恪文从地上捡起刀叉之际,也是赵婶抓过扫把的时候。扫把由高粱捆制,扫地的一端已经半秃了头。赵婶直接握着秃头,高举胳膊粗细的握棍。恪文想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你个不争气的东西,尽给我惹祸!”
棍子落在羽娜背上,像在击打一条不听话的狗。恪文觉得,赵婶并不知道自己挑的是什么工具,不过是随手拿了件最近的,如果菜刀在她手边,羽娜也许就一命呜呼了。
羽娜“哇”地一声哭出来,绕着客厅跑,躲避她那发疯的母亲。她嚎叫着,不是我,不是我,声音嘶哑而力竭。经过父亲身边时,何叔伸手逮住她的手肘,冲赵婶大叫:“打她!打她!”
羽娜挣脱父亲的束缚,下意识地往裴队长身后躲,像是寻到救命的稻草。
“队长救命,我妈要打死我!”
还没等裴队长做出反应,何叔和赵婶已经“齐心协力”把羽娜拉回他们的势力范围。夫妻二人像是在暴打亲女的过程中找回了年轻力壮的感觉,一人用工具,一人用脚踹,两张嘴口吐秽语,四只眼喷发火焰。
“都住手!”
恪文突发一声暴喝。中气不足的她不得不同时用力拍桌子才得以镇住众人。手掌火辣辣地疼,恪文将手背在身后。
“是我。我借了她的电脑上网,也是我触碰了防火墙,一切都与她无关。”
裴队长看着她,眼中的意味难以言明,但恪文的眼睛,只盯着何氏夫妇。他们涨红了脸,喘着粗气,像两头横冲直撞狂奔一场的野猪,背后只有满目疮痍。
“我的母亲和弟弟,一个即将出庭受审,一个逃亡在外。我被关在这里,就因为打了个电话,就因为我想知道家人是死是活。我求羽娜帮我这个忙,这样我即使被关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也能尽点做女儿、做姐姐的责任。”
趁着夫妇二人忙着喘气顾不上羽娜,恪文快步走到她跟前,把她护在身后。情势刚有平定的趋势,赵婶毫无预兆地又扬起了扫把:“这么大的事,还敢瞒我们!别人我们动不得,你我还打不得不成!”
啪啪两声,一下挥在羽娜身上,一下劈中试图阻挡的恪文手臂。有生以来首次尝试被打的滋味,恪文抱着手臂惨叫一声。
这声惨叫刺穿了羽娜最后一层忍耐的薄膜,对父母的愤懑像高压水柱般喷射而出。
“你们有什么资格打我!你们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为了讨好那个什么付秋露,你们什么事情不愿替她做。这几天你们变着花样折磨谭恪文,不就是因为付秋露讨厌她嘛!”
何氏夫妇几乎是同时冲上去堵她的嘴,喝令她闭嘴。羽娜叫得更加大声,他们又不得不加高音量。恪文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呆站在三人旁边,眼看他们越叫越凶,都在逼近疯狂的临界线。
她偶一回头,看见裴队长挥挥手,正要带着属下离开。恪文头脑发热,一个箭步追了上去。
“裴队长!”
士兵们都站住回头,有些惊异地看着这个纤细白净的女孩,此刻脸涨红得像随时要炸响的炮仗。
恪文直直地注视着裴队长。挨得这么近,她能看见他下颌隐隐的青灰胡茬。恪文的视线从胡茬往上移,穿过他的眼睛,看到了站在后面的很多模糊的黑影。这些黑影挡在她和亲人之间,阻挠着她向真相更进一步。
奔腾的洪流在胸中激荡,表面却是强行压抑的风平浪静。恪文一字一句地对裴队长说:
“我知道是什么触发了你们的防火墙,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
一个士兵是不能承认恐惧的。裴队长嘴角一动,轻声笑道:“很好。”他带人离去,背影渐渐与低沉的乌云融为一体。
恪文上网搜索信息的计划犹如平地惊雷,刚撕开黑幕一角,就死在阴谋与强权手中。计划刚施行两个晚上,即宣告破产。
自断网风波之后的很长时间,农场一家三口就没再说过话,看电视、外出打牌会友、在自己房间赌气流泪……总是很有默契地各处一个空间,不同时在一个地方出现。恪文觉得自己就像被捆在木棍上的稻草人,身形一天天在虚空沉默中枯萎,没有人愿意多看她一眼,也不敢将她丢掉。
唯一能给她带来些许安慰的,便是颂薇。她总会在傍晚时分出现在小径上,朝二楼窗边守望多时的恪文开心地笑。她的身上总是带着很多味道:阳光亲吻的沙滩,才从沙滩里挖出来的海贝,烧烤海贝的木炭,木炭燃尽后残余的一点焦糊……恪文能从这些味道中,体会到她生活的痕迹,一种天空无垠,白云肆意挥洒留下的痕迹。
每当恪文贪婪的鼻子在颂薇身上移不开,颂薇都要问她最近的身体状况。在断网风波发生的这天,两人的对话也由此开始。
“今天感觉好些没?给你的东西吃了吗,有效果没有?”
