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二,何镇长在大学生村官的例会上,讲述的主题是《充分拥抱互联网时代》。他建议大家制作村庄网站,进行网上农产品销售。
钟锐从镇政府回来后,思考到半夜,自忖制作网站非己所长,但进行网上农产品销售,还是有办法做到的。可以开个淘宝店嘛,将村里的土特产推出去。
次日吃过早饭,钟锐就去了田支书家,向他讲了自己的想法。
田支书挠了一阵头皮,说:“咱村的农田,种植的基本全是最普通的经济作物,放到网上没有优势,说到土特产,零零星星倒有一点,但没有形成规模,如果摆到网上卖,供应量没法保证。”
钟锐灵机一动,提议:“可以让村民们学习吕明玉,种植有机蔬菜挂到网上去卖。”
田支书现出为难的表情:“眼下不是计划经济时代了,不能规定他们种什么,不种什么。”
钟锐却是非常乐观:“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村委们带个头,事情就不难。”
田支书说:“村委们也并非铁板一块,得先说服村委们,再来动员群众。”
钟锐跃跃欲试:“那就赶快开个村委会吧,大家讨论一下。”
田支书说:“村委黄万才在忙闺女的嫁妆,赫连喜去丈母娘家帮忙盖屋去了,人也凑不齐,待几天再说吧。”
钟锐有点失望的样子:“那我今天做什么呢?好像没事可做。”
古话说: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总这么闲着,他心里不踏实。
田支书有点不耐烦了,敷衍道:“李金勺跟李木勺两个混球正在吵架,你去劝解一下,看行不行?”
参与调解村民纠纷也属于村官的工作范畴,钟锐欢天喜地领命而去。
只要有事做,他就开心了。
李金勺和李木勺是亲哥儿俩,嚼一个娘的奶长大的,如今也都五十开外的人了,胡子白了一半了。前几天,老娘病重,住进栖山县医院,兄弟俩为分摊医药费的事起了争执,在老娘病床前动起了手,撕巴在一块,护士们瞧不上眼,轰了出来,兄弟俩赌气,扔下老娘,都奔回家来,不再过问老娘的事,都说:“反正不是我一个人的娘,爱咋着咋着!”两家在村里门挨门,一不留神就看见了对方,一看见对方就来气儿,一来气儿就眼珠通红,开始指桑骂槐比鸡骂狗,这几天来,也不知骂了多少场了。
田支书调解过一回,可恨李家两兄弟,全是一副驴脾气,一头比一头犟,哪个也说服不了。老田碍于乡邻情面,抹不下面皮骂他们,也只好听之任之。
钟锐向村邻们打听清楚来龙去脉后,气得咬牙,他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两兄弟叫出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臭骂了一顿:“亏你们都是爷爷辈的人了,还这么狗屁不知!把老娘扔在医院里,这么多天不闻不问,难道你们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们养儿抱孙有什么用?不如趁早尿罐子里淹死,省得将来也把你们扔医院里等死!……我告诉你们!赶紧给我回医院去!有钱出钱,没钱借钱,先把老娘的病治好!账上有争议回来再算,现在不是时候!如果老娘被你们耽搁死了,我马上通知派出所来抓人,让你们尝尝黑屋子的滋味!”
钟锐轻易不发脾气,一旦发起来也非常可怕。今天他动了真气,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了。
两头犟驴败在年轻气盛的钟锐面前,立时服了软,当即回屋收拾衣物,各自寻车进城照料老娘去了。
围观的村民们不由对钟锐鼓起掌来。
钟锐涨红了脸,转瞬之间,由怒目金钢又回复到白面书生的本相,在掌声中逃走了。
他来到田支书家里准备汇报一下调解的结果。
田支书不在。田来宝坐在院子里擦一把老式的猎枪。
钟锐玩笑道:“田来宝,国家禁止私人收藏枪枝。”
田来宝斜睨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是太平洋的警察?管这么宽!”又道:“要是有人来收我的枪,肯定是你搞的鬼!我跟你算不了完!”
