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明明走后来到了盛都内城里的一家宅院，他遣散家奴，一个人走了进去。
那宅院不大，武明明只是走了十来步就穿过了天井，进了内院，拐了个弯，走了几步，又到了主卧，看见房门打开，探了个头进去。
正好看到娘亲武氏在给睡在床上的爹爹武山青擦身子。
武氏夫妇自从遭了截杀，便又被韩松接回到盛都内居住，未免引人注意，只是在这内城买了这间小宅院，辛苦了武氏，本是大家闺秀的她，现在每日烧柴煮饭，还为躺在床上的相公清洗身子，十四年来从未间断。
武明明大声呼喊道：“娘。”
武氏回过头来，一边看见满脸微笑的武明明，一边又把手中的帕子按入水盆，笑道：“我的小祖宗诶，你可回来了。”
武明明笑着走了进来，坐到床边后从武氏手中拿过帕子，给他爹爹擦着额头。
”爹今天怎么样？“武明明问道。
武氏笑道：“好多了，今天他已经能张嘴咀嚼，不用我再用竹管喂食了。”说完还从袖中掏出了一根细小的竹管。
床上的武青山使劲用力张了张嘴，想给武明明看。
当日武家虽受不幸，但好在这几年事情已风平浪静，江湖人士已不再记挂这昔日的“贪官奸臣”，武氏夫妇，比起以往，也算得到了一段平静日子。
在其他人眼中之不幸，在武家眼中，也算是一份难得的幸运。
武明明跟娘亲说着今日所闻，许久后，王大屋赶来，站在门外轻声呼唤。
“公子！公子！”
武明明回道：“干嘛？”
“韩公公唤你去内务府商议事务，子虚国师也在。”
武明明听得是韩松召唤，更有自己老师在场，朝母行了一礼，就和王大屋走了。
待武明明走后，武氏才反应过来，接着拿帕子在武山青脸上轻抚。
再看武山青，满眼痛惜，悄然落泪。
”老爷你又哭什么啊，这是孩子的命，你和我随缘就好，韩公公待他不错的，等他以后有出息了，给你报仇呢。“
武氏说完，抬起水盆洒在门口。
武山青夫妇惨遭家门不幸，实在是不希望孩子再步入后尘了，武氏却希望以后武明明给当日他们夫妇遭遇报仇。
韩松当日杀入客栈，本欲救出了武氏夫妇就回盛都，哪知在武氏在客栈内收了惊吓，当场要生产，韩松实在不忍抛下她离去，索性就在客栈里护武氏夫妇周全，待武氏生产，奈何这江湖里来的奇人异士众多，带来的兵马全数覆灭，留得韩松一人对抗，江湖人没想到，这堂堂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武艺竟如此高强，硬生生搏杀了两个时辰，只是断了右手的小指；等诞下武明明后，再带着武氏一家离去。
如此大恩，武氏夫妇又怎能不报呢？
现在，当日杀人如麻的韩松就坐在内务府的高堂之上，他内力高深，头发虽只有少许鬓白，驻颜有方，却满脸沧桑，身着官服，右手少了小指，只有四指，拇指戴着一通透的玉扳指，不时把玩，若只看脸倒像个三十出头之人。
与韩松对坐者，身着白衣，披着一件白袍，腰间别着一把古剑，右手时不时抚摸自己的山羊胡，左手煮茶，任由蒸汽扑打在脸上。
要是武明明在，只会先朝着韩松行礼，再对他行礼，叫声老师。
这便是当今国师，子虚剑。
昔日韩松救出武氏夫妇后，武山青四肢俱废，武氏昏倒，韩松只得将武明明抱在怀中，事后为其取了名字，每日带在身边，更拜托与自己私交甚好的国师太虚剑做武明明老师。
奈何武明明天资有限，又是早产儿，虽肯努力，但仍然未到子虚剑心中期望，子虚剑为人严谨，好在也知因材施教，没有给武明明太大压力，小时武明明经常翘课，子虚剑也从不追究。