“咳嗽是好多了,现在两三天才咳一回。”
“可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大好,白纸似的。”
恪文苦笑着摇头:“我这几天心情总是大起大落,脑袋几乎就没一刻是放松的,想静下来好好休息都难。”
颂薇知道她是为家里人担心,只能把以前说过无数次的话又抬出来说一遍,希望能略微劝解她的心。
“今天早上,因为我的过错,害的羽娜全家鸡飞狗跳,你追我打,现在都还没说过一句话。”恪文说起早上的事,感觉十分愧疚懊悔,对自己受的无谓之棒一句不提。
“你犯了什么错这么严重?”
恪文将自己收买羽娜,借用她的电脑上网查找信息,又触碰防火墙,导致网络被切的经过详细讲述了一遍,把颂薇听得目瞪口呆。
“谭恪文,你真让我大开眼界,以前从没发现你是一个这么有心计的人。”
每一个人都有心计,只是情况没有发展到把心计逼出来的程度而已。再过段时间,或许颂薇就要感叹恪文完全变成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了。
“所以早上裴队长亲自来传达消息,此事还将上报学院。”
“上报学院?那怎么行,你本来就在关禁闭了,再受一次处罚,还要不要参加见面会了。这个裴队长,我本来以为他通情达理,没想到一点人情都不讲。”颂薇气呼呼地说,尽管她才见过裴队长一次,却已经从一次见面中解读出很多性格特征了。
“他也是工作需要,我能理解。”恪文慢声慢气地说,“对了,你这次见面会选了谁?”
颂薇咯咯笑着,没心没肺地咧着嘴角:“选了孔青,你的那个熟人。”
恪文耳边响起一阵嗡鸣声,她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没吃午饭而造成的短暂现象,还是因为担忧成真而产生的应激反应。她茫然无措,不晓得怎么开口告诉颂薇,自己最快离开天鹅岛的方法,是找到一个人嫁掉。而和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孔青,可能是她最大的希望。
她尽量令自己的反应时间缩短,让欲望表现得不着痕迹。
“孔青,我记得恪生一直很依赖他,把他当做亲哥哥一样看待。”
“别担心,我不会抢你的人。”颂薇哈哈大笑,“我不过想选一个别对我挑挑拣拣的人,过个省心的周末。想想就知道,他肯定是冲着你来的,那还不得想尽办法讨好我呀。”
恪文大松一口气,笑着拧了颂薇一把:“我正奇怪你的品味什么时候变了,你明明喜欢兵哥哥嘛。”
“别光说我,说不定以后你也会喜欢兵哥哥呢。”
颂薇叽叽咯咯地笑着,说出来的话好似预言一般刻在潮湿庸倦的晚风里。
晚上,恪文照例坐在桌前写日记,总结今天发生的事情。她习惯用纸和笔梳理思路,笔记本上列有复杂又清晰的思维图谱。
恪生有天演会的重要秘密,他处境危险。西北公司急于找到恪生,为的就是他手上的秘密。他们想要这个秘密,或者害怕秘密被公之于众。天演会是个不能说的词语,因为西北公司害怕,所以不敢让人知道。
放下笔,关了灯,恪文摸黑走到床边准备结束惊心动魄的一天。忽然间,她看到前天发现绿色光点的地方,又有光团疾速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