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马路醒过来,头疼欲裂。偏偏窗口的阳光很亮,很刺眼,他忍不住,拉开被子下床,也不穿鞋,光着脚去拉窗帘。
屋里一下子暗下来,马路习惯性地去拿手机。里面有几条短信,全来自李爱。两条昨晚,一条今天。昨晚的短信是劝酒的,叫马路别喝多,别开车;今天的短信是问候的,是否休息好,喝过茶。
马路穿衣服、上厕所、洗漱,都拿着手机,不过一个字也没回。他在思考要不要回复。一个早上过去了也没个结果。
安静在客厅收拾卫生,马路将手机放进口袋,问马佳哪去了。
安静没回答,可能是她实在太忙,整理家务、收拾资料,哪件事情都足够她全神贯注。
马路能体会,也就不敢再问。他想起自己正装还没穿好,领带好像找不着了。他走进屋,经过门口时安静蹦出一句话:“今天你带佳佳去吃必胜客。”
“不是说好你带的吗?”马路停在房门口问。
“临时接到通知,今晚加班。”
“那也没必要非赶在今天。”马路刚说出口就后悔了。
“合着这家全指着我是吧?”安静停下来,对着马路说。
马路不愿针锋相对,他继续回房找领带去。他凭印象翻了几处,床头柜、衣柜、抽屉,就是不见踪影。他看了看腕表,时候已不早,他需要在五分钟内穿戴整齐。他再翻了一遍,依旧没见踪影,他急躁起来,思维混乱,想求助安静,又开不了口。
女儿跑进来,一脸怒气,问:“怎么还不走啊,快迟到了。”
马路心情本来就很糟糕,有人催的话理应更急躁,出乎他自己的意料,对女儿他没法生气,他语气平和地求道:“等我会儿,我先找到我的领带。”
“等您找到领带我就不用上学了。”
马路停下来,挠挠头,露出歉意的微笑。马佳不管,嘟起嘴转身出门。客厅传来声音:“妈,我不管,我今天一定要跟你走。”
马路再听到安静的声音是她进屋后,她熟练地拉开衣柜,在里面掏了几秒,停下来问:“你要什么颜色?”
马路花了几秒反应过来,低头瞧了瞧衬衫,赶忙回答:“蓝色。”
说话,一条蓝色领带搁在了他手上。他直起身,拿着领带走到镜子前,边系边叫马佳。屋里只听见他自己的声音,他再喊一遍,确认是否没人。一如刚才,只有他低沉而仓促的回音。
51
马路打开车门,点着火,车缓缓上路。在第一个红绿灯处,他拨通安静的电话。
“什么事?”安静冷冷地问。
“佳佳是今天要跟我吃必胜客吗?”
“怎么,你今天又有事是吧?”
“没有,我就是要确认一下。”
“那行,就这么着吧,开车的时候别老打电话。”
马路挂掉电话,重新拨通李爱的电话。
“李爱,我是马路。”
“我知道,你说。”
“伯母的手术是今天吗?”
“是的,你今天有事过不来了是吧?”
马路听不懂对方的语气色彩。
“我不能不来,我今天是主角。”
“如果你有事,可以不用来的。”
“能有什么事比老人家的身体重要,放心,我今天一定到,时间定下来了吗?”
“下午六点,晚饭前。”
“好,下午见。”
“下午见。”
马路挂掉电话,百无聊赖地等绿灯。车窗外的街道生活气息浓重,有老人遛狗、晨跑。如果再来几个练太极、跳舞的,这差不多就是公园了吧。马路还真想找到几个,四下找寻时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是那个贴海报的男孩,还是海魂衫,黑框眼镜。他这次拿着的是豆浆,饶有兴致地坐在乐器店前的阶梯上慢慢吸吮。
马路摇下车窗,对那男孩挥手。男孩左顾右盼,确定了是叫自己后,低头等马路说话。
“兄弟,哪买的?”马路其实指的是男孩身上的衣服,可能因为距离较远,男孩以为是问豆浆,回答:“前面路口,豆腐西施。”
这里还有豆腐西施,作为公园,它算圆满了。马路不卑不亢,接着问:“你那衣服呢?”
