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贞慧追了上来，带着几分满意的神情说：“朝宗，你就真的不愿梳拢李香君，让那阮大铖白白讨了便宜？你是没瞧见他那模样，脑满肠肥的，明晚上还不把李香君给腌臜了。”侯方域倏的站定了，不悦道：“你若有心帮香君姑娘，就自己去梳拢她！”目眦欲裂的，倒是怒容满面。陈贞慧不觉好笑，这家伙果然是对李香君动了心，可还被自己蒙在鼓里不知道？既然他不知道，那自己也不好去点破，免得他认了真，当作大事郑重起来。不管怎么说，李香君都是个娼妓，玩物而已！想到此处，对撮合这段姻缘的心竟冷了一大截，才子佳人，不外是风流云散的一场梦，临了，还是要门当户对才能天长地久和和美美！所以，他也就不再怂恿侯方域了，理会她李香君今后是否瞧得起他，瞧得起复社诸人呢？只要朝宗不会堕入情网为情所累就行。
然而，梳拢的事儿并未因此而断绝。当天晚上，李香君居然去找了侯方域，出了众人意料。半圆的月亮靠在云边儿发着蒙昧的光，仿佛是不好意思见秦淮河畔那一对对的痴男怨女。雪苑里很静，隐约能听见从秦淮河传来的笑语欢歌。那样的静，反倒让侯方域有些束缚，乍然看到李香君，诧异的说不出话。还是李香君先开的口，“小宛都告诉我了。”没头没尾的一句，他却懂了。不禁在月色底下端凝她，立在桃花树下，别是一种风情。白绫袄，蓝缎裙，沉香色遍地金比甲，贴了身体剪裁似的，更显嫣然百媚。如此良宵如此玉姝，他不是圣人，怎禁得起这种诱惑？风过时，花香四溢，又不全是花香，仿佛是她的衣香。心旌摇荡的，脑子也跟着木了。她还在那里幽幽说着，“本来我不该来的，可郑姐姐说她晌午看见你了，就在我住的小楼下面。侯公子，也许你不是为我去的，但我是为你来的。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香君自知配不起公子，可实在心有不甘，就因为秦淮河的规矩，柳姐姐含泪被个老头子糟蹋！就因为秦淮河的规矩，赛赛病了还要伺候恩客！就因为秦淮河的规矩，小宛她……在秦淮河的规矩里，我们根本就不是人！侯公子，香君也不求什么，只是想为自己争这一次，与秦淮河的规矩争这一次。我这身子如今还是干净的，求你要了吧！”慢慢抬眼望着他，那眼眶里，竟蓄满了泪。
都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一点不假。他情不自禁的用袖子替她拭泪，心里无限惋惜，却不敢说话，生怕一说出口就是承诺。只是诺，他承不起呀！那样的告白，叫他心动亦叫他敬服，然而他还是有理智的牵绊。最终，说：“香君姑娘的盛情……”她即刻捂住他的嘴，“不要说。”此来是全然不顾的孤注一掷，就为了与天争一争，看她是不是真的福薄，不能选择自己的情之所钟！他的态度让她知道了，原来一开始就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到底是福薄的。何必还要他把拒绝的话说出来？就让自己保有最后的尊严吧！强迫自己酝酿了一个笑容，婉言道：“打扰公子了。”随后转身，那眼泪，一行一行的流下。她也不去擦，由着那泪水湿了脸颊，晚风扑在脸上，很凉，很凉……直凉到心里去。李香君啊李香君，你就像那秦淮河底的烂泥一样，还希冀要看到太阳吗？
那窈窕的身影，渐渐远去。侯方域想回屋子，就当今夜什么都不曾发生，偏偏脑海中翻来覆去的想着那一句再不行，还有一死。还有一死。一死。她会去做的，现在，他完全相信她会的！她来见他的绝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突然生了悔，为什么自己不留住她？明明想要她，却没有勇气。她能够抛开一切的来找他，他怎么就不能豁出一切的去要她？难道说他竟是一懦夫，还不比一女子？于是喊道：“香君。”上前几步拉住她，又说：“我无法许你未来，但我可以许你今夜。”她感动到了极点，不知羞怯的投到他怀里，搂住他说：“足够了！”她所求也就是可以做一回人，当然足够了。更何况，这一刻他是真诚的，即使没有爱情，他的真他的诚也弥足珍贵。在他面前，她不是那卖笑的李香君，而是一个女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到底，上苍还是垂怜她的！
