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美国爆发的次贷危机,加剧了国际金融市场的不确定性,并波及到中国的制造业,表现在土城村,造成了一波青壮年打工者返村的潮流。
这些精力过剩的青壮年们,非常容易热血沸腾,他们在杨天方被抓的几天后,大致弄清楚是原种厂搞的鬼,并且先前给予的美好承诺也即将变为泡影,顿时点燃了他们的愤怒之火。
群情激愤的村民们,自发聚集起两三百口子,浩浩荡荡涌往原种厂,打倒两名门卫,冲进厂区,包围了办公大楼,齐声吆喝,要魏长征书记出来跟他们对话。
黄万才和赫连喜快要喊破了喉咙,拼命劝阻大伙,不要采取这种过激行为,但没人理他俩。
魏长征从他四楼的办公室,推窗往下一瞧,下面耸动着一大片黑压压的脑袋,人声鼎沸,巨大的声浪撞击着耳膜。魏长征赶紧缩回身子,锁紧门窗,心口兀自嘭嘭地直跳,他不敢保证这群疯狂的村民不会冲进办公室,将他魏长征扒皮抽筋,碎尸万段。他怕极了,身子发抖,眼镜滑下了鼻梁。
他扶正眼镜,坐下喝了杯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略一思忖,连续打了三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是打给110的,报警。
第二个电话是打给阳屯镇党委的,通报情况。
第三个电话打给厂办的郑主任,让郑主任先出面跟那伙疯子谈一下,无论那伙疯子提什么条件,先答应下来,稳住他们,拖过今天再说,不可以用任何言语刺激他们,以免出现失控场面。
于是郑主任笑得像个弥勒佛似的出现在沸腾的村民们面前。
村民们停止了喧嚷,推举出一位代表,向郑主任提了两点要求,一是放出被抓的杨天方,二是不许原种厂反悔,要继续兑现将土城村纳入种子基地的许诺。
郑主任连说没问题没问题,一切没问题。
“那你说一下,杨天方啥时候放出来?!”
“哈哈,杨天方已经放出来了,今天早上已经离开浒州市调查组了,现在也许正在回家的路上呢。”
“那么通电的事情呢?!代收种子的事情呢?!”
“正在办理当中,给电业局申请增容的报告已经递上去了,一旦批复下来,马上执行。代收种子的事情也很简单,从明年春季开始,我们厂方会整体规划,合理安排种子培育的品种和面积,到时候我们会派出技术员,到你们村进行具体指导,待种子收获以后,我们会按照协议价格全部回购,总之,一定能达到你们满意。”
“空口说白话,没人相信你!要是有诚意,现在就把协议签下来!”
“现在签协议也没有问题,不过,得需要孙厂长的亲笔批准才行,现在孙厂长在广州考察,你们也都知道的,等孙厂长一回来,协议马上就签,好不好?”
“不好!不好!现在就签!孙厂长已经亲口同意过了,不必等他回来,有公章就可以作数!不要再骗人了!”
正乱哄哄嚷着,由远及近传来凄厉的警笛声,三部警车和一部装满联防队员的大卡车正从南边公路上飞驰而来。
村民们刚刚缓和下来的情绪又被重新激怒了。
“好哇!你们明里一套,暗里一套,表面上敷衍我们,背地里叫警察来抓人!可见你们一点诚意没有,肚子里全是鬼胎!”
有几位村民冲上去扭住郑主任的两条胳膊:“再敢抓我们一个人,先打死你郑胖子,再找你们魏书记算账!”
郑主任连连求饶:“别乱来,别乱来,我保证警察不会抓你们任何一个人。”
“你怎么保证!你这个骗子!”
郑主任一脸哭相地恳求:“你们先松开我的手,容我给魏书记打个电话,让他和警察说,保证不动你们任何人。”
“我们不敢再信你一个字了,不能放开你的手!要是警察来打我们,你就是我们的人质,先揍死你垫底再说!”
郑主任吓得两膝发软,差点跪下来了,他仰起脸来朝楼上喊:“魏书记!魏书记!快叫警察离开!不然要出人命了!”