“网上全是。”
“怎么走?”
“……”
男孩猛吸一口豆浆,瓶底发出像打呼噜一样的声响。马路反感这声音,但人家已走过来解释了,他不好驳面,听他说完。
马路谢过他,启动汽车,绝尘而去。
52
他停好车,从车库进电梯。电梯里只有他一人,他放心练嗓。电梯上了一层,进来一批人,马路守在按键处,挨层问有无人下。人一个没少,全最后跟他一块儿出。
他推门进办公室,纱窗紧闭,空气潮湿。他放下公文包,拉上纱窗,阳光像放学的小孩,急忙冲了进来。马路看着清晨的北京,喉咙不住地想歌唱。
他不敢大声,用微弱的气息哼唱一些老歌,顺便练气息。几首歌下来,他觉着差不多了,坐下来打开笔记本,按下开机键。在看windows启动时,他想起刚刚说的话。他起身出门,走到小李身边。
小李没注意到他,她在上淘宝买内衣,挑选得正兴起。她选中了一件黑色蕾丝套件,点进去,网速不是很快,网页在缓冲。缓冲的瞬间小李通过屏幕反射发现后方站着人,她慌乱地拍电脑,屏幕“啪”的一声关闭。
“别合上,给我看看。”马路一脸真诚。
“马总,这不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的,给我看看。”他扶起屏幕,性感内衣重新呈现在他们面前。
“帮我搜‘海魂衫’。”
小李没反应过来,马路再温馨提醒一句:“等一会儿再看。”
小李哦了一声,各式各样的海魂衫取代性感内衣,充斥着电脑屏幕。
马路小心翼翼地挑选,比小李选内衣还认真。马路看中其中一款,问小李意见。
小李无从判定,因为她对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穿海魂衫没有概念。
“那就看大小吧,哪个尺寸合适?”
“我先看评论,这件衣服是偏大的,你喜欢宽松的还是紧身的?”
“衣服还是宽松点好,是不是?”
“那可不一定,我的衣服只能紧身。”
“要不说你性感呢。”
“马总怎么突然这么会说话了?”小李搔弄头发。
“我只是实话实说。”马路说完低下头,从裤兜里掏出钱包,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红色纸币,搁在电脑边,问,“什么时候能送到?”
“最快明天,最晚后天。”
“网购还挺麻利的,你继续看吧。”马路换了语气,轻声说,“温馨提示,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小李重新点开刚才的页面,马路被小王叫去开会了。
马路进入会议室后,小王折过身来,问小李:“你们马总刚才买什么呢?”
“你这人怎么那么八卦,老关心别人买衣服做什么?”
“这不是为了增进同事之间的感情而做的一些相互了解工作嘛,他买的是海魂衫吗?”
“无可奉告,你想买用自己的电脑。”
“你说一个男人到了四十岁还穿海魂衫,是何居心,是何心理?”
“管他妈的居心,管他妈的心理,反正与我无关,更与你无关。”
小王终于发觉谈话无法继续,他嘀咕一句“又一棵老树发新芽了”后离开。
53
“小马,这是我的好朋友,畅销书作家,陆小琪。”王总指着他旁边涂着猩红艳唇的扁平女人说。
马路听后起身伸手,对方笑笑,接过马路的手,各自客套寒暄。
“有什么需求您请说。”马路很专业,把她当客户。
“我的需求已经找到了。”
“那您需要我们做什么?”
“配合我。”
“没问题,请问对方是谁?”
“你。”
马路一听,差点没摔下椅子。
“对不起,我有老婆了。”
“我知道。”
“对不起,我有孩子了。”
“我知道。”
“对不起,您真的很有需求吗?”