既是如此，武明明对子虚剑也是多有些惧怕，不抵与韩松亲近。
”你觉着这茶如何？“子虚剑问道。
私下二人嫌弃”国师“”公公“之称太过麻烦，只用你我称呼彼此。
”香。“韩松深吸一口道。
”你要是喜欢，就多喝点，以后就未必买得到了。“子虚剑乘了一勺，漱了茶具。
”怎讲啊？“
子虚剑笑道：”这茶盛都内各大茶馆皆是没有的，只有一小巷内的老叟有售，可如今这老叟，竟然准备转业，可惜了不知上哪里找这么好的茶叶了。“
”是因为商税？“韩松笑道。
子虚剑不语。
子虚剑的意思韩松明白，清清楚楚地明白，只因今早皇上说要加税，加天下商人之税三成两载，用于修建寝宫，朝中官员皆说这主意是他韩松出的，子虚剑今日提茶而来，是想让韩松劝皇上收回圣旨。
”唉。。“韩松叹气一声，又说道。
”皇上此举，虽说是玩笑了些，可你们这帮文人，一个个号称体恤圣体，竟在今日说出什么‘天子不与小民争利’，如今皇上正在气头上，杂家怎敢去讲啊，子虚先生你这不是为难杂家吗？”
子虚剑只是承茶，递向韩松。
这二人如此僵持只有几息时间，韩松无奈道：”罢了罢了，我改日去与皇上谈心，你把这茶叶留下，我到时拿去献给皇上。”
子虚剑点点头，却将双手收回，将手中茶一饮而尽。
“你这老匹夫。。你这是故意气杂家，小心杂家不帮你了。”韩松假怒道。
子虚剑却不以为然，淡淡笑道：“这茶刚到我手还没捂热和就给你送来，现在你说要送进皇宫，我还不赶紧尝一尝？”
这二人，一人是天下人人人唾骂的奸官权臣，一人是朝中文臣的精神领袖，按理应是对头的两人，现在却对坐论政。
除了武明明，谁也会觉得奇怪。
“子虚先生若是只为此事，杂家也应下来了，怕先生你待久了，朝中那片自诩清流的东林党，会传出什么闲言碎语。”韩松说道。
子虚剑将茶壶中热水倒在地上，换上冰水后，又道：”此行除了商税一事，却是还有其他事想与你商议。“
”你说就是了，杂家最烦的就是你们这群文人打哑谜。“韩松道。
”前几日天策府传来急报，说寒州一带，将会有皇图出世。”太虚剑道。
韩松用另一只手擦了擦自己玉扳指，道：”虽然这事按理说轮不到玉虚堂管，但你天策府要是人手不足，杂家也可以帮忙，那玉虚十八星，你尽管拿去用就好。“
这子虚剑除了国师一职，更兼任大周天策府府主，虽与韩松玉虚堂纠察百官言行有所重叠，但子虚剑的天策府，更多重心是朝廷专门用来对付江湖人士的机构，乃是江湖人的噩梦之地。
庙堂在上，江湖于下，二者对立。
子虚剑却道：”你莫要瞧不起我天策府，再如何应付不了，又怎能向你借人？“
韩松听得此言只道句熟鸭子嘴硬。
子虚剑又说道：”钦天监之后查明，皇图出世时机未到，那江湖消息，纯粹只是无稽之谈。“
”既然是无稽之谈，先生你又何必来扰我清闲？“
子虚剑淡然一笑，接着道。
”可那寒州已聚集了上千江湖人士，现在去往寒州的更是不计其数，阵势不可谓是不大，但一切还在掌握之中，我想着这也是一次难得的机遇，想让明明和无忌，去磨练磨练，看看世面。“
韩松一听，觉得危险，刚准备拍桌子说不行，却转念一想，钦天监都查出来的事，想来有能之士也都知道了，想必不会再来，到场的只是些徒有虚名之徒，让明明去见见世面也未尝不可，避免未来成了那坐进观天一辈。
”这要待杂家问过明明后再给你答复了，但杂家告诉你，你天策府此行当竭力护他周全，要是出了闪失，杂家拼了老命也和你没完。“
