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梅坐在空空的屋内,望着那扇闭合的门,沉思片刻,待心绪平静后才叹出一口气,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细小声音,苦笑道:
“没想到,时隔多年,我还是如当初一般冒失……”
旋即她面色一变,右手微微抚在剑柄之上,用令人发寒的语调,冷冷说道:
“兰庭间的客人,你再藏下去也听不到什么了。”
话音刚落,便听得隔壁兰庭间传来一阵爽朗的男子笑声,随即便听得房门打开的吱呀声,接着就传来了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临门之前的六步由为显得不轻不重、不慌不忙,每一步的间隔如漏刻一般几乎完全相等。声至门前,又从房门处由上往下、由左往右间隔均匀的三处传来“咚、咚、咚”三声扣门的声响,这三声也是不轻不重、不急不缓且间隔相等。这在老一辈江湖人中有个名堂,称之为“文亮相”也叫作“九响”,是专用于在客栈之中拜访武林同道的一种礼节。
这临门前的六步,声响不可太大也不可太小;原因有二,一是不和时人崇尚的礼俗,其二便是脚步声过重过轻会有碍屋内人通过听音辨别屋外的具体情况,有埋伏偷袭之嫌。脚步匀称,每一步速度都须适中且间隔相同,也是因为如此若门外有多人靠近,很难做到人人整齐划一,减小屋内人可能中伏的风险。之后的三声扣门更是同理,敲门人以这三声声响配合之前的主动暴露出自己的位置,之所以要以将门上一条对角线四等分的三个点作为敲击目标,也是为了表明自己就站在房门正中处,而非站在房门一旁待房主开门时便司机偷袭。于此同时这三声扣门也谐音“三叩”表示对房主的尊重。这“文亮相”的九响礼节颇为麻烦,至今知道的已不多,会用的人那便更少了。如今武人大多都只会那踢馆拆台时怎么威风怎么来的“武亮相”了。
“好一个‘匀声九响’,没想到外面竟是一位礼数周全的君子,倒是小女子我在房中怠慢了。”柳如梅紧盯着房门,语气虽是稍缓,但言辞间那“君子”二字咬的由重,其中冰冷与讥讽也仍旧毫不掩饰;她却听得一个些许熟悉的男子声说道:
“柳姑娘莫怪,在下陆由孝,绝非什么歹人,只是和姑娘一样担心我那才认识的小弟安危,才在一旁偷听;时才逗留不走,也是因为如此。”
这声音正是之前在楼下讥刺宋良的陆由孝,他措辞虽是谦恭,语气却颇为沉稳,不用见面柳如梅也能想出陆由孝在门外那不卑不亢的模样。
柳如梅平日里小心翼翼从不在人前显露半分武功,每日练功都是半夜在无人的院子中,却不想今日一时冒失,反倒让两个陌生人知晓了自己底细。其实,她本不知旁边的兰庭间有人,只是她在这玉琼楼帮工多时,平日里便是打扫后堂和这二楼的房间对这周围十分熟悉。最近急需些钱财,她才迫于无奈下到一楼大堂,抛头露面帮那说书李先生拉琴。恰巧今日二楼的客人一起退了房,她一早便将二楼客房一一清扫过,时才上楼时发现虽微觉那兰庭间有些异样,但如何异样却说不上来,柳如梅只道自己是关心则乱,所以才疑神疑鬼起来。但,送走吕平后,她仍是觉得有些不对,于是便用言语加以试探,她本想着如果没有反应她便自己去隔壁房间查探。没料到,兰庭间果真有人,更没料到,那能隐蔽呼吸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高手,竟然搭话了。
但对方既然主动暴露了自己,想是便没什么恶意,若非如此,那就是对方全让不将自己放在眼中。思念及此,柳如梅轻抚桌上的长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说道:
“如此,陆公子就请进吧。”
“那,恕在下冒昧了。”
话音刚落,两侧房门便咿呀一声被同时推开,柳如梅此时才细看这陆由孝,只觉这人单论相貌全如那耕读的书生一般,面目和善忠厚,还透着一股书卷气;若单凭这相貌,绝然想不到他会做出当众讥刺宋良这等事来。
陆由孝推开门后,向柳如梅微一拱手,也不再多说话,自顾自的就缓步走到了柳如梅桌对面,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若是换作是普通人,这自然显得有些无礼。可双方都是武人这就大为不同了。陆由孝在这屋中选了与柳如梅相隔一桌面对面地坐下,中间这一桌之隔,虽看似一跃一绕便可过去,但若如此己方已动且这一动对对方并无直接的威胁,相反给了对方蓄势待发攻击自己的时机;而坐下则是再一次限制自身的行动,虽也有专门坐着发力打人的方式,但此种方式能打到的范围都不大,多数很难对这五尺之外的柳如梅形成有效的打击。陆由孝如此再次表明自己全无恶意之后,柳如梅脸上浅笑依旧不变,正欲开口,便听得楼下有人大声喊道:
“你小子给我站住!”