“是。”
“王总,您先出去一趟,半个小时后回来。”
“我怎么能出去,我是记录员。”
“啊?”
“是这样的,”王总解释,“小琪现在要写一个关于‘我是女王’的励志书,教女人成长。”
“那跟我的关系是?”
“你属于中年阶层,同阶层的女人在与你的关系里,会遇到一些问题。”
“也就是说,我是一个用来反映女人特点的案例。”
“就是这个意思。”
“您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
“根据某调查研究表明,中国男人精神出轨率是72%,实际出轨率是36%,我想知道,你……”
“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我的出轨率为零。”
“我们相信你,具体出轨率并不是我所关心的问题,我想探讨的,是精神。”
“你要跟我探讨精神?”
“你害怕了?”
“我倒不是怕,我是没带。我的精神被我放在家里了,恐怕今天是不行了。”
“什么叫精神放在家里了?”
“就是今天我没精神了。原谅我说话这么直白。”
“做这种调查,最需要的就是直白了。”
“王总不介意吧?”
王总将食指竖在嘴中间嘘了一声,继续记录。
“我能叫你小马吗?”
马路浅笑默然。
“小马,你今天是不愿聊这个话题吗?”
“今天太突然了,我还没准备好。”马路看一眼王总,柔声回道。
“那没事,咱们可以另约时间,看你什么时候方便。”
“那行,刚好我那还有一些事要处理,咱们改天再约,我先回去准备准备您这个话题,下次好回答您的问题。”
“好的,麻烦你了。”
“没帮到您的忙是麻烦您了才是。”
“我理解,王总也理解。”女人笑着看向王总。王总收起笔,不怒自威。
54
马路掩门出来,心里问候了几句这位情感专家的亲戚。在回办公室的过道中,安静打来电话。
“一会儿你早点去接佳佳,她刚刚给我打了个电话,希望我去,我实在没法走开,你替我好好犒劳犒劳她。”
“行吧。”
挂断电话,马路坐在电脑前,思维混乱。他突然想看岛国片,而办公室没有收藏的DVD,上网又不会找,这无疑让他烦上加烦。“我他妈的还能干什么?”马路暗骂自己。
虽是心骂,嘴上却渴。他拿起杯子出门倒水,路过小李座位发觉座位无人。他默不作声,没询问他人,倒完水后坐到她的位置上,点进她的电脑,也不知道玩什么,纯粹为了打发等她的时间,点开酷我音乐图标,搜几首Beyond的歌听听。
小李回来瞧见在她位置上的马路,止住脚步,像韩国人一样脸扭成一团,无奈地拍脑门,恨自己的衰运。
“马总,视察工作呢?”小李站到刚才马路站着的位置。
“当地部门不在,这能叫视察工作吗?”马路拿下耳机,站起来。
“那您就是微服私访呗。”小李坐下,马路站着。
“少跟我贫,我交代你的事做了没有?”
“什么事?”
“你平时工作是怎么回事?还会不会上心?”
小李纳闷马路今天的状态,他从未对员工发过火,给黑脸也不多。现在他的样子,很像王总。
“马总,别这样。”
“这训人呢,你给我严肃点,还笑?”
“马总,您现在好像王总。”
“什么?”马路眉头紧蹙。
“恭喜您,您终于有当官的架势了。”
马路眉头松下来,低头看看自己的姿势,立在空中的双手一前一后,如正在台上发言的领导;腰带高过肚脐眼,就等肚子长大;双脚稍息摆放,应该特意排练过。
“小李啊,这个事吧,我觉得,公司交给你的一些工作,你要踏实做好,对待各项工作,要严肃、认真,遇到问题,要细心处理。我的建议就是,这感觉还真不错。”
“是吧,我看出来了。”
“不错,眼挺尖的。”
“那还用说,对了,马总,您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哦,是,一件一件来,刚才我骂你骂完了吗?”
