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真好。
结束冷冷的严寒,大地终于迎来了温暖。
街口,形形色色的人向着自己的方向进军。
白杨树,这北方最常见的植物,正长出串串新绿,迸发出新一年旺盛的生命力。
几多轮回,几多反复,绿了,枯了,枯了,绿了,只有那粗粗的树干,还能说明沧桑究竟是怎样一种时间的沉淀。
太阳的光芒透过串串的新绿洒落下星星点点的印痕,踩上去没有任何声响,却足以给人最刺耳的噪声。安静的是白杨树的无声无息,虽然无声无息,其生命的活力却不亚于任何对手。刺耳的噪声,与周围形形色色的人无关,他们都在赶自己的路,唯有当事人自己内心才会波澜起伏。
眼前的马路,不宽阔,还有些崎岖不平,坑坑洼洼,却是一条交通要道,来来往往的车,你追我赶的人,都要经过这儿,才会赶赴冥冥中的下一站。
穿过人流,许知远向前走,按自己的节奏。
周围的人,三个一伙,两个一对,有说有笑。
路旁的店铺飘出音乐,或悠扬,或动感。打折,促销,商业时代实惠才是硬道理。
逛街的男男女女,禁不住诱惑,抬腿而起。
太多时候,感性战胜了理性,便有了无谓的开销和付出,而这些往往可以免掉,或者有更好的花费选择。
站在路边,看看人流,也是一种风景。
看风景,不能呆呆地傻站着,眼睛看来看去,确实舒服了不少。
人,全是人,除了穿着衣裳的人,就没有另外的可看的?
于是,便把视线由远处移到近处。
眼前的花坛里,是一株植物。
孤孤单单的一枝,不高大,不健壮。
这小小的东西,可也有生命?
许知远甚至有些可怜它了,可怜这生机勃发的季节里还有这样丑陋的植物,如果这也算是植物的话。
没有枝,没有叶,植物的基础都没有。
怎么,还有花?
这光秃秃的瘦小植物,竟然还有一朵花,小小的黄色的花。那花不艳丽,不肥硕,就那么一丁点,不仔细看,是万万看不出来的。
小小的黄色的花,与这个花红柳绿的春天太不协调!
难道你是起床晚了,没赶上新一年的末班车?
难道你是长长严寒里,苦苦挣扎留存下来的冬眠的虫豸?
难道你是不守规矩的男女只图生理快乐而意外产下的遗腹子?
小小的黄色的花,你到底该不该来这个世界?
没有你,世界不寂寞。有了你,世界也不多彩。
你,这条命究竟值不值钱?
你没看到,花应该是红的,粉的,鲜艳的,惹人注目的。
你没看到,春天应该是欣欣向荣的,蓄积无限生机的。
而你呢,只孤孤单单的一朵,没有枝蔓,没有绿叶,没有看上去应该有的生机和活力。
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简单,这么丑陋,这么格格不入?
这,才是仲春啊。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哦,我懂了,迎春花。
那些红的,粉的,太娇艳,太虚假,太文过饰非。小小的黄色的花,你是经历了朝雨晚风才有了这仅仅只有一朵小花的枝干的,你留恋这个世界,几次想不再回来,都作罢,因为你还是觉得这儿才是生根发芽的所在。即使此生有太多的遗憾与无奈,即使有太多的虚度与荒废,也都是命中注定应该有的。太匆匆,时间就这样一去不返。昨日固然可哀,可你还有明天呀,明天的精彩或许能弥补昨日的空白。
“知远。”有人在喊。
“啊。”定定神,许知远看到了丁汉阳。
“怎么在这儿啊?”丁汉阳走了过来。
“等你啊。”许知远还沉浸在小小的黄色的花的断想里。
“也太没情调了,”丁汉阳指指不远处的牛排店,“也该找个能说话的地儿。”
“在路边,就不能说话了?”许知远不同意,“我可是凡夫俗子,不讲究。”
“说着玩,还当真,”丁汉阳笑笑,“走,我请客,吃牛排。”
“在外边转转,那里边闷。”许知远想呼吸这春天的空气。
许知远和丁汉阳沿着繁华的路走着,过了路口,来到街心花园。
在同一个城市,许知远却很少和丁汉阳见面,最多就是打个电话,说些不疼不痒的话,就是打电话的次数也能清楚地数过来。
“汉阳,”许知远开了口,“结婚后,小日子挺舒坦?”