“吴大哥!我抓住这小子了!”
柳如梅与陆由孝都是武人中的佼佼者,以他们的耳力自然都将这两声听的是清清楚楚,二人对望一眼,柳如梅微微向陆由孝点头,陆由孝便起身走到窗前,微微推开窗户往楼下望去。一望之后,他转头冲柳如梅笑道:
“我这小兄弟想必是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居然被那吴赖子给缠上了,不过这吴赖子也真是厉害,这么多年了他还坐在那个位置上,也算对得起他这雅号了。”
他口中的“吴赖子”自然是指的便是吴毅,这吴毅虽是杭州府的捕头,但平日里的行径却多像是地痞无赖,四处拿人好处占人便宜;久而久之,杭州府本地百姓便都偷偷背地里这么叫他。
“没想到,陆公子竟然是杭州本地人。”
“本地人倒也算不上,只是每隔些日子便会回来住上一阵,这一算已有三年多没回过杭州了。这玉琼楼的酒鬼花生真是一绝,这三年间我就没吃到过一家店的酒鬼花生可与这玉琼楼相比的。”
柳如梅此时见这人说话十分爽朗,与在楼下喝酒时流露出的那份阴沉判若两人,不由得眉头轻皱,说道:
“陆公子既然和那吕平只是初识,为何会如此在意?”
“呵呵,与柳姑娘将‘三元合一’之法都尽数相传,我这便是小巫见大巫了。”
陆由孝如此不客气的一句话,硬生生地把柳如梅之后的言语全部噎了回去。今日吕平之事本就令她心烦意乱,这时被一个外人当面提起,不由觉得又羞又恼。瞬息间,柳如梅便觉得这人表面的和善忠厚尽数都是装出来的,再看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不由得涌起一股厌恶;只听得那陆由孝又说道:
“其实倒无其它,只是这吕平颇对我胃口,加之刚才他时才楼上的言行……”陆由孝话说到一半,见柳如梅正一脸怪异地望着自己,连忙说道,“我虽至今未娶,但绝非有那龙阳之好……姑娘不也觉得像是吕平这般,若是折于宋良那种人之手,自己却只在一旁袖手,有违江湖道义吗?”
见柳如梅依旧用那样眼神望着自己,目光中更显玩味,陆由孝这时语气中才微微显露一丝慌忙,说道:
“况且这事终归也有我在其中掺和,我吃了他一顿酒菜,又受了他一声‘陆兄’,便算是认了他这个兄弟,哪有看着自己兄弟遭人陷害的?”
柳如梅见到这惺惺作态之人也会慌乱,微觉舒畅了些,又听得楼下传来了“城北朱老板”的字眼,便对陆由孝说道:
“那吴毅一伙,又要使老手段了。”
“嘿嘿,这次终于轮到了那苦瓜脸朱掌柜,我以往便想这朱掌柜平日里刮风下雨、嫁女儿都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要真是遇上点事了,他那张脸兴许会结出黄莲来。今儿被那吴赖子缠上了,我真得好生瞧瞧。”陆由孝听柳如梅岔开了话题,连忙顺杆下,又谈笑自若了起来。
柳如梅时才因陆由孝隐身于隔壁,以自己的耳力居然丝毫没有察觉,加上之后的“匀声九响”,便知这人定然是个高手,但具体高到何处,在他出手之前谁也说不清楚;但这接二连三逢人便戳脊梁骨的言语,想是他这说风凉话的本事已然是“精气神合一”入了化境。柳如梅这般想着,也不理会陆由孝打岔的言语,接着说道:
“陆公子接下来打算如何?”