“差不多了。”
“第二件事,一会儿我要早点走,你帮我查一下东城的必胜客在哪儿。”
“东城有很多家必胜客,您再说具体点,您需要怎样的。”
“能吃喝拉撒的就行。”
小李耷拉着眼皮看他。
“找个能停车的吧。”
“您那小大众,哪儿都能停。”
“别看不上我那进口车。”
小李又耷拉着眼皮看他。
“找个离协和近的,一会儿你把地址发我手机上。”
“为什么要离协和医院近?”
“吃洋快餐能不靠医院近点吗?”
小李第三次耷拉眼皮。
55
马路四点半离开公司,五点与女儿进必胜客。马佳本来五点下课,最后一节体育课,马路叫她先出来。
马佳欢喜出门,从上车后就一直无暇理会马路。发微信、打电话,像个职场人。
“别老玩手机了,先吃饭。”
马路说完,闪光灯就像女儿的情绪,以晃他的眼睛作为反抗。马路不好说什么,安静地看着马佳拍摄食物发微博。
“这好玩吗?”
“您不懂,这是时尚。”
“那现在能吃了吗?”马路撸起袖子看了一眼手表。
“等会儿,我先@几个人。”
这都成毛病了,每去一处吃饭全这样,没完没了了。马路决定先吃,破坏时尚,省得她来第二轮。
“您这人怎么回事儿,您怎么把我的时尚给吃了?我还没拍完呢。”
“我饿了,你舍得为了一个什么@微博饿着我?”
马佳翻一个白眼,只得跟着撕披萨。接下来二人无话,专心对付面前的食物。
“你学校最近有什么好玩儿的事没有?”马路擦擦嘴,看看腕表,才五点二十。
“您确定要在吃饭的时候聊学习?”
“咱们不是一向如此吗?”
“您知道我在几班吗?”
“五年二班。坐第一组第三排,本学年数学平均成绩71,语文平均86,英语平均80,数学很弱,严重偏科。”
“昨晚特意打电话问了老莫吧?”
“瞎说,我特意找他聊的,”马路发觉说漏嘴了,缓慢补一句,“你学习上的事,我一直都很关心,只是我不愿跟你妈一样,老放在嘴上说。”
“得了吧,您还跟我妈比呢。”
“怎么,你小小年纪也重女轻男?”
马佳不回答,鼓起嘴吃东西。
“小佳同学,你真的觉得你老爸做得不够吗?”
“真酸,又不聊学习了?”马佳吸一口可乐说。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我可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我查过字典。”
“你还这么好学呢,看来真是老马家的,吃饱了没有?吃饱了咱们走吧。”
“不聊了您?”
“你比我还害羞,怎么聊?”
“谁害羞了,只是聊多了怕您伤心。”
“那咱们下回约好吧?你准备准备。”
“是您准备准备,说的可全是您的坏话。”
“这还是我老马家的孩子吗?”
“老马家的家训不就是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吗?”
“这句你也查过字典?”
