推动着轮椅陪觞天放绕了温泉一圈又一圈,他时不时回过头来面带笑容的看着身后的冉冉,确定她仍然在那里才又安心的闭上眼小憩一会儿。
冉冉蹲下身来,看向靠在椅子上轻轻睡着的男子。他这几天很容易累,经常猫在椅子上睡着。每次她推着他环了温泉一圈又一圈的走,直到累得不想再动一下腿脚时才蹲下身来将他唤醒。
“我们该回去了哦。”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觞天放的耳朵,他微微睁开眼来看着眼前的女子,觉得时间好像倒回到从前。那时她顶着一头栗色微卷的头发撞到自己身上,弄掉了一地的颜料。她替他捡起散落的东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那笑容一直印在他脑海中、从未散去过。
“可以……对我笑一笑么……”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里满含恳切,让冉冉突然生出想哭的冲动。这些天他虚弱的样子很多次都让她联想到了死亡,可每每生出这样的想法却又被自己推翻。因为他是那样叱咤风云、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的人物,死这个字放在他身上太可笑了。
所以,冉冉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诉自己他只是生了病,每天服用白老头配给的药,过不了几天就会好起来的。只是,为何他今天虚弱得这样厉害?
觞天放伸手擦干冉冉脸上不自觉流出的眼泪,眼睛里满是她伤感的模样,“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冉冉看向椅子上越发虚弱无力的觞天放,情绪复杂的扯出一抹笑容来。那笑容极淡,可是笑进了他的心里去。
“如果,我放你走了……你还会记得我么?”
未等冉冉回答,那搁在腿上的手忽然滑落下来、无力的垂在椅子上,好像一朵被风吹落的花瓣。
冉冉呆呆的看着已经轻轻闭上眼睛的觞天放,眼泪一滴一滴掉在裙摆上,发出微微声响。
白老头和楚良站在远处,皆是通红着双眼。这一切,他们早已知晓。六年前,陌麒焕被困大火之中,拼死逃了出来却是奄奄一息。白老头将他带回九宫山后,他昏迷了整整半个月才醒转过来。他的脏器有一半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其中肺部吸入了大量浓烟、已有萎缩的趋势。
这些年来白千鹤一直在研究治愈觞天放的方法,不断的改药方也没能将觞天放的寿命延长些。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白老头走到冉冉面前,浑浊的眼里蓄满泪水,“冉姑娘,这是小黑屋的钥匙,我想,你进去看看会发现些什么的。”
楚良走过来看了冉冉一眼,伸手推动着那张轮椅朝不远处的小树林走去。那是师兄平时最喜欢待的地方,她要把师兄安置在那里、然后一直陪着他,绝不会再让他这么孤单的来了又这么孤单的走。
“喀嚓”一声,那神秘的小黑屋上的门锁被人打开了。冉冉点燃了屋子里的壁烛,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顷刻间明亮起来。
冉冉走到桌前,拿起一摞稿纸,上面记载着每日的心情起伏和腰间疼痛发作的次数。冉冉抽出其中一张,只见上面写着:那个和冉冉一模一样的女子让我失了神,明知不能我却还是义无反顾的去找她……
再翻看其他纸张,上面的字句让冉冉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心像是被人挖空了一般,疼得无法言语。
屋子里贴着许多张女子的画像,微有泛黄的纸张上画着的是一个顶着一头微卷长发、笑意盈盈的女孩子,仍旧洁白如新的纸张上则画着一个有着一头墨黑长发、梳着简单发髻的少妇。
屋子里千百张画,每一张都是同一个女子,每一张的落款处都有一个男子的名字:翟易。
五月,天气回暖得极快,梧州城的百姓皆褪下了厚重的棉衣,换上了略微轻薄的衣服。一切又恢复成战前的样子,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安乐的笑容。
王府里的大院里,尹馨在陪忆儿玩耍,冬茕和夏枝小心看护在旁边,生怕才刚刚学走路的忆儿摔倒。
屋内,冉冉坐在陌麒渊的床前用湿帕子擦拭着他的双手,擦拭完毕后,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满目温柔。“麒渊,你已经吃了白老伯的药了,为何还不醒过来?你这么睡着,浑身也不觉得酸疼?”
