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爱拉家常，城里的女人爱拉家常，城里的老女人爱拉家常。城里没事的老女人特爱拉家常。这个胡同没事的老女人是我见过的最爱拉家常的。早晨拉中午拉晚上拉，见面就拉。刮风拉下雨拉，风和日丽更拉。走着拉站着拉，坐着更拉。俩人拉，仨人拉，三五成群的更拉。认识的拉半认识的拉根本不认识的也拉。有事拉没事拉，没事找事拉。拉他家，拉她家，拉她他们家。大事不拉，自己家的大事不拉，国家大事更不拉。好事不拉，别人的好事不拉，国家的好事更不拉。主要拉别人家的不是，别人家的倒霉事，别人家的坏事。拉家常准确地说是打听家常。如果没打听出来谁谁家的坏事，那是遗憾，是没收获，总而言之拉得没劲。
我也是女人却不喜欢女人的这个毛病。我的家地处偏僻，能和外人说上话是很少很让人高兴的事。一道坡梁上不超过三家人。日出去做，拾柴背水，放鸡喂猪，撒种栽秧，手脚都忙，没有停闲的时候。偶尔直直腰，抬头望见那边坡梁上有一个人，比自己还忙，还舍不得直直腰呢，哪里舍得停下来说说话？说话对方听不见，相隔太远。倒是鸟儿在人头上叽叽喳喳叫上半天，好像是在找人说话。可惜人不懂它说的什么？听它乱叫一阵给人解闷儿。
与人拉家常，只能每月两次在一小一大集市上，正巧遇到那边坡梁上做活的那个人，好不亲热得聊上几句。也舍不得多用功夫，集市离家几十里山路，聊的功夫多了，耽误了赶集的正事。一共聊过几次，都是在集市上，说过些什么事情，现在还数得出来，还记得清楚。
初来乍到，见了人很想说说话解解闷。这个地方的人见多识广，见人就爱说话。头几次拉拉家常说说心里的郁闷，说说心里为难事，心里曾经很痛快。人家问什么，就回答什么，也觉得她们怪善意的。次数多了，感觉不那么好了。这里没事的女人爱打听人家心里的私事。打听起来没完没了，像大人抽烟成瘾。她问，你不说，好像看不起她。好像冷落她，她会摔脸子，甩闲话，甚至指桑骂槐地骂人。那次，她眼看见我拖着垃圾车过来了，偏把一包垃圾重重的摔撒在我眼前的地上。散落了一大片。以给我添麻烦作为报复？我什么也不说，扫干净就是了。我宁愿一帚一帚的扫地，也不愿把心里的私事跟你说，让你得意。从那以后再也不掺和她们的闲聊，专心干自己的活儿。拿别人的烦事寻开心是不善良。
我的家乡远着呢，好着呢，也穷着呢。我的家在深山里，几辈子都生在那，长在哪，老在那，死在那，埋在那。有多远？方圆几百里没有大路，没有汽车可以走的路。无论到哪里去就是靠两条腿走。来到这里以后才听说，国家要给全国村村通公路。那也通不到我们村，我们那里只有三户人家，算不上村。我们三户人家一家住一片山坡。相互隔着走半个日头的路程。路，有，一双脚走到哪，路就到哪。路窄走不了车。我的祖辈没见过车，不懂车有什么用。到父母这一辈，相信有车这东西了，但是没见过实物。到我这辈的人不仅相信，而且懂了车的好处。车，比人背得多，比人走得快，给人省力气。但是，走车必需得有路，有车轮能滚的路。疙疙瘩瘩的山路使不了车。至少得有一条羊肠的小路。窄不怕，不疙疙瘩瘩才行。山区，我家的山区是永远也甭想使上车这东西的。山外面才能用车。祖辈们一辈一辈就是用俩脚在山里转来转去。用两条胳膊一幅肩膀搬山运水。祖辈就是这么过的，到了我们这辈过不了了？
祖辈上认为整个世界就是山的世界，世界没有没山的地方。一马平川？想不出来什么样？说山以外有海他们倒是相信。因为山上有泉水流出去，水往低处流。在山的四围汇成汪洋大海那有可能。古人不是大禹治水吗？水都治到海里去了。不过那太遥远，一片大海人呆在哪？汪洋大海没草没树，海水里有什么？有鱼，人光吃鱼，不吃米能活吗？太难受了，那里的人太苦了！没有树？晒也把人晒死了！大海不如山里好。在这生活得挺好，跑到那么远干什么去呢？山以外怎么会是平地呢？平原？水怎么能存得住呢？没有水能长禾苗吗？他们想不出来没有山，人怎么活？山里多好，多少辈子了，吃这山，不但吃不光，还越吃越有。山上每一样东西都有用。从草皮儿到树梢都能找到吃的穿的用的。山，好像比人灵。它总是提醒人该做什么，什么时候做，怎么做。顺着山意，人生活得多好！他们曾经很知足。
