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炳文根本不为所动,淡淡道:“那不重要。燕王会通过她查到究竟是谁要谋刺,只要她能回燕王身边,就是最好的理由,也是最好的证据,以燕王的脾气,不会不有异动。皇上一直不愿落天下口实,毕竟是父子啊,所以之前才仅仅是监视……但皇上的身体,已是一天不如一天……哎,若燕王先反,那自然不同,青史丹书也不会放过乱臣贼子,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何况还能名正言顺的除掉燕王。琛儿,到了现在,没什么比逼燕王谋反更能诛杀燕王了,朝廷有百万大军,说什么也强过这没把握的行刺。”
原来这才是新的计划,不,这才是真正的计划……聂琛的心凉了半截,悲声道:“那沐师妹……”耿炳文冷哼道:“她爱燕王,说不定此次行动失败就是她暗中捣的鬼,青黛仅仅是个丫头,不会自作主张的。”瞟聂琛一眼,故意将话挑明,“她不愿回燕王府,就是因为她没脸见燕王,可这只是个任务,她又为的什么?琛儿,咏馨早把自己的感情付诸于任务里,你有仔细想过么?”
聂琛彻底呆住,沐咏馨爱燕王,这不可能!不可能……她是他的女人,怎么可以?不可以……无数的响雷在脑海炸开,全是有关沐咏馨爱着燕王的事实,这就是他苦等了三年所等到的真相?他的女人背叛了他!那么海誓山盟又算什么,信口开河?她骗了他……其实,这三年来他不是没有过怀疑,只是不肯让自己去相信……毕竟那些花前月下的风景常驻心间,迷惑了他……她是他的女人,无论生,还是死。情到浓时情转薄。他无法接受她爱的是燕王!
耿炳文按了按聂琛的肩,多少抚慰道:“女人都是善变的。琛儿,待到功成名就,你想要几多如花美眷不成,何必单……”顿一顿,“为师先回南京把这里发生的一切禀告给皇上,你想法子送咏馨回燕王府吧,从今以后不要再与她联系了。琛儿,忘了她。”
聂琛还是没什么反应,手却将沐咏馨抱的更紧,她的女人,多讽刺?想那过去三年,他日日夜夜都在受着离别的煎熬,忍耐情劫,而她,竟是在王府里风流快活……这就是他的女人!他好恨。他有多爱她,就有多恨她。爱意不绝,恨意不消。眸中寒光一闪,散着阴森森的冷气,似聚了天地的怨毒。
雨,下了一整天,终于停了。云破处皓月如镜,清澈的照着人间。山林幽静,偶有虫鸣,远处溪流潺潺,声声入耳。沐咏馨悠悠转醒,却见聂琛直勾勾的看着自己,恻恻睛光叫人心慌,不觉怯声唤道:“师兄?”聂琛不语,沐咏馨又唤一声,这才唤回聂琛心神,只听他柔声问道:“师妹,你真想回燕王府么?”
沐咏馨摇摇头,没直接回答,“这是师命。”
聂琛感叹,心底一片哀凉,“师傅说了这次不会逼你,如果你改变主意,我们……”沐咏馨打断道:“师兄,我们不能那么自私。”聂琛无法再自欺欺人,他纵声大笑,悲到极点,三年前她还会反抗,如今的她却责怪他自私……时移事易,他懂了,他真懂了。讥诮着撇撇嘴,道:“师妹,你是因师命要回燕王府,还是你本就想回燕王府?”
沐咏馨刹时一怔,她回答不出,只因她不想骗他。是啊,她不想回燕王府,可她也想回燕王府,她想燕王……看她久久不表态,聂琛连最后一丝希望都没了,她为什么不骗他,像过去那样骗他?她不想再骗他,无非是她心中已没了他,愤愤然的暗自运起功,突然向沐咏馨背后的伤口处拍去。精准无误,再用力一推。沐咏馨痛呼出声,本能抓起地上玄霜剑,腾空反身一指,“你……十尸透骨针?”
聂琛坦然,“不错。”
十尸透骨针乃江湖至阴的暗器,淬尽十俱腐尸,再加百种剧毒而制,中者生不如死。沐咏馨不解,震惊尤甚,“为什么?”