子虚剑见韩松应了下来，自然点头称是，他自然知道这位”大奸臣“有多在乎他这位干孙儿，韩松的反应，也在他意料之中。
闲说几句，子虚剑便要走了，他乃是朝中文臣的精神领袖，本就不应和韩松接触太多，更何况他天策府也一向不待见韩松的玉虚堂。待久了，这世上什么闲言闲语也都出来了。
韩松起身送子虚剑至门口，临别嘱咐道。
”明明这孩子身体本就比其他孩子特殊些，更何况他的性命有一半也是子虚先生您救下来的。这孩子心野，杂家估计他十有八九不会拒绝，这是他第一次远离杂家，还望在外面，先生多嘱咐些人照看。“
子虚剑承受韩松托付，可他内心却无意外惊喜之意，脸上古井不波，然后内心不由生出一股暖意。
”自当，自当。“
这奸臣之举，比起某些清流，都要温暖的多。
待送走子虚剑后，韩松又回到高堂，看见一青衣小子坐在左侧的椅子上端着小杯喝茶，披头散发，却不显得邋遢。
正是武明明。
武明明见韩松回来，慌忙放下茶杯起身行礼。
”从后门进来的？“韩松问道
武明明轻轻点头，轻声道是。
”怎么不从大门进来？你蹿行六部不都是从大门进的吗？！“韩松厉声问道。
武明明却不以为然，道：”我刚要进门就看见见公公您和老师在前门后面聊得正开心呢，没胆子打扰你们。“
韩松虽与子虚剑私家甚好，但因隶属不同阵营，大多是子虚剑拜访，奈何子虚剑身为天策府府主，怎么地也不肯偷偷走后门而入，不然，能省下多少麻烦？
”杂家看你是怕先生敲打你吧？“
武明明不好意思地扭捏一笑。
韩松看见武明明这样实在发不起火来，径直走上主坐。
”公公果然慧眼如炬，目光如箭，明明什么都瞒不过您，您的大智慧那是如皓月星辰……“
武明明一边说着一边比划，只差把韩松说成天下第一大智者。
韩松无奈摇摇头，武明明拍马屁的功夫不可谓不差，更何况韩松每日耳朵边听得最多的就是马屁声，本该置若无物才是，偏偏如此浮夸的夸奖，能令他暂时忘却烦恼。
“杂家叫你来，是有任务给你的。”
武明明一听，赶忙从怀中掏出黄色小本，道：“今天收的户部尚书五万两。”
韩松一脚轻轻踹武明明屁股上，怒道：“那新上任的户部尚书家世不浅，你只收五万两罢了？”
韩松武艺高强，要使劲踹下，武明明人生肯定就此结束了，但武明明只是笑笑，他自然知道韩松是舍不得真打的。
韩松也知武明明心中所想，武明明生父乃是前任户部尚书，他不愿再这职位上多收银两，也是情有可原。
韩松接着说道：“也罢，你不收银两，我就叫你做差事。”
“公公您说，只要您说的，叫我去把金元灭了都行。”武明明道。
金元王朝，乃是这世上少有可以媲美大周之国，武明明年小，口气倒是很大。
韩松点点头，道：“武库有刀剑，你自行去选一把，若是要军饷，杂家手上这扳指还算一点玩意儿，你今晚准备准备，明天就杀上金元。”
韩松一本正经的说完，静静地看着武明明。
“公公诶。”
“怎样？”
“您这不按套路出牌啊。”
韩松发自心底笑笑，心想这天下能让自己最开心的莫过于此子了，仔细一看，今日的武明明比以往长高了不少啊。
”你随我来中庭吧。“
”啊……又要刻啊？“武明明嚷道。
韩松自从把武明明养大后，不知从哪听说来，每当发现武明明长高，便拉着他到内院中庭的承重柱下，依头顶在承重柱上刻下身高作为记录，可惜武明明越是长大越是觉得此举幼稚，心里多半是不愿意的。
武明明随韩松抵达中庭，看见那最粗最长的，足足有两人环抱之粗的柱子，便是承重柱了，上面浅深划痕二十余道。