家乡好在山青水绿连土都是绿的。说了你们不信，土为什么是绿的？人勤，不让土地有空闲的地方。能下一粒籽的地方就下一粒籽，长出的苗不是绿的吗？冰天雪地土地冻裂了，活物都冻死了，什么也长不成当然没有绿色。我家乡冬天冻人，不冻土不冻水。人的手脚冻了，手指冻红肿，比胡萝卜还粗，也疼也痒，山坡土地的植物却不冻。各样的植物依然生长。绿油油的，天越凉绿得越深。一条小山路，隔几天没人走过，长出的植物立刻就盖住湿润的土。所以说地也是绿的，一年到头都是绿的。
老人说咱山这地方，天地勤人不敢懒。我们那里没有懒人。人懒了植物要滥长，辜负了天气水分，天要罚人。人可是苦了，睁开眼睛就有干不清的活计，屋里屋外坡上坡下，种这个收那个，到处是活计。一个人生十只手也干不干净。干不干净也变不成钱，这是说家乡穷。是不是穷，不是拿有没有钱做标准吗？拿钱衡量，我的家乡是很穷的。没日没夜地干，活计没日没夜地长，也没收入，一分钱也没有。哪像这里的人站在荫凉地儿里拉闲话，每月白拿几百几千的收入。说是退休养老金。我们没有，我们比这里的人勤快一百倍，没有收入，没有钱的收入。活干得多好没人说你干得好，太累了累得腻烦死了，这就是我跑出大山，跑出家乡的缘由。
为了挣钱，为了和在家一样手脚不闲地干活，而不是白干，动一下就有一分钱的收入。让人看看，让天看看，我是不是比别人差，我是不是比城里人差？人还是我这个人，在家出力不挣钱。在这儿，出一个月的力，好几十张大票子发到手里。我比谁差呢？我不如谁呢？有这么多大票子，能干多少事！换个地方出力，结果就这么不一样！
工作有体面不体面的区别，这话是来在这儿，听这儿的人说的。她们认为扫垃圾的活实在不体面。我只知道工作需不需要文化。有文化的做这活是大材小用，我不识字没文化，正好干这个。我不懂体面是什么东西。将来都有文化了，还没有活给我干了。我多么幸运！没文化也有挣钱的工作。
没文化不怨我。不是我想没文化。不是我不想上学，是我没有哪个运气。如果我不出来挣钱，我儿读不了书，读不了好书，会重复我的命运，那不行。既然出来挣钱这么容易，绝不能让她重复我的命运。
收垃圾肮脏，爱拉家常的人这么说。肮脏不是你们造的？这里的哪一样东西不是你们扔的？分一分拣一拣，就不肮脏了。我把它们分分拣拣，再卖掉，即完成了工作又挣了额外的钱。你们愿意笑就笑吧。一分付出就有一分收获，下一粒籽就长一棵苗。是苗就结穗，结穗就是财富。我是农民出身，就懂农活的道理，就会拿这个道理解释我遇到的事。看不起我是她们的事，对我没作用。丝毫不影响我的工作，我干得蛮高兴。
我儿将来要读书，多多地读书，把书读好有了大出息，那是我的光荣，那是我的愿望。你们唠唠叨叨打听别人家的私事，不怕你们的孩子看不起你们吗？你们比我有文化，你们那点文化就为了这么闲聊巴扯吗？在我们那里闲得无聊才被人家笑话呢。同样是女人，生在这里，就闲得发慌，生在我们那里就忙得要死。换了地方，我还是我，远不如家里劳累却挣了现钱。没离家的时候，认为家是不能离的，离开家天就要塌了。现在咬牙离了，天没塌！家里那些碰头碰脸，碍手碍脚的家务活，说甩就甩开了，没有捆住我也没跟我跑出来。
要不要跑出来，当初用了多大勇气？几乎是决定要死要活的大事。没错，是我自己拿的主意。家里俩老人都不同意。依着他们，他们永远不会同意。他们的意思是：现在家里已经比过去强多了。出去没有准档的地方，吃苦受累没人心疼。受骗上当没人给做主。最初，我试着说服他们，他们提一条不是，我给他们解释一条。翻来覆去说了一年，他们一条也没接受。最后，再也提不出理由，就整天唉声叹气：