钟锐看他不懂四六,不再有兴趣和他说话,就离开了他家的院子。
他回到自己的小屋,翻了几页书,实在无趣,又蹓跶了出来。
壮年们都出远门了,村里冷冷清清。钟锐百无聊赖地在寂寥的巷子里慢慢走着,想,农民们不好好种田,都跑去支援城市去了,农村失血严重,还怎么发展呢?
钟锐经过一户院落时,无意中朝敞开的大门里溜了一眼,看见院子里站着吕明玉,正跟一个俏丽的女孩亲密交谈。他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杨天娇的名字。曾听吕明玉提过一次,还没见过真人,不由自主踏进院子去。
杨天娇今年十九岁,暑假前刚从浒州卫校毕业,现在栖山县中医院做实习护士,并不经常回土城来。这是一个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清清爽爽、伶伶俐俐的女孩儿,正跟吕明玉讨论单位的事。
杨天娇说:“我不想在医院呆下去了,有位同学邀我去深圳。”
吕明玉替她着了急:“你护士干得好好的,干嘛离开呀?”
杨天娇说:“上班后才发现,我实在不喜欢这个职业。”
吕明玉说:“护士原是很辛苦的。”
杨天娇说:“辛苦倒也不怕,就是经常碰到不讲理的病人,难缠死了,还有时被那些男医生欺负。”
吕明玉劝道:“刚去新单位,得学会受气才行,慢慢就好了。”
杨天娇坚决地说:“我才不呢,我不想受气,不想看护士长的脸色,不想被一层又一层的人管着,我希望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喜欢的事。”
吕明玉笑了:“那是童话里的生活。”
杨天娇神色甜蜜地说:“有一个人,可以帮我把童话变成现实。”
吕明玉非常担心:“你不要轻信别人的话,小心受骗,你这么漂亮,最容易成为坏人的目标。”
杨天娇不屑道:“骗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吕明玉说:“有自信是好事,太自信就会变成坏事。”
杨天娇狠狠地说:“哪个敢骗我,我会叫他身败名裂!”
正说着,钟锐从外边走进来了,吕明玉忙给他们彼此介绍。
钟锐向杨天娇点头问好,杨天娇淡淡地回应他。
吕明玉的身材高挑而挺拔,只稍稍丰腴了一些,尚未达到胖的程度,和杨天娇站在一块,恰如双峰并峙,各现其美,各领风骚,互相衬托对方,又互相突出对方。钟锐觉得杨天娇有几分像林黛玉,是个孤傲的冷美人,婀娜的体态“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而吕明玉则像极了薛宝钗,雍容大方,稳重得体。
两个女孩儿家在谈私房话,好像不欢迎钟锐在侧。
钟锐尴尬地退出院子,又在村里漫无目的地乱走。
他实在无聊,感到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谁都不需要他。
黄万才在自家门口锯一块木板,上身只穿一件单衫,背上被汗水溻湿了一大块。钟锐走过去,看有什么可帮的。
黄万才确实有才,除了是个好庄稼把式、好会计之外,还是个细木匠,空闲时帮人做做家俱,赚点打麻将放炮的钱。今天做的家俱,是为自己闺女做的。他是个精打细算的人,认为外面卖的家俱不光价钱贵得离谱,使用的木料也非常可疑,还不如自己来做,更实实在在。这项浩大的工程,他从五六年前闺女还没定亲时就开始着手了,现在闺女要出嫁了,他手里的活儿也接近完工了,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他事事精心筹划,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钟锐屋子的窗扇朽坏了,就是黄万才给修好的,钟锐很感激他,一直想找机会帮他做点什么。
钟锐从地下捡起一把木工锯,照黄万才的样子,在一块木板上沿着弹好的墨线开始拉锯。
他费力地拉了一阵,黄万才不放心,停下自己的锯子走过来观察,发现钟锐拉偏了,笑着示意他赶快停下,不必帮忙了。越帮越忙。
钟锐歉意地笑笑,放下锯子,用手背擦额上的汗。
钟锐蹲在黄万才身旁,瞅着他在刚才锯开的木板上推刨子,推出的刨花如纸一样薄,卷成一个小筒筒,散发出木头的香味。
钟锐突然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于是说道:“黄会计,你这么忙,我帮你做台账吧,你可以腾出时间来专心做木匠活儿,我用电脑上的Excel做台账很方便的,又省力又准确。”
黄万才停止推刨子,抬起那张干瘦的刀把子脸,用黄眼珠疑惑地盯着钟锐,好似没听懂他的话。
钟锐又重复了一遍。
黄万才说:“行啊。等以后吧。”
钟锐恳切地说:“你现在就可以把账本交给我,我帮你做。你放心,我大学里修过财务课的。”
钟锐以为老黄听了他的话会非常高兴,却不料,老黄沉下脸来,浓云笼罩。他不接钟锐的话头,又埋头继续干活。
钟锐锲而不舍:“黄会计,我是真心想帮你的。”
黄万才再次停住手,冷冷问:“你到底是村主任助理,还是村会计助理呀?是哪位领导这样安排你的吗?有文件吗?”
