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土城村走出六个庄稼汉,朝北面的土路上去了。
土路的宽度仅容两人并肩。两旁是红薯地。红薯秧子缀满露珠,在九月初升的阳光下绿油油地爬满一地,遮严了地皮。本来村里不种红薯很多年了,红薯过去是喂猪的粗粮,可是近些年城里人爱吃,价钱也划算,村里才重新重视起来。粗笨的红薯容易管理,让它在地里长就行了,不用费太大功夫。
这条小路通往原种厂更近些。田来宝笑嘻嘻地跳到路旁地里,弯腰扒了一块鸭蛋大的红薯,在屁股上擦了两下,送嘴里嘎巴嘎巴地嚼起来。这块红薯地是高玉梁家的,因此高玉梁有点生气,在田来宝背后做了一个敲他脑袋的动作。惹得走在后面的李和尚和李木勺几个人笑起来。田来宝转回头来:“你们笑个毬毛?”高玉梁若无其事地用两只巴掌去拍头顶的一只蝴蝶。李和尚说:“是啊,我们笑个毬毛。”说完仍笑。走在最前面的肖劲波不耐烦了,扭回身催大家快走。他在建筑队里当工头儿习惯了,对谁都没有好声气。大家并不买他账,步子照旧不松不紧。
此次土城村派出“请愿团”,本没通知田来宝。杨天方刚接替田国栋的工作,怕他捣乱。可这小子天生爱凑热闹,听到风声就自己赶来了。杨天方也只好由他去。
“请愿团”到达原种厂南门,田来宝差点和保安动了手。
原种厂的办公区采取封闭式管理,南门的保安让“请愿团”登记后方许进入。肖劲波走进门卫室捉起笔正要登记,田来宝却火了,指着那位保安的鼻子大骂:“你妈×的,这里以前全是俺土城的地盘,登你娘的记啊?”保安是个小瘦猴,瞅着黑金刚似的田来宝,往后退了几步,一只手从腰里抽出**似的电棍来。田来宝正愁闹不大,一转身,两手操起门卫室外面的一把椅子,朝瘦猴冲过去。肖劲波在工地上经常遇到这类打架的事,他两步跨到田来宝面前,夺下他手里的椅子,虎起脸来骂道:“狗日的,显你能耐是不是?你是来打架的?还是来办事的?要是把事搅黄,全土城人都不会饶过你!”论辈份,田来宝该叫肖劲波叔。田来宝不敢耍蛮,退到一旁去抽烟。肖劲波又转回头骂那瘦猴:“真他妈不识相,一拃远的邻居都不认识了?装什么熊呀?”那保安自知地头蛇难惹,只得吞下一口恶气,放他们进去了。田来宝临进门时还朝那保安吐了一口痰在地下。保安翻一下白眼,装没看见。
办公楼里的人刚刚上班。还有人在往办公楼这儿赶着。里面的人在走廊里碰到肖劲波一伙,淡漠地瞧上几眼,各自钻回自己屋里去了,没人愿意多管闲事。六个人登上四楼,往左一转,立刻看到“厂长室”的门牌,于是大模大样地晃了进去。一个小姑娘正撅着圆滚滚的屁股,费力地推着一个大拖把擦地板,看一伙农民模样的人走进来,踩脏了刚弄干净的地板,气得丢开拖把,挥着两只小细胳膊,往外轰他们。肖劲波不理她茬儿,大喇喇走过去坐在刚收拾好的沙发上。其余的人占据了另外的两张沙发。小姑娘好像看到了强盗,脸都变色了,问他们干什么的。肖劲波对小姑娘身后的空调柜机说:“跟你说不着话,让你们厂长来。”小姑娘说:“我们孙厂长病了,在医院呢。”肖劲波哈哈大笑:“撒谎都不会撒!厂长不上班,你还用得着拖地?”几个人都点起烟,房间里很快浮起一层烟嶂,烟灰往地板上乱弹。小姑娘气得快要晕倒了。她退回到那张像床一样宽大的办公桌前,拨起座机来。很快一个中年男人跑进来。个头不高,胖乎乎的,满面红光。他一眼就发现哪位是带头的。于是对肖劲波捧出一脸谄笑:“请问什么事?”肖劲波:“你是厂长?”胖子摇头。肖劲波:“不是厂长,你来废什么话呀?”胖子:“我是办公室主任,姓郑,说不定你们的事我能帮上忙呢。”肖劲波打量他一下:“主任不行,最起码也得叫位副厂长来。”郑主任接口道:“巧了,我正好还兼着副厂长。”肖劲波说:“那好吧,咱们就谈一谈。”郑主任示意小姑娘上茶。小姑娘不情愿地取了纸杯,接了几杯水放在沙发之间的茶几上。郑主任在肖劲波身旁坐下来。
肖劲波开腔了:“我们几个,是前边土城村的,今天来你们这儿,是代表我们全体土城村的群众,来跟你们协商一件事。我们是庄稼人,眼睛里除了认识庄稼以外,还认识一个‘理’字,我们现在要说的这个事,也是打‘理’上来的,你们先不要怕。”
郑主任:“嗯?什么事,说来听听?”
