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前面是一片草籽田。这草籽是一种可以种植的绿肥,书上的名字叫苜蓿,它是当年王昌龄王大人从北方带来的种子,后来在龙标一带推广开来。由于这种植物长势极其旺盛,茎干肥厚,到盛花期将它犁入土壤,它的肥效特别显著。所以自从龙标一带推广草籽以来,水稻产量连年丰产,在正常年景下,龙标一带的百姓再也不会缺粮食了。
这草籽除了是极好的绿肥,还给龙标的郊野带来一种别有一番情趣的自然景观。每到三四月间,你站在龙标的郊外一眼望去,那碧绿得流油的草籽田几乎是一望无际,让你觉得进入了一个绿色的世界!尤其是到了盛花期,那无数紫色的草籽花一眼看去就像银河系里面无法数清的星星,那是紫色的星星,叫你产生一种美的眩晕!
现在爷孙四人已经来到一片草籽田边,顽皮的强儿把身体往那厚得像棉被的草籽上面一赴,接着菲菲也跟着往草籽上面一赴,姐弟俩一同大笑起来。看着他们那调皮的样子,环儿笑了,基叔也笑了。
环儿呼唤二人站起来继续往前面走。忽然有蜜蜂嗡嗡地叫,眼尖的菲菲一下看见了那只蜜蜂,那只蜜蜂正趴在一朵草籽花上面。菲菲一声欢呼:“在这里,蜂儿在这里!”一边说一边伸手就要去捉那蜂儿,环儿急忙唤住:“不要捉蜂儿,蜂儿要叮呢!”菲菲一下把小手缩了回来。
忽然,草籽田的上空有一只白色鸟儿飞过,强儿最先看见,他大声叫起来:“鸟!爷爷奶奶你们看,那是什么鸟?”
“你看看那鸟是什么颜?”
“白色!”菲菲抢着回答。环儿告诉强儿菲菲:“那是鹭鸶,知道吗?鹭鸶这两个字,就认上面,下面都是一个鸟字,会写吗?”
“会写!”强儿和菲菲一齐回答。可是基叔就感到好笑,小孩子们也会说谎,他知道,“鹭鸶”这两个字还没教他们,怎么就说会写了呢?于是他笑环儿道:“你这奶奶也会引导,还没教的字,你就问他们会写吗,他们当然要说会写了。说完两位老人都笑起来。
孩子们继续玩他们的,基叔跟环儿两老儿也谈起了正经的东西,谈到了鹭鸶这种鸟。基叔说,鹭鸶这种鸟,文士们都喜欢写它的美。其实鹭鸶的毛色很单调,全身都是白色,要说美,倒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美。但是文士们为什么喜欢写它的美呢?也许正是由于它的单调吧。基叔说,有一位大文士,专门写了一篇散文赞美鹭鸶,问环儿喜欢不喜欢,要是喜欢,他可以背给她听,环儿当然喜欢,于是基叔背出了这篇散文:
“鹭鸶是一首精巧的诗。色素的配合,身段的大小,一切都很适宜。白鹤太大而嫌生硬,可不用说,即如粉红的朱鹭或灰色的苍鹭,也觉得大了一些,而且太不寻常了。然而鹭鸶却因为它的常见,而被人忘却它的美。那雪白的羽毛,那全身的流线型结构,那铁色的长喙,那青色的脚,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素之一忽则嫌白,黛之一忽则嫌黑。
在清水田里时有一只两只站着钓鱼,整个的田便成了一幅嵌在琉璃框里的画面。田的大小好像有心人为鹭鸶设计出的镜匣。
晴天的清晨,每每看见它孤独地站立在小树的顶端,看来像不很安稳,而它却很悠然。这是别的鸟很难表现的一种嗜好。人们说它是在放哨,可它真是在放哨吗?