钟锐大为发窘:“谁也没有安排过,我闲着没事,想帮你点小忙。”
黄万才说:“我的会计还没撤呢,这忙就不用帮了,谢谢你的好意。你闲着没事,可以去看蚂蚁上树。”说完,不再搭理钟锐,气呼呼地推自己的刨子。
钟锐吃了个没趣,讪讪地走开了。
老黄如此强烈的反应,实在大出钟锐意料。本是好心助人,怎结下一个冤家?是不是老黄误会我要夺他权?太可笑了。钟锐不由暗自摇头。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怎么被弄复杂了呢?钟锐打算瞅个机会找老黄解释清楚。
钟锐无精打采地走到李金勺门口时,李金勺的老婆看见了他,跑出来拉他屋里坐下,有秘密要告诉他。
她压低嗓子说:“钟主任,眼下有桩要紧事得告诉你。李木勺的儿子上个月离了婚,其实不是离婚,目的是生第二胎,等生完孩子再复婚,这是欺骗上级的阴谋诡计。现今那个女人的肚子已经大了,就躲在草桥村她三姨家里,进了村,最后一排最西头那家就是,你们得赶紧把她捉来流产,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破坏咱村的计划生育工作!”
钟锐说:“计划生育是国家的基本国策,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点报告田支书?”
李金勺老婆说:“我去过他家了,他出门了。”
钟锐说:“好吧,我遇见田支书告他一声。”
钟锐寻田支书走出了村外。
吕端午带着孙子吕明涛在村子南边的河沟边放羊。吕明涛明显活泼了些,脸上不见了往常的阴郁之色,手里拿着小收音机在追赶一只不听话的小羊,脸上透出久违了的调皮的笑意。吕端午坐在田埂上,嘴里含着自卷的纸烟,笑眯眯地望着奔跑的吕明涛。
钟锐走过去,将刚才跟黄万才发生的事告诉了吕端午。
吕端午几乎要仰天大笑了:“你呀,太不懂这里面的深浅。自古以来,会计的账本就跟女人的屁股一样,不是谁想摸就摸的。”
钟锐这才懊悔自己太过冒失,想问题太简单。
他又将李金勺老婆揭发侄媳怀二胎的事也告诉了吕端午。
吕端午道:“计划生育虽然是国家基本政策,但一直外紧里松,村干部们大都睁一眼闭一眼,因为可以进行罚款,搞‘创收’。农村里很多家庭都穷在生二胎上。李木勺的儿媳搞假离婚这一招,村里人都清楚,田支书更清楚,并不愿意认真去管。当干部的只关心‘钱’途,管他超生不超生。”
钟锐好像明白了许多。
钟锐夜里躺在床上,将这些日子村里发生的事在心里过了一遍,渐渐想清楚了一些事情,老田和村里人并不指望自己能帮村里做成什么事,从一开始就缺乏信任,只是把大学生村官当成一个政策来执行罢了,并不真的有所期待。钟锐越想,心就越凉。
钟锐不想混日子,想为土城做点什么。他想让土城人看到他并非走过场的,而是真马真枪的实干家。可是,到了白天,他又很茫然,不知从哪里做起。他觉得自己太没有力量了。
他想找个人诉苦。心里太难受了。
可是孟欣然的电话依然打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