楼上没有人应声。
这时警车和大卡车已经驶进了厂子,停在办公楼不远的地方,警察和联防队员们纷纷从车上下来。
赤手空拳的村民们和全副武装的警察们对峙起来了。
村民们有数百之众,警察加上联防队员不过三十几位,所以警察们一时也没敢轻举妄动。
带队的警察是阳屯派出所的雷所长。老雷打手机向魏长征了解情况。
目前为止,村民们并未对原种厂做出任何破坏性的举动,所以,为了不激发事端,雷所长呼吁村民们平静离开,并保证不追究他们今天的行为。
村民们同意了雷所长的要求,让警察们退开得远一点,然后放开郑主任,集体撤离办公大楼。
村民们的心情无比沮丧。因为他们的撤离,预示了他们对原种厂的全部要求的失败。加入种子培育基地的美梦无疑破灭了,土城将重新陷入旧日的贫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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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杨天方!刚让他代理个村主任,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一意孤行闯出这么大的乱子来,真是个混蛋!”
镇委书记老范接到魏长征的通报后,气得暴跳如雷:“这么大的事,杨天方竟然不和镇党委通一下气?实在是无组织无纪律!无法无天!这样的人,如何能摆在领导岗位上?”
老范欲拿掉杨天方。顾秘书提醒他当心副县长姚绪民,杨天方可是老姚的人。
老范说:“老姚的调令已经下来了,马上要去外县任职了,怕他什么。”
第二日老范亲自带队到土城去,召集村民开现场会,说:“谁再敢弄事,就办谁的学习班!”
对学习班,土城人记忆深刻,恐怖得有如听到纳粹集中营。
学习班是阳屯镇政府的一个土政策。当然是秘密性质的。
名为学习班,实际上是个小黑屋,窗户是钉死的,里面几张破凉席,冬天能冻死,夏天能热死,一天只给送早晚两顿饭,吃喝拉撒全在里面。学习班里没有老师,只有看门的恶汉,什么时候思想通了,什么时候放你出来。出来之前还要按每天两百元缴清生活费才行。这种学习班,进过一次,终生难忘,因此学习班极见成效,办了几年后,群众的思想基本全通了,地方上也安宁了许多,可以说,学习班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搁在往年,学习班主要对付那些抗费分子,后来中央明文规定取消各项农业税费,学习班的功用也随之而改,专门对付那些道德约束不了、而又不够法律制裁的顽劣分子。事实上,乡干部眼中的顽劣分子,主要是指那些对抗乡干部的村民。近年来学习班主要关押一些顽固的上访分子。
老范提到学习班,土城村民纷纷打消了要求农场方面兑现承诺的念头。
老范对现场会很满意,村民们表现得非常驯服,达到了他的预期目的。
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熄灭了,整个村庄变得了无生气,人们碰了面都懒得抬头说话,连村里的鸡鸭猫狗都比往日安静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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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间灯光昏暗的石头房子里,传来阵阵沉闷的皮鞭声,伴随着恶狠狠的叱骂。杨天方被绑在一把钢筋焊制的铁椅子上,脑袋已经肿得像笆斗那么大,全身血肉模糊,衣服被皮鞭抽成一条一条。吕明玉登着一个木梯,从石室外面窄小的气窗里看到了杨天方。杨天方恰好面对着气窗的方向,她看得真真切切,心里顿如扎进了一把尖刀,疼痛难禁,她的手扒住气窗,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天方哥!天方哥!”杨天方的眼皮动了一下,似乎想睁开眼睛,但是被血糊住了,睁了几下没有睁开。杨天方身旁站着两个魁梧的壮汉,两人都光着上身,其中一个胖子朝杨天方狠狠挥动着鞭子,身体上裸露的部分汗水闪闪发亮,另外一个瘦子抱着双臂在骂杨天方不识相。两名打手听到吕明玉的叫喊,投过来恶毒的目光,同时朝门的位置奔过来,很明显,他们是要打开门来捉吕明玉。吕明玉虽然心里怕得要命,但是并不从梯子上逃开,老老实实呆在原处,她打算替杨天方分担点什么。至于能不能分担,她也不清楚,但她清楚一点,那就是留下来!留在她的天方哥身边!那两名打手拉开门冲了过来。她感到皮鞭抽在了自己身上,然后就从木梯上一头栽了下来……
……吕明玉咕咚一声从床上翻倒下来,惊得她家的小花猫“妙呜”一声从床下跳到墙脚。原来竟是一场噩梦!
吕明玉回到床上,抚着胸口,失眠到天亮。
她认为她的天方哥一定遭遇到了险境,她必须想办法救他出来,她认为这是她的责任。
当黎明的曙光染白窗户的时候,她拿定了一个主意,她要立刻起身,到浒州去,寻找杨天方,甚至,她都打算好,到市政府为杨天方去鸣冤。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救他!
她觉得也只有她能救他了。因为他家里仅有的两位亲人,一个失踪了,一个瘫痪在床,都无法帮上他了。这个时刻需要她站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