“将来谁来埋我们？”
“一定是我。我不是出去不回来！”他们没有话答对了。
天下究竟有多大？出家门的时候是满天星星，步下走到又出了星星的时候，才坐上汽车。人脚走得慢，走一个日出日落，最多也就是百八十里。汽车可是快呀，不用一个日出日落，就能跑出百八十里。还有火车，听人说那铁家伙，跑起来眼睛跟不上。生平头一次坐上火车，跑起来好象风吹着似的。一个日出日落，就把人吹到天边上了。我知道，天没有边儿，天是圆的。这是一种比喻，没有比喻说不清我的心里感受。这么快的家伙我在上面足足地坐了两天，两个日出日落也没到天边儿。大概离太阳初升的地方不远了。可是人家说，这不算快，还有比这更快几倍的火车。还有比更快的火车快的飞机。那我可不敢想了。最快也就是绕着天转圈呗，还能飞出天外去？飞出天外就没有人了，我不去没人的地方。没人的地方没活干，没活干就没钱可挣。眼下我出来就是为挣钱。电视里说，有个英雄飞到哪去了，那是科学家的事。在我家，我这辈的人听说这事，不大惊小怪就算是有见识了。离家这么远的地方这么热闹，能让我挣这么多钱，我的本事已经超过父母了。他们已经知道了，说高兴得很不唉声叹气了。
我不怕劳动。我内心不认为这个工作低贱。在家的时候就怕天亮，天一亮就得起来干那没完没了的活计。在这儿，我盼着天亮。天一亮不用人督促，就满怀希望地去工作。按照规定，把这几条胡同的垃圾收了，垃圾桶周围的地面扫了，就拿到了规定工资。垃圾里面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拣出来，卖给收废品的，又是一笔钱。虽然不多也是钱。不是等于给自己加工资？这是多好的工作。扫胡同收垃圾送到集中点去。不分时间不分次数，循环着，收一遍再收一遍。垃圾生得可快了，每一遍都收得满满一车。这里还没有实行垃圾分类，显得很脏很乱，每一车我都把它们分分拣拣，一天下来，能装上好几个大口袋。废纸，塑料，玻璃，纤维绳，小包装箱，都是细碎的小件，大件已被扔垃圾的人自己分好留着自己卖了。卖废品很方便，每一条胡同里都有废品回收点。在太阳底下，明明亮亮的地方出力，干活，跟低贱有什么关系？刮风下雨的时候可以暂避一时，合情合理，没人责怪。我的手脚动作比较慢，有人比着，我不算是能干的。一个人的岗位没人比，不会因为手脚慢遭干部责骂。只要收拾的干净，没人指手划脚。我由衷地喜欢这份工作。身处深山的父母已经知道了这个详细情况，他们和我一样赞同我的态度，出力就能挣钱，天经地义，光明正大，不丢人。我庆幸，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先进的地方，还有活给我干。要知道我头脑愚钝，口齿不利索。没文化，不识字，不会说经讲道。但是做人做事的道理从小就从父母那学来了。
我的家在哪里，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什么山西山东河南河北的，我的家乡层层叠叠山套山，山只分山前山后山上山下，不分东西南北。国家那么大，我可闹不清我家那地方在国家的那个地方。这却难不倒我。反正我出来了，当然也回得去。早晚我要回家去，我能回家去，老父老母还等着我送终呢。现在，我要干好这分工，挣好多钱，给老人养老。养我的儿。我已经有了一个好儿。
想家吗？想。想爹妈。想孩子。看人家孩子，大人领着，骑车带着，汽车里装着；眼前立时浮起自己的孩子：仰着脸，踮着脚，扯住我的衣襟。想伸手摸一把，手落空了。是幻想。想，在心里想，在眼里想，无声地想，默默地想。在人前想，在人后想。在夜里想，一想想到天明。那是自己的孩子，那有是娘不想自己孩子的？
想孩子还得背着孩子。不让孩子知道自己在哪，不让孩子知道自己做什么。让老人知道行，不能让孩子知道。孩子小我不让她受委屈也怕别人说三道四，孩子听见误会了我。