武明明自觉的站到柱下，韩松用手指从武明明头顶划过，韩松内力高深，留下一条划痕并非难事。
这一下，划痕便好了。
武明明回头望去，却未看见新的划痕，只是看见上一道划痕深了许多。
”公公我就说吧，我已经长大了，不会再长个了。“
”瞎说，你才六尺，男孩儿要长到七尺才算结束。“
”那公公你怎么没到七尺？“武明明反驳道。
韩松被戳到痛处，不说话了，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
武明明自知说错话了，偷偷上去给韩松捶肩。
”哼，你别以为这样杂家就不气了。“
两息之后……
”杂家待会就让玉虚堂的人把你带走，拿到天牢里下油锅。“
三息之后……
”待会叫内务府的人来给你几十大板子，看你还敢不敢瞎说话。“
四息之后……
“你换一边捶，下力重点。”
武明明换了一边。
韩松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方才先生来，是想让你过几日出盛都，到寒州去见见世面，我估算着你不会拒绝，便替你接了下来。”
武明明一听，两眼放光，心道自己日想夜想的出盛都美梦，终于实现了。
“你莫要高兴太早，到时杂家会派人看住你，你要想去那不三不四的地方，回来杂家砍断你的头。“韩松知武明明高兴，出言警告道。
武明明才高兴起来，又被泼了冷水，捶肩的力气都小了许多。
”不过你若是愿意，杂家便去与皇上说道说道，让你也可带上燕王一起去，也让你也带那小子见见世面。“
燕王乃是当今圣上的第九子，最后一子，年纪与武明明相同，两个人早早认识，臭味相投，是盛都里除了名的狐朋狗友。
武明明又不由自主的高兴起来，下手的力道也重了。
”想想也快，好像你昨日只是一个痴痴小儿，才那么高一点。“说着，韩松抬起手比了一个大致身高，还未及如今武明明的膝盖。
武明明满脸窘迫，假装看不见此举。
”没想到如今，你也要离家了。“韩松长吁一声。
”公公，我会想你的。“武明明说道。
韩松只是笑笑。
”今晚公文就送到你家去，你当仔细阅读，了解情况。你第一次离盛都，在外多加小心，你也别给杂家摆出这副哀愁模样，杂家这辈子见过的生离死别比你吃的饭还多。“
”公公，我是真的。“
”在外，莫给我丢人。“
”知道了，公公。“
”有人欺负你就打回去知不知道？”
“知道了，公公。”
“在外多换衣服，多洗澡，不然指不定你回来就满身虱子。”
“知道了，公公。”
“出去了低调点，人若犯你，礼让三分。这世人啊，大多都见不得比自己好的，大多见到了，要么想抢过来，要么想毁了吧，你多加注意。”
“知道了，公公。”
武明明想起什么，又说道。
“公公你刚才说要有人欺负我，一下子让我打回去，一下又让我礼让三分，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韩松一时语塞，扬起手掌打在武明明头上。
“就你话多，江湖上多少人是死于话多你知道吗！”
“知道了，公公。”
武明明吃痛，缩了一下脖子。
韩松微声道：“我们做太监的，哪里能有儿孙，其实我不望你叫我爷爷，只要每日听到你叫我公公，我就已是开心到了极点，这盛都每日几千人叫我公公，都不如你一人叫的顺耳，叫的好听。”
武明明听完继续捶打着肩膀，轻轻说道。
”知道了，公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