“必须的,”丁汉阳笑笑,“结了婚,男人才成为真正的男人。”
说起结婚,许知远不愿提,自己结婚的影子都没看到一点点。
“知远,你怎么样了?”丁汉阳像是看出了什么,还是要问问。
“老样子。”许知远不知道激扬这两个字是不是与自己还有缘分。
“好长时间,我们都没见面,”丁汉阳拿出一根烟,“在一个城市,却见不到面。”
“你忙,公务缠身,我知道。”许知远笑了。
“整天忙啊忙,除了吃饭,上班,就是睡觉。”丁汉阳似乎觉得生活不应该是这样。
“还有生活啊,”许知远看看丁汉阳,“如果人生都将存在定位于吃饭,上班,睡觉,还有什么意思?”
“结了婚的人,还不如没结婚的,”丁汉阳乐了,“看来还是你有情调啊。”
“刚才还说我没情调,”许知远找到了理由,“我可是个低级趣味者。”
“低级有什么不好?”丁汉阳不以为然。
“当然不好,”许知远很认真的样子,“你是公家的人,我可是草民。”
“此言差矣,”丁汉阳纠正,“食人间烟火,就是人间的人。”
“汉阳,你是个胜利者,”许知远挺羡慕丁汉阳,“而我,只能算是个失败者,而且是不折不扣的,实实在在的失败者。”
“知远,能走出来,就说明你是个聪明的人,”丁汉阳看看许知远,“在文昌中学,永远都是传道授业。”
“如果一直待在那儿,也许会安逸到老。”许知远并不想这样。
“走过的路,是不能回头的,”丁汉阳扔掉了烟头,“只有回头张望的时候,才有意义。”
“汉阳,你说我是不是傻?”许知远很想听听一个外人的看法,“丢掉家里的舒适,跑到外面来受罪,饭要自己做,房子还得租。”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丁汉阳能想到的是这些,“人长大了,是早晚要寻找自己的天空的。”
“寻找,”许知远着急,“都三十岁了,还找不到出路。”
“时候不到。”丁汉阳知道,与许知远相比自己算是个幸运儿了。
“从出生那天起,成长,努力,最后还是要走向死亡,”许知远迷茫了,“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人,活着就在于过程,”丁汉阳看看头顶的天,“精彩也在于这儿。”
“有时候都觉得真该做点什么事情,”这是许知远的感悟,似乎那些空白的日子是一种罪孽,“太多时候,一分一秒都流走了,能抓住的有限得很。如果能利用好这些时间,又能做出多少有意义的事?”
“人就是这样,”丁汉阳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因为这些遗憾,人生才有滋味,才值得回味。”
“人,人生,”许知远想不明白,“这一字之差有什么区别?”