那些扯闲话的人，没事就打听我的私事，家在哪呀？孩子在呢呀？我就不说孩子在呢？我害怕她们传闲话过去。她们看我傻乎乎的，不会想到我有这个心眼儿。于是她们眼睛斜着我，一幅看不起人的样子。因为护孩子得罪人我可不怕。当娘的不护孩子谁护孩子？你们的孩子不是护得很紧吗？护着把缺点说成优点。我可不那么糊涂。
不让孩子知道，那是现在，将来，等他懂事了，我自己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告诉他老家在哪，老家有多么穷，路有多么难走，老辈多么封闭，他的亲妈有多么大胆！步行两个日出日落走出大山。干怎样的工作，挣了钱，养了家，养了他和该养的老人。孩子，你将来要有出息。你是贫瘠土地的瘦苗。有足足的太阳，有我的汗水滋养，你应该长得壮。孩子在哪，我心里知道。父母还不知道我有孩子。我能把他养大，把他养得有出息。我一定能。把孩子养大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养成一个懂事的人可不容易。这一层好像没有把握。像我这样，把他丢下，对他能不能有坏影响？这是我苦恼的事。孩子呀，你什么时候能懂事？什么时候能懂我一片苦心思？
对这个家，对这个给我带来儿的那个人，我是满腹的委屈。人不是畜牲。畜牲配对还有挑有拣呢，何况我是知羞耻有自尊的人呢！凭什么像配牲畜似的把我配了！唉！算不算是上当受骗呢？也不能全这么说。当初是听信了人家的花言巧语才出来的。也不是一下子就相信了那人巧舌。也是父母三天两夜睡不稳分辨过。人贩子的话句句都不可信。最后，我自己拿定的主意，拿定他两句：一句，不许他糟践我。另一句，真有一个他说的那家人。不管千山万水，到了那里有一个确实的人家不犯国法的容我住下。这两句拿定了，我就跟他走。
原来那家人让我配个傻子！有委屈也无理反悔。我定的那两句话，人贩子没有违反，只好认了吧。这家人如果不是为他们的傻儿子，怎会花钱买我这偏僻地方的闺女呢？人家的老人可不傻呀。如果不出来，一辈子不出来，父母做主包办也不至于把我配这么个残疾东西。委屈死人了！谁叫我是这命呢？我的孩子不残疾，不傻！这是上天的保佑，是上天看我善良，给我这么一个健康的孩子。可怜我有一个善良的心，这是给我的安慰。这样我服了，服了命运！如果在家不出来，即使配个正常人，那人脑筋不开化，愚钝，不让孩子见世面，也说不定孩子长成个什么样？长成个死脑筋也说不定。没准我现在这孩子将来很聪明，很懂事呢。那我就是没有白来世上一回。孩子懂不懂事跟环境有关系，在这大地方生的孩子，天生就见大世面，肯定跟生在山旮旯不一样。想到将来，我的委屈轻了一点，日子还是有盼头的，如果孩子比我强，那有我的一份力量在里边。比我自己吃好穿好还让人高兴啊！那就是希望，就是人的奔头，就是我跑出大山的回报。连老祖宗也不会怪我吧？父母也许想得开呢？这样想想，就不烦了。太阳多亮阿，亮得恍眼了，恍得人眼要流泪。
还有一点让我咽了委屈：这家里的俩老人。他们很像我自己的俩老人。诚实本分一心一意为下一辈人好。刚刚进这家门，恨过他们，恨他们自私。现在不那么想了。人不经事不能长见识。常听老人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我有了儿，理解了他们对傻儿子的那片苦心。人能生出一个什么东西，事先是不知道的。如果知道，世界上就不会有傻子生出来。这也是一种命。碰上歹命运没办法。亲生骨肉，即使残疾也不忍心以恶相待呢。是好是歹都是命里注定。人是复杂的。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生出一个残疾儿，我能不能善对他？能善对很不容易。
