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双水杏眼肿的骇人,悲戚戚的瞅着李香君说不出话。身后却有人替她说:“什么没事儿,都昏迷了五天!香君,你差一点就没命了。”李香君这才努力抬了抬眼,见是柳如是,忙道:“柳姐姐。”扎挣着要起身,楚楚体贴的去扶她,又拿来两个大迎枕给她靠着,顺便递了碗温茶。李香君润了嗓子,那柳如却喟叹一声,攒眉道:“我看你妈妈这回是发了狠,非要你嫁那田大人不可了。香君,听姐姐一句劝,嫁了吧,也免得受这皮肉之苦。再说,做女人的,总要有个依靠。”李香君恍然的笑了笑,“依靠?”梦里情形依稀是真,可终究是梦。脸色一肃,毅然决然道:“我不需要依靠,姐姐,我只要在这里等侯公子回来。”
“香君!”
“我不是固执,只……姐姐,如果侯公子不喜欢我,我也不会等他,必然照了他的话嫁人,让他放心,也算还了他的恩情。从此过平常的日子,脱离秦淮河这个苦海。可相处的那十六天,我能感受到,公子他是喜欢我的,虽然他不肯说,但我知道。所以我不能嫁人,不能对不起公子,姐姐,你……”
“我明白。”柳如是在床畔坐下,阻止李香君继续说下去。雪青的幔子撒在一旁,衬着面前的人,脸色越发苍白,憔悴的苍白。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有些事情一旦经历过,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忘记,哪怕回头想想,总是苦,可还是觉得幸福。香君,但这一点点的幸福不能维持生活,你看看你这一年遭了多少罪?”见她不回答,又劝,“我知道你不会后悔,十里秦淮的这儿些个姐妹,数你脾气硬,但是香君,女人的年华有限,待到你人老珠黄时,就是想离开秦淮河也离不开了呀!给田大人做妾是委屈了你,可总是个机会,香君,你就干脆答应了吧!”
李香君不说话,只是摇头,眼帘低垂着,也不知在瞅什么。
柳如是莫可奈何,慨叹道:“你怎么那么倔?”李香君动了动嘴角,只觉喉咙发涩。抬头望着柳如是,还是不愿说这话题,她已明白了柳如是当日对陈子龙的情,而柳如是,却不解了她今日对侯方域的意。再说下去,也没意思。阳光一丝一缕的射进屋子,洋洋洒洒的铺了柳如是一身,那翠蓝缎子,上绣四季团花喜相逢的图案。喜相逢……相逢在梨花暮雪之时,这身衣裳,正是她遇到陈子龙那天穿过的。李香君怔怔的望着,不由问,“姐姐,你是不是也忘不掉陈公子?”柳如是也是一愣,万想不到李香君问的如此直接,陈子龙对她而言是曾经沧海,可曾经沧海也抵不过残酷的现实呀!她自己便是空庭寂寞最好的例子,于是说:“忘的掉忘不掉都不重要了,卧子他不会来找我,就算来,也找不到了。”李香君没听懂,柳如是又道:“钱大人下了聘,我决定嫁他。香君,我累了也倦了,只想找个能够靠着的男人,过自己的下半辈子。”
“柳姐姐……”
柳如是叹了口气,声音也透着一种飘浮,仿佛无根的花,摇曳在风中。她说:“像我们这样的人,能有个归宿就不错了,还指望什么感情?当初他将我从陈家赶出来,不是对我无情,而是要给我留下一丝尊严。越是把对方看的重,就越是……算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香君,我来劝你,是不想你在这秦淮河上蹉跎一辈子呀!”苦口婆心的劝,劝了又劝,可李香君依然不听,柳如是无法,只好告辞。下楼时看到李贞丽,摇了摇头,低声道:“妈妈还是别再逼她了。”李贞丽一听,就火冒三丈,叱呵道:“我准你去看这死丫头,不是让你帮着她劝和我的!”柳如是惨然一笑,苦涩的说:“那怎么办?难道妈妈你真要把她给打死?我知道你只是想要钱,那田家的聘礼是多少,妈妈说个数,我给。”李贞丽大笑不止,斜着眼睛打量柳如是,轻蔑道:“香君可是只让侯方域一个人沾过身子,该值多少钱,如是姑娘心里没谱?不是我看不起你,你有那么多钱吗?”柳如是愤然道:“我没有,钱大人总有,他好歹是现任的礼部尚书。妈妈,何况这钱也不是要带走香君的,只求你别再逼她了!这往后,你还可以继续打着她的牌子招揽生意,为什么不呢?”