她突然唤了声，“侯郎。”
他出于本能的叫她，“香君。”
男人与女人的世界，其实可以很简单。拥有了彼此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依恋对方，那感情，也慢慢滋生，地老天荒也会变成现实。谁能说在这一刹那他对她，或是她对他的情，不感天动地？
翌日黄昏，董小宛气汹汹的闯入雪苑，劈头就把侯方域数落了一顿，“香君都快没命了，你还待在这里读书！我真后悔把你的话告诉香君，搅动了她的情丝，她以为她是谁？凭她一个人，就能改变秦淮百年风月？侯公子，难道你不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私自把自己交出去，是要受万针之刑的吗？她糊涂，你也跟着她糊涂？”随后赶来的冒辟疆想要制止，还是晚了，董小宛看到他，早就忘却的那些前尘往事如潮水般灌进脑海，火气更大了。冷哼一声，不无轻蔑的说：“侯公子，我看你压根儿就不糊涂！天下男子在这种事情面前，又怎么可能会糊涂？”
侯方域这才点头，一字一字道：“我不糊涂，她也不糊涂。小宛姑娘，是你不明白，香君她要的只是可以像个女人一样的尊严，哪怕是昙花一现，来不及细细观赏。所以，她不会后悔，我也不会后悔。”董小宛是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她只知道她的好姐妹香君要是被阮大铖梳拢，或是其他任何一个男人，那香君失贞的事儿便会不胫而走。失贞是小，秦淮规矩是大，到那时，香君，还要不要活命？急的她都快哭了，怒火被浇熄了一大半，咚的一声给侯方域跪下，“侯公子，小宛求求你，现在去媚香楼吧。你要是担心银子不够，我这儿有。”说着便将手上包袱送出，“是姐妹们凑的，我们都望着香君好。”
这样的情谊，让侯方域动容，也让冒辟疆动容。可此刻不是时候，就算侯方域去了媚香楼，也无济于事。包袱里的金银珠宝，仅仅是沧海一粟呀！因此将那包袱还给董小宛，扶起她说：“我不能收。”董小宛恨的把那包袱一摔，啐道：“香君真是看错了你！”侯方域并不解释，只拿眼睛望了望窗外，那桃树下满落了一层红粉，真真是东风无力百花残呀！不久前，她还立在桃树下，一树的桃花在月光中盛开，那样的瑰丽，但是此时此刻，只剩这残花了。
残……
彼时陈贞慧来了，没进屋子，就春风满面的大喊大叫，“朝宗，借到了，借到了。”侯方域一喜，说：“小宛姑娘，我们去媚香楼。”董小宛还不解这转变，可既然侯方域愿意去了，总是好的。冒辟疆趁机告诉她，“早起朝宗就开始筹措银子，打算跟阮大铖打擂台了。”董小宛方觉得抱歉，侯方域却说：“你们姐妹情深，我为香君高兴。”继而又问陈贞慧如何借来的银子，陈贞慧喟叹了叹，十分的感慨，“还不是令尊的面子？要不这样着急……”侯方域讶然，“家父？”陈贞慧点一点头，“没错。令尊好歹也做过户部尚书，虽说现在不问朝政，可门生故旧满天下，谁还能不卖点儿面子。朝宗，如今也理会不了那么多了。”最后一句，侯方域倒是赞同，只不过如此一来，他与李香君的事情，迟早会在侯家出纰漏。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还是先救香君要紧。
既然侯方域要出资梳拢李香君，自然无人再争，包括那垂涎李香君已久的阮大铖，不为别的，只因侯方域是侯恂侯大人的独子。但是阮大铖心里气不过，一想到那李香君娇滴滴的小模样儿，就欲火焚身无法自拔。于是私下里给侯大人去了封信，将侯方域在南京的所作所为，尤其是风月场中的事情，有的没的都一一揭发。
青楼自古流传着一句话：鸨儿爱钞，姐儿爱俏。把李香君给了侯方域而非阮大铖，鸨妈李贞丽是折本了不少，可也是依了李香君的心思，这往后，自然是要连本带利的讨回来！摇钱树嘛，总要摇晃的叶儿掉了根儿烂了，才可以弃。为着长远打算，那李贞丽对侯方域，也好的没话说，亲自将他领到香君的房门口，还不忘说上几句吉祥话。一口一声，“姑爷。”简直叫的比那亲姑爷还要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