“哼,我倒是小看那宋良了,找了吴赖子还不放心,竟然还找了人盯着他们;想是现在街上已然有不少人在寻我,本想先一路这样尾随着他们,但现在看来倒是有些麻烦。”他微微转过头望了柳如梅一眼接着说道,“不如我先到朱掌柜大院那守株待兔,等我那兄弟到了,我再司机过去打岔救出吕兄弟;只是这一路上恐生变故,就只能有劳柳姑娘你一路尾随了。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柳如梅对她这发号施令的态度很是不快,冷冷说道:
“我与那吕平也只是萍水相逢,见他心好便与他交流了些武学上的门道,这已是仁至义尽;凭什么要我为你的兄弟去犯险?”
陆由孝此时回过身来,露出令柳如梅十分厌恶的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说道:
“柳姑娘如此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想必姑娘也看出来了,我这人口无遮拦又好那杯中物,今日遇见了如柳姑娘一般的绝世剑客,难保不会酒后失言,逢人便说。”
说到这柳如梅那冰冷的眼神,不禁让陆由孝打了一个寒颤,他连忙不着痕迹地侧向跨出一步,同时收敛了自己的笑容,语气缓和地说道:
“我来这玉琼楼本是为了等人,时才已然与他见过,告知他有事要在二楼先待片刻,我看这片刻也过去多时,要是再不下去怕他抱怨,在下这就先告辞一步,稍后便去那朱家粮店等候柳姑娘。”
见吕平上楼后,柳如梅便把多半精力放在了吴毅和在门外逗留的宋家家丁的身上,等她再看回吕平和陆由孝的那张桌子时,早已没了人。是故,柳如梅虽并非视人命如草芥的滥杀之人,也不知楼下是否真有陆由孝的友人;但也觉得这陆由孝说楼下等人多半是为了止住自己动手的谎言。
可又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陆由孝自然知晓柳如梅并没有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自己击杀的把握。况且,就算真的要杀人灭口,江湖之上人脉错综复杂,若楼下当真有人在等他,以陆由孝的身手那等他的人多半也绝不简单。一旦真有,倒时候柳如梅非但武功暴露,还惹上了人命官司被卷入江湖仇杀之中,那便真是得不偿失了。只要对方不是丧心病狂的亡命徒,听他这么一说便都会有所顾忌。
见柳如梅眼神中稍有缓和,陆由孝连忙接着说道:
“柳姑娘放心,自己的兄弟,自然是要自己去救的;劳烦柳姑娘您,实是迫不得已,全为了以防万一。我这人虽然口无遮拦,但忘性也大,见到自己兄弟安稳了,心一宽今日的事情定然什么也不记得了。再说,我那兄弟不也十分敬重柳姑娘不是?”
这便是告诉如果不出意外,柳如梅自己不用担心有暴露危险,只要一路跟着吕平便可,而吕平被救出后,以他的性子,定然也不会让陆由孝说出自己的秘密。想到这人竟然用吕平给自己做信用担保,柳如梅对他的厌恶又是加深了几分,但她细细想来,那吴毅可谓是这地方一霸,没人会为了一个陌生的外乡人去得罪他,这一路上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变故;吕平那故作老成讲“精气神三元”的模样犹在眼前。
她便半垂眼睑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对着陆由孝也不说话,只是又轻轻点了下头。陆由孝见她点头,便又恢复了那进门时的忠厚模样,郑重向柳如梅一拱手,也是不再多说半句,便稳步走了出去。他走过柳如梅身前时也丝毫不见有侧身或犹豫的动作,就这么大大方方的把背心亮了出来。
柳如梅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此人惺惺作态的功夫想是也入了化境,他这么大大方方的一走,便好似这人真是人如其貌一般,竟然令柳如梅无来由地多出了几分对他的信任。
第三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