“人,有人生,”丁汉阳此刻不是老师,却要给许知远答案,“人生,是人的路程。”
“想不到公务员还这么高深。”许知远开玩笑。
“必须的,”丁汉阳不是自傲,“想当年,考研究生的时候可是专业第一。”
“难怪,”许知远成绩不好,只有羡慕的份,“能考进市政府。”
“不说了,都是过去了。”丁汉阳谦虚了。
“没有过去,哪有现在和将来?”许知远明白这话的意思,却总是为那些空白的罪孽深深地自责。
“知远,工作有何进展?”丁汉阳是公家的人,进展自然不错。
“进展……”许知远觉得这两个字好重好重。
丁汉阳没有说话,只是看看许知远,也许是猜到了一个人走路的沟沟坎坎。
“凑合,”几年了,许知远都一直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残忍与不可想象,曙光总算在黎明之前到来了,“功夫不负有心人,现在是储备课长了。”
“祝贺你,知远。”丁汉阳没有过多的表示,只是一个暖暖的笑脸。
“这一步,都是必须的。”有了在人间的经历,许知远也有些平静了。
“汉阳,如果有来生,你还会做老师吗?”许知远问了自己不想提及,也令自己浮生如梦的问题。
“怎么问这个?”丁汉阳感到意外。
“看看你的理想是不是改变了?”许知远笑了。
“理想总是理想,”丁汉阳拿出第二支烟,“老师是个现实的职业。”
“我知道了。”许知远猜到了丁汉阳话里的意思。
“知远,做老师不是个错误。”丁汉阳没考虑,只是话到嘴边就不自觉了。
“不是个错误,”许知远知道这话不适合自己,“却是个最大的错误。”
“难道做老师对你真的影响那么大?”丁汉阳认真了。
“是,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许知远承认了,只是那些一路的疲惫都没有人知晓的。
“那你的理想呢?”丁汉阳反而好奇了。
“中考的时候,数学成绩差到极点,却有了考中专的资格,”说起初中,那是许知远的荣耀,“当时的志愿就是当一名乡村小学老师。”
“结果呢?”丁汉阳看看许知远。
“乡村小学老师的梦没有做成,只有进了高中,”许知远笑笑,“开学不久,省城的一所纺织机械学校却来了通知。”
“怎么没去?”丁汉阳不明白。
“纺织工人,能有什么出息?”许知远觉得自己的选择远比做老师正确得多。
“也许,读了中专,就会是另一个许知远。”丁汉阳笑笑。
“那不是必须的,”许知远看看丁汉阳,“否则,怎么能认识你呢?”
“按理说,做了高中老师,多年的夙愿也算实现了啊。”丁汉阳迷迷糊糊。
“是,”从这一点上来说,许知远算是梦想成真,“而且还升了级。计划不如变化。在文昌中学,能看到自己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不甘心。”
“所以,你选择了离开。”丁汉阳的关联词用得恰如其分。
“对,”许知远不想否认,“而且是逃离。”
“逃离,怎么这么严重?”丁汉阳吃了一惊。
“由此可见,处在牢笼之中的人对自由的渴求。”许知远没有直接回答丁汉阳。
“后来呢?”丁汉阳仿佛觉得许知远就是一个传奇。
“后来……”提及伤心事,许知远不得不面对,“死了几回。”
“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丁汉阳纳闷。
“搁浅了,一搁浅就是几年,”许知远想哭,但是没有眼泪。
“怎么会呢?”丁汉阳搞不懂,以自身的经历来看,人生没那么复杂。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许志远没有回答,却背出了刚才看到迎春花时想起的词。
“与李煜的词有什么关系?”丁汉阳学的是政治,但是对这词也不陌生。
“曾经还以为诗啊词的,都是附庸风雅的文人所为,”许知远不是个文学狂热者,虽然学的就是母语,“现在才体会到文字这东西,最耐咀嚼。”
“知远,你这是职业病,”丁汉阳有了联系,“你可是做过语文老师啊。”
“做老师只能条分缕析,把好好的一首词撕得碎碎的,”许知远也还要感谢老师这个职业,让自己的的文字水平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提高,“我喜欢咀嚼这文字,以非老师的身份。”
“****教育,”丁汉阳突然口出狂言,“都是教育惹的祸,在高中学那些死死的东西,实际中能用到的有几个公式,几个字母?”
“不是教育的错,”许知远笑了,“只能怪人头错了胎。”
“如果有来世,一定不做人!”丁汉阳愤愤的。
“不做人,做什么?”许知远等待着答案。
“做公务员。”丁汉阳回答得干脆。
“公务员也是人啊,而且是高一级的人。”许知远大笑不已。
“管他呢!”丁汉阳没有为自己的失言感到尴尬。
街心花园里,回荡着两个男人的对话。
绿绿的树上,麻雀叽叽喳喳,它们在说话,在嬉笑,在探讨。
阵阵风吹来,吹来花儿的香味,吹来春天新绿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