这俩老人怪善良的。真心对我好。不是表面的是真心的。他们希望我拿这里当家，拿他们当亲人，希望我当家做主地主持起这个家。他们理解我的委屈，有几分歉疚。不强迫我做不愿意的事。生完儿子，我说要自己带孩子，不许他们插手。他们说：“行。”可是我除了给孩子喂我的奶，别的什么都不会。一赌气，我说把孩子送回老家去。他们说：“行。”我又觉得那真是气话。孩子送回家，我出来为什么呢？而且，回去我就甭想再出来了。家里俩老人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孩子。出来是为了改变命运。改变命运要靠孩子，把孩子送回山旮旯，那不是前功尽弃吗？这么小的孩子，走过千山万水准得折腾死。气话，不能当真做。
我说要出去做工！他们说：“行。”痛痛快快地答应，托人帮着找了这份工作。无论我提什么要求他们都说：“行。”看出我不愿意回家，赶紧尽心尽力地帮我带儿子。他们带过孩子，有经验。这么一个隔代、健康的孙子，他们是全心全意地加小心，精心得很。我放心。这里比我家乡发达得多，看病方便得多。只要孩子不生病我就放心。回到家，他们尽量地让孩子跟我缠磨。不提他们傻儿子的事。不让我为那人操心。我越来越理解他们。挣的工资都交给他们。工资额外的收入归我自己支配。他们开始不想要，看我真心实意地给就收了。又不全收：“你还有父母呀。”我说我还有。“那我们替你存着。”花钱，尤其花了大钱，他们总是唠唠叨叨地向我汇报。
我喜欢人家送孩子用的东西。这胡同里也有善良的女人，经常送旧衣服给我，大人孩子的都有。我最喜欢孩子的学习用品，书包笔盒半新的就送来了。铅笔、彩色笔，完全可以用的，我带回去，孩子都喜欢。我要让他喜欢跟文化有关系的东西。我舍得花钱买花花绿绿的小书。听说书也有好坏之分，这我可没办法了，我不认字，分不出书是好还是坏。不过，我会看画，画得不顺眼的，不该让孩子看的我看得出来。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是正当的教育。孩子能上学就好了，交给老师就不用操这个心了。想得有点儿远了，孩子才五岁还没上学呢。不过，有苗不愁长！每天都长，在意不在意都长。有日子就长。这么说多么多催人呀，人那里敢懈怠呢？人呀，到什么时候，才能不思不想得过日子？不思不想日子过得快。胡思乱想心情就沉重，觉得日子难过。实际上，想不想日子长短一样。这样说，还是少思想一点好。人不比别的活物，思想是天生的，跟喘气一样，想停也停不住！
我的心意和这俩老人心意，有点儿一致了。自己过得好不好不要紧，下一辈比自己强就算是自己没白活。人活着就是盼着一辈比一辈强，天南地北的人都一样。
人是个什么东西呢？总不能完全满足，总有让人不能完全满足的事情。总有让人不能完全满足的时候。在老家的时候没钱不满足，跑出来挣了钱，还不满足。得了一个健康的儿子，好像还不满足。不是我不知足呀，是天大的重担摆在这儿，怎么能知足呢？如果这里的俩老人对我不好，不这样真心诚意地对我好，我也许抱起孩子一走了之，摆脱赡养他们和他们傻儿子的负担。现在，他们的感情让我做不出那样的事，却也成了负担，成了天一样的负担。一个儿子，一个傻男人，俩个老人把我拴住了。我担得动这副担子吗？不能怪我自寻烦恼不知足呀。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担子，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
人啊，遇到的事情可能千差万别，命运都是差不多。别看拉家常的人总打听别人的事，那是她们自己心里烦。用别人烦心事消减自己的不知足，找个平衡自我安慰而已。个人有个人的活法。我没心思和别人比长短。比自己的过去，没有比出不满足。我现在的烦恼不是不满足，是觉着生活担子太重。咬牙挑着吧，好在这家里眼下不是我一个人在努力，俩老人扛着大头呢，帮着很大很大的忙。将来儿子能长大，总之，儿子是希望，我不是孤立的一个人。眼下这份工作能做着，就是希望的保障。
