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07年年末,东铁公司本年度评先活动,在各个部室、站区拉开了序幕。红柳沟站区也论资排辈评选了一番,电务工队的先进个人自然还是苟发庆,这已经成了惯例,只要有他在,工队的人员谁都没资格,按他的话讲:你们是光干活,不操心,我是既干活,又操心。他每年都把“先进工作者”的荣誉罩到自己的头上,荣誉和奖金一样不拉。王国光痛恨这样的人,心想: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他不想和这种人共事,平时躲着苟发庆。苟发庆发现后,也处处看他不顺眼,俩人扭筋裂膀,尿不到一个壶里,于是,王国光向公司人力资源部提出,要求调离红柳沟站区。
调走之前,王国光仍然按部就班地工作,按照日常计划,一项一项地完成。他不是那种过河拆桥的人,注重完满的结局。这就苦累了他,冬春之际,鄂尔多斯高原天天风沙飞扬,出外检修设备,往往刮得满身土沙,灰头灰脸,每次回来都要洗头,王国光为图方便,干脆到村里的理发店剃了个光头,洗脸时顺带抹擦一把,顶如洗头。他中午刚剃完头,下午苟发庆就来通知他,让他明天休假。王国光一愣,心里发愁:自己这秃亮的脑袋,怎么回家见人?
但他不向苟发庆下软蛋,不要求调换休班日期,硬住性子当好汉,走直线。
第二天中午,王国光风尘仆仆回到三原,刚到家里,妹妹国平就打来电话,让他帮办一件事情:去庆生的学校开家长会。庆生是他的外甥,今年念初三。王国光用手摩挲着头皮,为难地说:“我不方便,你们自己去开吧。”妹妹在电话里说:“我和振华在外地参加朋友的喜宴,回不去,爸妈岁数大了,让他们去不放心。”王国光见她这样说,只好应承下来。他顾不上吃饭,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寻找一顶帽子,想戴上帽子遮遮丑,但把箱子柜子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可戴的东西。
下午两点钟,他只好光着青亮的脑袋,赶到庆生的学校,看到庆生正站在校门口等他,便冲庆生走过去。庆生一转头,猛然认出舅舅,先是吃惊,后又失笑,尴尬地问道:“舅舅,你怎么剃了一个秃老亮?”王国光赶紧解释说:“舅舅在单位里干活,每天刮一头土,嫌洗头麻烦,就把头发剃了,今天中午刚回来,你妈就打来电话,让我帮她开家长会,舅舅也不好意思。”庆生笑一笑,把舅舅领进班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教室里的家长们,都惊异地望着王国光。庆生走出教室,几个同学围住他,取笑他:“庆生,你爸爸怎么是一个秃头?”庆生不好意思地说:“那是我舅舅,今天刚回来,在单位干活脏,嫌洗头麻烦,就剃了一个光头,他平时不是这样。”
“呵呵,我看他像刚坐监狱出来的。”
“放屁”
“嘻嘻,跟庙里的秃驴差不多。”
“蛤蟆叫。”
庆生不想跟他们抬杠,就躲到校园里玩去了。下午四点钟,开完家长会,王国光找到庆生,把老师对他的评价向他传述一遍,让他少玩耍,多把时间用到学习上,庆生点点头。临别,庆生给王国光提意见:“舅舅,你以后不要再剃秃头了,不好看,同学们都笑话我。”王国光脸红,笑着答应。
回到家里,王国光对着镜子左照右看,怎么看,都觉着别扭。后悔一时冲动,剃得像个犯人一样,有损尊容。休班几天里,他都窝在家里,不肯出门。
他不好意思见人,每天都要照几遍镜子,看看头发茬儿顶出来没有。等到上班那天,他不坐白天的列车,而坐半夜的车次,这样避免被别人看到。他步行到火车站,悄悄进站,像做贼似地,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然后默默观望周围的情况。候车室里灯火通明,等车的旅客们都在干一些事情消磨时间,有的四五个人聚在一起打扑克,有的拿着手机玩游戏,有的俩人悄声交谈,有的在座椅间的空地上来回乱转。突然,一声大喊引起旅客们的注意:“喘气的都听着,给我站起来,把你们的孩子都看好了,孩子丢了,你们自己负责,不要粗眉瞎眼白忙活!”王国光顺声望去,只见一个衣装不整的老头,正坐在吸烟室门口,昂着头朝旅客们嚷嚷,一看便知,他的神经不正常。那老头喊完,手夹一根烟,瘸着腿走向吸烟室里。几分钟后,又一瘸一拐出来,还坐在门口的座椅上,继续大声嚷嚷:“列车就要进站了,都把孩子看好,不要丢了,注意偷孩子的人贩子……”
王国光想,他一定受过丢孩子的刺激,否则不会这样上心,不免对他同情起来。一位刚进候车室的中年旅客,禁不住烟瘾,也一瘸一拐走向吸烟室,走到门口,掏出一盒烟,从中抽出一根递给老头,老头接过,和他念叨一句什么,把烟夹在耳朵上。王国光暗笑,这俩个瘸子倒挺对缘分,抽烟还碰在一起。
广播里开始播报客车将要进站的消息,旅客们纷纷涌向进站口,排队检票,身后,那个老头再次大喊起来:“把孩子看好,不要丢了!丢了孩子就找不回来了,你的生活就完蛋啦!”