黄昏的空中偶见鹭鸶的低飞,更是乡居生活中的一种恩惠。那是清澄的形象化,而且具有了生命了。
或许有人会感着美中的不足,鹭鸶不会唱歌。但是鹭鸶的本身不就是一首很优美的歌吗?——不,歌未免太铿锵了。
鹭鸶实在是一首诗,一首韵在骨子里的散文的诗。”
环儿听完了基叔背的散文,连连称赞好文。但是环儿也想表现表现,可是她毕竟对诗文背得不多,只说出了“西塞山前白鹭飞”、“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几句就再也说不出了。基叔见环儿有兴趣,说道:“还不过瘾吗?你要喜欢,我还可以背上几首。”环儿道:“你还可以背?”基叔又背出了以下诗句:
“斜阳澹澹柳阴阴,风袅寒丝映水深。不要向人夸素白,也知常有羡鱼心。”
基叔道:“还有呢,本朝杜神童有一首写鹭鸶的诗,写得极好,你听着:
“雪衣雪发青玉嘴,群捕鱼儿溪影中。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
这诗写得真的好,雪白的鹭鸶像穿着白色的外衣,白色的毛发、青玉琢成的小嘴,群起群落在溪水中捕鱼。受惊向远远的碧绿的山林飞去,好像晚风吹落一树的梨花,飘酒在天际。
强儿菲菲在叫爷爷奶奶,他们已经走到前面的一丘田埂上,那里有一些长着紫红色果实的树,环儿已经认得,那树叫泡树,那些紫红色的果实叫着“泡”。“泡”有许许多多的不同品种,它是孩子们都非常喜欢的野外食物,孩子们都把那些各种各样的“泡”当作优质水果。
强儿菲菲看见那些紫红色的果实感到好奇,因为们还没有见过这东西,虽然去年爹妈曾经摘回家给他们吃过,但小孩子记事情不久,容易忘记,强儿菲菲对去年吃泡的事早已忘了。所以现在看到那些泡就感到有点稀奇。
基叔和环儿走近那些泡树,一边摘一边将那些紫红发亮的泡塞进强儿菲菲的口里,一边塞一边问:“泡好吃吗?”强儿菲菲高兴地说:“好吃好吃,爷爷奶奶也吃泡!”爷爷奶奶也不时把泡往自己的嘴里送几颗。
爷爷奶奶还告诉强儿菲菲,现在是三月,这泡就叫着“三月泡”,到四月里栽田的时候又有泡,叫着“栽田泡”,再到五月趴龙船时又有泡,叫着“龙船泡”。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泡,“蛇泡”、“乌泡”、“猫儿泡”、“茶泡”、“空筒泡”,还有许许多多不知道名字的泡。说得两姐弟睁大眼睛听着。
环儿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手提袋,她要摘一些泡带回家给强儿的妹妹和菲菲的小弟弟吃,强儿和菲菲也把他们摘的泡给奶奶装入袋子里。
现在他们来到一个草坪里,草坪里的枯草很深,新长出的嫩草还不高,只要少数嫩芽从枯草丛里钻了出来。草坪里有三四块露出的石头,其中有一块的上面平整而光滑,基叔和环儿在石头上面垫上手绢挨着身子坐了下来。强儿靠着爷爷,菲菲靠着奶奶。爷孙四人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下,只觉得全身暖烘烘的,心里也暖烘烘的。
“环儿呀,我们来龙标也有二十多年了吧?现在回忆起来,简直就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好快哟!”基叔满腹心思地说。
“你不后悔吧?为了我,你的付出也太大了。”
“你说哪里话?讲句实在话,这二十多年里,我对当初的选择从来没有后悔过。我的心思,你还看不出来吗?”
“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只是……只是把你太委屈了……”环儿的话音有些打颤。
“说真的,在龙标的这二十多年,我才真正感受到做人的乐趣。你知道吗?你知道巴蜀避难八年我是怎样过来的吗?你知道我从巴蜀回到京都以后,我为什么要遣散宫里的所有女人吗?……万念俱灭呀!”
“奶奶,您怎么了?”菲菲看着奶奶流泪了,奇怪地问。“爷爷,奶奶哭了。”菲菲告诉爷爷。
“菲菲强儿唱歌,把你奶奶逗笑!”基叔发动孩子们把环儿逗乐。强儿菲菲唱起了儿歌,唱起了《世上只有妈妈好》这支儿歌,但是顽皮的强儿把歌词“妈妈“改成了”“奶奶”,惹得爷爷奶奶都笑起来。
但是基叔还有话说:
“环儿呀,龙标这地方还真是个好地方,现在要我离开龙标,我还丢不开了。那时候我们跟五哥七哥四人来龙标,现在是一大家子人了,再过几年,龙崽凤儿的孩子都会一大群,人丁兴旺哪!而且这里的亲眷朋友也越来越多,只是那时候我们都老了……”
“老就老呗,反正人是要老的,要是人都像传说故事里面说的长生不老,这大地上还装得下吗?年轻时我也想长生不老,现在我想通了。孩子们大了,我们就老了。”
“只是委屈你了,你比我年纪小那么远,将来我要是走了,你一个人……我真有点担心。”
“快不要那么想,万一你走了,我也跟你一起走。”
“快别说傻话,我走了,还有龙崽,凤儿,还有这么一大群儿孙,你能丢吗?再说还有五哥七哥,他们可为你活了一辈子,也实在难为他们了!可怜的人啊!”
“你看过《孔雀东南飞》吗?”
“怎么不看过?‘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
“不要背了,这刘兰芝就是命不好,好端端的一对夫妻,倒被那婆婆赶出了家门,最后弄得一对有情夫妻双双自尽,好惨哪!”
“怪都怪那焦郎太软弱,太怕娘。要是有刚性一点,把兰芝带走,到外面避一段时间再回来,恐怕事情就有转机。那样轻而易举就寻死,结果弄得刘焦两家都悲惨。”
“基哥,你说这鸳鸯鸟和连理枝的说法有道理吗?”
“这话难说,你说有,也许它真的有,要说没有,它也确实没有。当初我在巴蜀避难,心里时时刻刻想着你,我就真的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变成鸳鸯鸟,同飞同栖;变成连理枝,生生世世永远连在一起。可是那毕竟是一种愿望,要是后来没有你来到我身边,我那愿望也永远只是一种痛苦。”
环儿听到这里,心里一阵激动:“现在我只希望我们能合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