聂琛面无表情,声音也平静的出奇,“师妹,既然用了苦肉计,不妨就再苦一点。这样燕王才会信,才肯信,不是么?我答应了师傅,把你送回燕王府,可我没有答应师傅,将你再送回燕王身边。”
沐咏馨嗤笑出声,但眼中殊无笑意,抑制不住一种辛酸凄凉,像是完全都明白了。死有何惧,这生才是处处皆陷阱,最亲的人,被最亲的人出卖……痛不欲生……“聂师兄……你不是我的聂师兄!他不会这么对我……”
“你也不是我的沐师妹。”
这一夜,月色绮柔,而山林里却满是杀气,剑光霍霍,剑声铮铮。枝叶间的积雨纷纷坠落,仿佛又下了一场春雨。虫惊鸟飞,遮住了月光,四下里一片苍茫,死一般的惘惘苍茫。只是那青草蔓蔓,不时被鲜花渲染,血红的鲜花怒放,恐怖狰狞。
晨曦初上,薄薄的光晕浮泛开来,映着一丝丝云彩,萦然如金。燕王府的大门从里面被阖然打开,像往常一样,门庭忙络,有许多进出的官员。侍卫们执守两侧,人数上倒似较平日为多,却也没使来往官员惊诧,关于燕王遇袭一事,消息被封锁的紧而又紧。所以,燕王用过早膳,就开始照旧办公。
也不知过了多久,长史官来回禀,“王爷,沐姑娘回来了。”
燕王意外又不意外,只吩咐道:“让她去小楼。”长史官领命而去,心中纳罕,又不敢表露出来,仅叫了几名婢女一同跟着去小楼伺候沐咏馨,同时又在楼内外暗处安插侍卫,以防不测。可当婢女们看到沐咏馨的样子,着实吓了一大跳。
她鬓发凌乱,钗环尽失,面容憔悴,手臂还伤痕累累,浑身的血污,简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更吓唬人的,则是她手里握有一柄仿若青玉的剑!娇滴滴柔弱弱的沐姑娘,持能够杀人的利器?若非亲眼所见,谁肯相信呀。众婢女都乱了方寸,近前不是,后退也不是。踯躅难行间,忽闻沐咏馨轻声说道:“我想沐浴。”
婢女们赶紧答应着,躲影子似的仓惶退下去准备了。
一日一夜的恶斗,让沐咏馨疲累到了极点,她瘫进贵妃塌里不愿再动一下,背后的箭伤,已经用掺了五石散的金创药处理了,暂时麻木住疼痛,却也以毒攻毒的会加重伤患。无所谓了,反正她命不久矣。因此,她只希望以最美的容颜拜别燕王……
小楼外遍植桃树,花开峥嵘,夭然夺目。她梳洗完毕,就静静的站在窗口,望那花林出神。桃花艳艳,也正是对着燕王寝居的那抹春光。往昔岁月蓦然而现,镌刻至灵魂深处,她无悔,却不能无憾。晴好的日光,晒着王府那红墙绿瓦,崴为壮观。她不该回来的,可她回来了,至少对得起师门……她的命,本就不属于自己!
四下里悄然无声,那群婢女全避的远远的,唯一室的雕梁画栋默默相陪。她就那么站着,直站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才见到燕王。微微屈膝,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声音亦和缓轻柔,“王爷。”
燕王泯然一笑,看着她一字不提。她真的很美,精致的五官找不到任何言语能去形容,那三千发丝盘绕,用白玉簪绾在头顶,遮掩于髻下,仅插一支珊瑚步摇。除此外,无任何饰物,她并没有盛装,的确是他熟悉的她。青素缎织银纱通肩长衫,摆及至碧青裙襕,领缘、袖口绣着零星的桃红花瓣,腰系由深而浅的水漾红丝绦,再搭一条桃花遍地回纹大云肩,清滟绝寰,仿佛十里桃花沉醉于一身。燕王看的痴了,她还是有所不同,一样的她,不一样的她,心里的某个角落渐渐柔软。
沐咏馨走向燕王,含笑盈盈。
燕王将目光移开,面色凛然道:“且慢。”
沐咏馨仍在笑,珊瑚步摇在耳畔处一荡一荡,似有红光流转,映着她的脸颊晕然生姿。窗户开着,浓稠的夜寂寂安然。她亦安然,如春日里第一朵盛开枝头的桃花,静好的等待春临大地。碧青裙裾茵茵,载着丝绦浮沉。她十分无辜的说:“你说过,只要我回来,你既往不咎。王爷,你不会反口吧?”
燕王轻笑,这不是他认识的沐咏馨,尖刻直接,可这处境里她若还软语温存,他肯定憎恶鄙夷。也许,这才是他心里默认的那个真实的她,聪明到烫贴顺遂,她从来了解他要的是什么。眼睛再次望向她,已无情感,“当然不会。但是馨儿,本王通常不会两次都给同样的允诺,你已经错失了自己的机会。”
沐咏馨哀叹一声,娓娓道出斟酌好的腹稿,真假参半,“那你要我怎么样?我也是被蚀心丹控制的身不由己呀,王爷,我不想死,也不想再承受毒发时的苦,可若不是你,我也不必忍受这份罪……是青黛救了你,他们因此把我也当成了叛徒,我拼死逃回来并不是听你说什么我已经错失了机会。王爷,青黛她为什么要救你?”
燕王没答她这个问题,却恨恨然道:“你不想死,你就想致我于死地?”
沐咏馨点点头,强作出一副毫无愧色的样子。
起风了,吹的桃枝乱颤,簌簌有声。月亮不再明俦,似染了沉霜,黯淡的又像是古铜镜。远方天际骤然有一道白光闪电似的划过,惊破了夜。不一时,便似有千军万马奔腾在小楼四周,哗啦啦,哗啦啦的揉着水汽清芬。天仿佛是漏了,整个银河倾泻而落。
今春的雨水,特别多。
燕王沉默有顷,喟然道:“那你就不该回来。”
沐咏馨望着窗外的雨,不知为何再不想装假了,于是说了实话,“我回来是为了成全你。王爷,三年了,你心知肚明我是什么人却隐忍不发,难道不是你想借此来成就自己的帝王霸业?皇上是君父,你不愿意无缘无故的担了杀父弑君的罪名,被后世诟病,所以你一直在等,等我给你这个机会,好让你有被同情的借口。”停了一歇,又说:“你早已准备就绪了,不是么?可怜师傅他老人家,还以为这行刺不成你会措手不及,逼入绝境不反也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