李贞丽所以急着要把李香君嫁掉,是怕东窗事发,之前不是无人想娶香君,只是价钱她都看不上眼。这回的数目再加上侯方域从京城送来的那两笔,足够她挥霍一辈子了。虽然侯方域不会回来,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香君知道了真相,还能由着她摆布?不如趁早,利用香君再捞上一笔!因此,柳如是的话,自然不予理会了。
柳如是一时耐不住性子,再次叫了声,“李妈妈……”
李贞丽忙截断了她的话,冷声道:“没什么好说的,如是姑娘,你要劝还不如去劝劝香君呢。田大人有钱有势又有人撑腰,我能拒绝我敢拒绝吗?”柳如是语塞,却听偏房内传出一句,“我去回绝。”接着房门一开,杨文骢走了出来。柳如是赶紧见礼,“杨老爷。”杨文骢和善的笑一笑,说:“如是姑娘尽管放心,既然香君不愿意,就算了,算了。田大人那儿,我去跟我姐夫说说,应该是没什么的。其实我来给香君做媒,也是担心她一辈子孤孤单单的没人照顾,嫁给田大人总是一条出路,可谁想她竟然……”那日李香君宁死不从,他已生了悔,又见李贞丽不惜闹出性命官司也要迫李香君就范,更觉心灰意冷。二十多年了呀,他倒是白白认识了李贞丽,只有在那一日那一刻,才认清,才认清呀她的一双眼睛一颗心,全是钱,全是钱!二十多年了呀,他的一颗心居然挂在这样的女人身上?也不知是对她失望还是对自己失望,反正他就是要逆了她要钱的心思,替香君出头。叹了叹,又对柳如是道:“田大人不日就要往苏州赴任,这娶亲的事儿,他也拖不起的。”李贞丽听杨文骢这样说,益发着急,不就等于是煮熟的鸭子要飞了?气的她指着杨文骢的鼻子骂,怪他不告诉她实情,什么难听骂什么,臊的像柳如是那样久经风月的人都满脸通红,匆匆离开媚香楼。那杨文骢,当然更听不惯,与李贞丽闹了个不欢而散。杨文骢是走了,但李贞丽还没发泄够,便把那口恶气出在了李香君那儿,好在楚楚从中周旋,才不至李香君霎时送了命!
却说那杨文骢去向马士英婉拒婚事儿,阮大铖刚好在场,人前不便说什么,心里实在不忿。这新仇旧恨,也就决定一起算。她李香君不是立志守节嘛,他偏要毁了她,既然软的求亲不成,那就来硬的抢亲。于是去兵部打点了一番,派了官兵跟着花轿去媚香楼,他就不信,霸王硬上弓,还能拿不住一个小小的娼妇!
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日头下的秦淮河水,也似沾染了这热闹,波光闪灼,摧枯拉朽的将潋滟涌到媚香楼。李香君正在吃药,听见外头传来的鼓乐声天,多少困惑,不由问楚楚道:“柳姐姐是今日出嫁吗?”楚楚摇头,“没听说呀。”把药碗接过来,说:“小姐,你还是当心自个儿的身子吧,从去年吐血起,就没见好过。”李香君勉力笑道:“我真的没事。”
两人正说着闲话儿,那吉庆的乐音却到了小楼底下,没多久,那李贞丽便笑眯眯的走进来,说:“香君,妈妈给你道喜了。田大人的轿子就在楼下,快快。”李香君胸口一窒,就把才吃的药吐了出来,唬的楚楚慌了神,“小姐。”药汁还挂在她的嘴角,兀自滴着。她也任由那药汁滴着,不去理会,硬是压住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镇定如常的说:“妈妈的话,我不明白。”
李贞丽的目光,在她脸上绕了半天,带笑不笑道:“你是个聪明人,怎么不明白?”气氛一下子僵住了,四周的空气就像蒸笼,扑扑的往她身上贴,那样的热,那样的粘,仿佛自己是那暴晒在阳光下的一尾鱼,性命垂危的奄奄一息,张大嘴巴最后的喘息着,挣扎。她也挣扎,冷洌的眸子盯着李贞丽,吐钉子似的吐出三个字,“我不嫁!”李贞丽哼道:“这还由得了你?”啪啪的击了两掌,门又开了,四名兵勇鱼贯而入。李贞丽不怀好意的笑道:“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楚楚本能的护着李香君,一步一步的向后退去,可小楼里的空间就那么大,总有退无可退的时候。窗子开着,李香君朝外面瞥了一眼,大红花轿的四周,站满了兵勇,一排排,一排排的也将这小楼围了个水泄不通。好大的阵仗,就为了抢夺一个她?屋子里的兵勇已到了她面前,他们推开楚楚,就来抓她。一双双的手,又那样的不老实,趁机在她身上摸来摸去。李贞丽只在一旁冷笑,甩出一句,“咎由自取!”楚楚要来救她,却被其中一名兵勇给打了,登时掼出去,身子狠狠的撞在桌角上,痛的她爬不起来。李香君见状,知道是在劫难逃,这里没有鱼死网破的两败俱伤,只有强者对弱者的欺凌与侮辱!她是弱者,没错,可就算她是弱者,她也不会让阮大铖、田仰他们的奸计得逞。这世上就是有太多的妥协和让步,才酿出了那样多的悲剧。她绝不妥协,也绝不让步,哪怕是争的头破血流命丧黄泉!因此,她不再挣扎,任那一双双猥亵的手在她身上乱摸着,只平静的问,“碰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