“忆儿快一岁了,这几天开始学习走路,经常摔得满身都是泥也不见他哭一声。呵呵,麒渊,等你醒来了教忆儿骑马吧,小家伙一看见风烈和疏星就来了兴致,每次都要嚷着去马背上玩呢。”
“对了,忆儿昨天居然开口叫我娘了,可是他只会说娘这个字。不过,冬茕和夏枝两个丫头一直在教他叫爹,小家伙学得很认真、可就是发不出爹这个字来。”
“娘……”门口,一个小男孩倚着门框奶声奶气的唤着屋内的女子,小脸上沾了些灰尘。
“忆儿,小心摔了!”
冉冉跑到门口,将小男孩抱了起来,对着他的脸就是两个香吻。“肚子饿不饿啊?娘让冬茕和夏枝姐姐带你去吃东西好不好啊?”
忆儿趴在冉冉的怀里,一双黑亮的眼睛看见屋内床榻上的男子缓缓睁开眼来,兴奋的嚷道,“娘!娘……”
“忆儿乖,娘知道你会叫娘了,今日给你吃你最喜欢的桂花糕可好?”冉冉哄着怀里手脚乱蹭的忆儿,只能用桂花糕来哄他。这个孩子特别爱吃那甜甜、香香的玩意儿,每次不乖淘气一跟他说桂花糕他就安分下来。
“爹!爹……”
怀中的小人仍旧不安分,却稚声稚气的冲着屋内叫爹。冉冉回过头去,对上陌麒渊一双温润如水的眸子,眼眶忍不住微微一热,差点要喜极而泣。
五月中旬,九宫山上仍是终年积雪。山林深处萦绕着温湿的雾气,温泉边的树林里,一处坟冢上长满了粉白色的野花。坟冢旁是一间新建的木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在屋里给客人们准备晚餐。
楚良双手怀抱着身子,冷眼看着坟冢前的一男一女和一个小孩子。楚良怕是要把冉冉当做一辈子的情敌了,师兄直到生命的最后仍是眷恋着冉冉,她无法与冉冉相处做到真的心平气和。
冉冉冲楚良浅浅的笑了笑,转而看向怀里的忆儿,柔声道,“忆儿乖,叫一声爹。”
忆儿抬起小脸对着站在冉冉身旁的陌麒渊,甜甜唤了一声“爹”。
陌麒渊接过冉冉怀中的孩子,丝毫不掩饰其对这个孩子的宠爱,“忆儿乖,对着那墓碑叫一声爹,可好?”
小家伙十分喜欢陌麒渊,平日里也特别听陌麒渊的话。忆儿转过头对着那墓碑,朗声唤道,“爹!”
楚良惊讶的看着陌麒渊怀里的忆儿,脸上满是疑惑。当她的视线落在忆儿那一双乌黑灿亮的眼睛上时,她忽然想起了师兄的眼神。那么小的孩子眼神竟然跟师兄的眼神那么相似,难道孩子是……不,不可能啊,师兄跟自己年纪相仿、没什么事的时候待在九宫山的小黑屋里也不见出去,不可能有个孩子的。
可是……
吃过晚饭,冉冉和陌麒渊披上了御寒的裘袍、抱着冉忆走在下山的路上。忆儿难得乖巧的窝在冉冉的怀里,不再像在刚上山那样调皮嬉闹,一双眼珠时不时转向那坟冢的方向,似乎有些恋恋不舍。
陌麒渊将冉冉和孩子揽进自己的裘袍里,伸手捂着冉冉冰凉的脸颊,“亦桐,我们是要回家了么?”
“嗯,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