肖劲波:“要提到今天这个事呀,咱得先从历史上捋捋老根儿,才能弄清楚。你郑主任新调来不久,不一定清楚那段历史,我很有必要帮助你回忆一下。1957年以前,你们这个厂子还不存在。1957年国家开展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才在此地建立了全县的第一个知青点,那时只有两排简易的青砖小平房。知青点被上级树为典型,前来的知青越来越多,那时候的名称不再叫知青安置点,而改称农场。事实上,那时的农场,全称叫‘土城农场’,因为农场的55亩的场部大院,和农场的247亩的耕地,全是从我们土城村无偿划拨出来的,土城村当时的支书吕端午老人,现在还在世,他那时还兼任过农场的副场长。土城为了响应国家号召,支援你们农场,当时可是拿出村里最好的土地给你们的呀。而我们土城,由于耕地面积的减少,村里粮食跟着减少,61年前后,村里可饿死不少人哪。再后来,文革结束,农场部分知青返城,又充实进来一批职工,农场改成原种厂。现在,你们原种厂搞种子培育,家家富得冒了油,可是,你们不要忘了,你们现在脚底下踩着的,头顶上顶着的,以前可全是属于我们土城村的呀!现在你们只顾闷头发财,把土城人全忘了,土城人如今还有好多吃不饱肚子的人家呢!”
郑主任不动声色:“那你们想怎么办呢?”
肖劲波:“我们不是无理取闹的人,过分的要求也不会提。我们只想让你们念在过去分给你们土地的份儿上,帮我们土城村一点点小忙,就一点点小忙,绝对妨碍不到你们什么,对你们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小事。”
郑主任:“明说吧,别再绕了。”
肖劲波:“那好,郑主任也是痛快人,我就直说吧,我们的要求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帮我们村儿扯根电线。我们那根线三天两头断电,你们是工业用电,几乎从不停电。”
郑主任从沙发上站起来,一副打算送客的架势:“这个,还真是个难题!不是不愿意帮忙,而是实在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这事你们找错地方了,应该找电业局才对,我们没有这个权力。”
肖劲波仍是坐着不动,又接上一根烟。李和尚等人看肖劲波不动,也都坐着不动,各人吸各人的烟。老郑尴尬地站在那里,只好命令小姑娘再次给大家斟水。
肖劲波说:“老郑,既然你不能作主,你就忙你的去吧,我们在这儿等孙厂长,听孙厂长给句准话。”
郑主任勉强笑着:“孙厂长到市里做体检去了,不骗你们。”
肖劲波不听,全体“请愿团”一直在办公室里坐了一天,中午村里专门来人给他们送了饭。
夕阳西坠,红霞满天,办公楼里其它房间,人早已下班走空了,只厂长室里还坐着肖劲波一伙,誓要见到孙厂长不可。农民的执拗真受不了。小姑娘一边肚子里抱怨着,一边打开所有的窗户散烟雾,她不停地看手机上的时间。
天将黑尽时,孙厂长终于出现了。
孙厂长可没郑主任那么客气,而是冷冰冰地、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你们的请求,我们无能为力。你们请便吧。”
一切都在杨天方的预料之中。
肖劲波听完孙厂长的话,一句也没纠缠,甚至没同他说任何一个字,只对自己的同伴们说:“好了,咱们回村吧。”
六人下了楼,走出厂区大门,回到来时的土路上,浓重的夜色立刻吞噬了他们的身影。
秋虫低唱,四野宁静,风里送来泥土的气味。
※※※
晚上,程小石从镇上回村,没回自己家,先到了明玉家,看朵朵好了没有,给朵朵买了许多好吃的,花花绿绿的一大包。
吕家一家人正在厨房里围着小方桌吃晚饭。
程小石眼睛撒了一圈,没看到明玉。
朵朵的病明显轻了,倚在妈妈的怀里格格地笑,欢实多了。
程小石两手抱过小朵朵,逗了一会儿。
吕端午的牙齿快掉光了,费力地嚼着饭,嘴巴一瘪一瘪地,有点像老太太了。
老人问程小石酒店里生意如何。程小石说马马虎虎吧。
又呆了一阵,程小石才鼓起好大勇气问:“明玉咋不在家?这么晚忙啥去了?要不要我去帮忙?”
他这么问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有一次吕明玉去草桥村磨面粉,也是像这样的一个晚上,回来的半道上自行车打炮了,急得她坐在黑地里哭,最后实在没办法,就把车子和面粉口袋藏在路旁秫秸垛里,自己单独走回村。那回可把她为难坏了。
吕明涛回程小石:“妹妹到天方家去了。”
程小石像被人在脑袋上敲了一记,嗡地响了下,朵朵趴在他胳膊上,抓住他手指放小嘴里咬了一口,他也没觉得疼。
※※※
“天方哥!”
“这么晚了,你来干啥?”
“天方哥,我有天娇的消息了。”
“啊?她现在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