最近好像思想特别活跃，过去低头干活，没有多想过这么多，最近为什么思想这么多？想得这么远呢？是好事还是坏事？是太寂寞？想家了？是孩子越来越大，越来越离不开了？要不要找一个离家近一点的工作回家勤一点？孩子大了，要懂事了应该换一个工作了。换个离家近的？还能找到不要文化又挣钱的工作？要文化的我不行。到大田里去，跟一帮妇女一起去干农活，按时记工取酬，比这活儿累一点，可是干净。挣钱恐怕比不上这里。有一条我不喜欢：一群妇女在一块儿，爱闲聊胡扯，扯出我心里的烦事，取笑我是小事，妨碍孩子心理，我不愿意。还是一个人一摊的工作好。
这两天有点怪。好像有一个人进到脑子里，不停地探问我的心。招惹出我这么多前思后想。多想想没有什么不好，理一理头绪，人好像成熟了。做了母亲的人好像长大了好几岁。脑子里好像钻进了一个小虫子，它促进我思想活动。你走吧，别让我太累，虽然每天睡得很早，天黑了就能睡，可是起的也早呀。比成里所有的人起得都早。天刚刚亮，冬天天不亮，点着路灯起床扫街。手脚不闲就够不轻松了，别再让脑子忙活了。哪个器官歇着也省粮食。别瞎想了，歇会儿脑筋吧。再说，心里总共就那点事，想得多了，只能重复想，重复多了烦恼加重心情不好。无缘无故自寻烦恼何必呢。好像是有一个小虫子在作怪？不想了，停止思想，停止思想！我没什么可想得了，再想就重复了。走吧！滚出去吧小爬虫！
虽然是收垃圾，并没有多少苍蝇蚊子。垃圾随生随扫不孳生那脏活物。天气热了，收扫得比过去更勤。可是不知道从哪来飞来一只黑蚊子，晃晃悠悠好像从头发里钻出来的。不疼不痒，却使人恼怒。我每天都洗头洗澡，从哪里招来的这东西呢？今天，它还长大了，越长越大。绕着我上下飞，赶也赶不走，落也落不下。飞来飞去让人眼花缭乱。我身上有什么特殊气味吗？胡同里没有杂草丛生，哪来的蚊子呢？必须地把它弄死，等你一落下拍死你。悄悄地弄死你，不能让周边人看见了，多嘴多舌的人看见要大惊小怪，怀疑我不讲卫生造出许多新闻。
黑蚊子开始在身上盘旋，寻找降落的地方。它要落在她裸露的皮肤上。手、脸、或者脖子。手的皮肤太厚，另外她的手接触肮脏的垃圾，叮咬的伤口不免要感染，影响她工作。不能叮她的手。脸上也同样，不适合叮咬，只能在脸以下的部位，黑蚊子落在她的后脖颈子。
由于她早早地提防着要打死这只蚊子，蚊子一落定她就用手去拍打。这只不寻常的蚊子落脚的地方让人手下不去打不着。它像是橡皮做的，又柔又韧又黏糊，打不死也赶不走。她怕自己脏手反复在哪搓来弄去把事情弄坏。她停下手里的工作，洗手，用肥皂，反复洗了手，再来赶蚊子。仍然弄不死，也赶不跑。只好请不情愿请得那几位闲人帮忙。
“呀，什么东西呀？”
“毒蚊子吧？”
“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个的蚊子！”
“你是不是不洗澡？”
“我每天都洗。”
“你是不是不换衣裳，背心裤衩每天换吗？”
“快想办法！打死它！”
“那地方没法儿打！”
“照相！快！拿照相机！数码相机！拍照！快！”
“照下来传到网上去！”
“救人要紧！”
“没法救呀！看呀，蚊子长大了！眼看着长呀！这么大！这么大！世界上哪有这么大的蚊子呀？”
“不得了了！不是一般的蚊子！电子蚊子！”
“传染病！传染病！”
“赶快报告！”
“报告谁？”
“报告卫生局！”
“卫生局不管这事！”
“报告居委会！”
“居委会也得往上报，直接上报吧！”
“报告公安局！对报告公安局！”
“报告110：大黑蚊子！大黑蚊子咬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