听者无不心情黯然。
旅客们检票进站后,穿过地道进入6号站台,站台上灯光淡淡,飘荡着一股一股的黑烟,旅客们闻着这呛人的烟味,纷纷皱起鼻头,减少呼吸,先前那几位在候车室打扑克的旅客,这时围在一起说话,发觉烟味越来越重,便向四处探望,寻找烟源,最终发现烟气来自一列停开的客车:中间一节车厢顶头冒出滚滚浓烟,被风一吹,四下飘散。其中一位高个头的男子问:“是不是火车起火了?”
同伴望一眼冒烟的车顶,说道:“像是。”
这时,一个戴大檐帽、穿铁路制服、挎大皮包的运转车长沿着站台走过来,大个子连忙喊道:“师傅,火车着火啦。”
运转车长看一眼车厢顶,没作声。
他又热心提醒道:“你看,烟这么大,火车是不是着火了?”
“着就着呗。”运转车长满不在乎说一句,随后又补充道,像是对他解释:“里面烧着锅炉,能不冒烟?”
同伴和周围的旅客们都看着他笑。他觉着有些尴尬,撇嘴站在那里傻笑,望着渐行渐远的运转车长,咕哝道:“我这么热心,他应该说声谢谢嘛。”
旁边的女友笑他:“明生,你爱管闲事,还想图人家谢谢。”
他不服气地嘟囔道:“真要是着了火,谁也不管,那不出大事?人得有点儿负责精神。”
王国光听到这句话,走到他面前,鼓励他:“说得对,预防为主,不要等出了灾祸,再去补救,现在社会就缺少你这种有责任心的人。”
“还是师傅理解我。”他受到肯定,“嘿嘿”笑起来。
这时,一束雪亮的灯光照来,他们乘坐的那趟列车气势磅礴地进站了。列车晃荡几下,“吱——”地一声停靠在站台边,旅客们迅速涌到几个车厢门口,挤成一堆儿,准备上车抢座。那位叫明生的男子一直排在人群的后面,不挤不抢,跟随着同伴,按照顺序踏上车门。
进入车厢,王国光居然和明生坐在一个座席里。明生悄声与同伴们商量事情,好像要回四原开个什么会议,总结近期的工作。王国光看着他,感慨地想:“像他这样的人,谦虚认真,敢于负责,才是社会的栋梁。”
王国光也想做这样的人。
翌日一早,王国光回到站区,简单洗漱一下,顾不上吃早饭,就换上工衣出去干活。出工的路上,孙立志向他透露:他的调动申请被人力资源部批准了,调到了老虎口站区,调转单送到站区,苟发庆却以人员缺乏为由,建议推迟两个月调转,人力资源部已经同意了。
王国光的火气腾地一下冒上来,他把工具往地上一扔,要去找苟发庆说理,孙立志急忙拉住他,恳求道:“王师傅,你找他算账,等于把我卖进去了,这件事除了他,只有我知道,他会怀疑我给你通风报信,以后还不给我穿小鞋?再说,他只是让你晚走两个月,又不是不放你走,何必那么认真呢。在东铁公司,呆在哪一个站区还不是一样干活,你晚走些日子,咱们也能多处一处,增进一下私人感情。”
王国光一想有道理,把火气压下去了,上午干活时,孙立志特意跟他说说笑笑,等到收工时,王国光心中的阴云已经消散的干干净净,不留一丝痕迹。王国光由衷佩服孙立志,小伙子别看年纪小,为人处世却圆润练达,比他老王稳妥多了。王国光觉着自己在关键时刻,沉不住气,就像一个炮筒子,老顶着火,一着急就想开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