“您跟老莫真是临时抱佛脚,这是我们的课文。”
“哦,是吗?我说怎么那么熟呢。”
他们同时起身推椅,马路叫马佳在门口等他会儿,他先上个厕所。
马路走进厕所拿出手机,屏幕上显示五点四十。他拨通李爱的电话,问她什么情况。
李爱回答一切顺利,就等他来了。
马路在必胜客门口挂掉电话。马佳从手机上将注意力转移过来,仰头看着马路,等他说话。
“刚刚公司来了电话,需要我现在回一趟公司,你会打车回去吗?”很快马佳如愿听到。
“那你得给我点儿钱。”
马路从包里掏出一张红色纸币,马佳说不够,马路皱眉,说:“从这儿回家最多二十。”
“不管,我要两百。”
“都是惯的。”马路再拿出一张,递给马佳。马佳接住时,马路捏着不放,严肃地说:“省着点花,别买不该买的。”
马佳听完,迫不及待地夺过钱来。也没有个小孩讨着零花钱的笑脸,不耐烦地转身走开。
马路坐上车,马佳还在路边招手。他把车开到她面前,开窗,伸出手指向前面的路口,说:“前面好打点。”
马佳面无表情地朝他指的方向走。
56
马路熄火下车,在医院走廊见着李爱。
“我来晚了吗?”马路气还没顺过来,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很像电视剧里男主角没见上亲戚最后一面的模样。
“你别这么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妈怎么着了。”李爱试图缓解紧张的气氛。
“听你这么说,伯母是没什么大碍了。”
“做个痔疮手术能有什么大碍。”
马路被李爱邀请坐到身后的蓝色座椅上,马路问李爱吃过饭没,李爱抿嘴微笑作为回答。
“你先去吃点东西,我在这儿看着。”
“这不合理,我才是她的直系亲属。”
“亲属也要吃饭。”
李爱的微笑未曾离开,直到手机响起。手机屏幕显示的是一串英文,马路磕磕巴巴念不全,想以此作为笑料继续留住李爱的笑容。不想适得其反,她一脸愁容,手机在她手中拼命叫唤,马路感觉已超过手机的提示时间。
李爱还是接了。她拿着手机往安全出口走。走廊里起先还能听见她的英文,等马路琢磨完她嘴里的几个单词后,走廊就彻底安静了。马路往李爱离开的方向看去,她已经不在走廊的尽头了。
马路能猜到是她大洋彼岸的老公。他们的对话一定很无聊,所有的争吵都是无聊的,先给对方一个预设,他是错的,于是所有内容都趋于一个方向,证明对方的错误。然后踩着这个错误不依不饶,认错也不够,还得有惭愧、自责。真不知道这种满足之心的理由是什么。
马路的思路被从手术室出来的护士打断。护士摘下口罩,随口问一句谁是病人家属。
马路站起来,往李爱的方向走。护士见马路走了,走廊空无一人,连忙叫道:“你回来,不是什么大病,你不用逃。”
马路站在安全出口前,见李爱正面红耳赤地与手机较真。马路虽然学的英文大多还给老师了,但英文脏话还是听得懂的。别人说脏话的时候还是缓缓再去,小心脏话给了自己。
于是护士在病房门口等马路,马路在安全门口等李爱。破坏这个平衡的,还是马路。他觉着老人家刚做完手术身边无人,心情不会好受。他敲了敲门上的玻璃窗口,李爱回身,他再翘起大拇指,指向病房方向。
红着脸的李爱草草挂机,推开门,马路退到她身后,跟着她一块儿走。
老人家见李爱进来了,急忙说:“我的娘,你终于来了,等你半天了。”
李爱一听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伏在老人家的被子上,说不出话来。
“别这么没出息,这么多人看着呢。”
李爱哭得更厉害了。
“我等你进来是为了让你推我出去看电视的,你再在这儿哭哭啼啼的,电视剧就演完了。”
周围只剩三人,护士在整理手术后的东西,李爱在哭,马路在看。
“有谁能劝劝我这任性的闺女?”老人家表情严肃地看着马路,等他反应。
马路收到意思,走过来劝。李爱不依,哭声更大。老人家迷惑了,呆呆地看着李爱,同时制止正劝的马路。她慈爱地抚摸着李爱的头,让李爱尽情地哭。
马路见此场景,默默跟着收拾好了的护士一齐出门。护士可能为了调节气氛,在临走之前说了一句:“没见过痔疮手术哭成这样的。”
老太太听后不干了,回道:“嘿,你这小丫头片子,痔疮你管,哭你也管是吧?我哭我愿意,就是泪腺比你膀胱好。”
护士红着脸出门,李爱流着泪笑,抱怨老太太多嘴,当心护士给她穿小鞋。
老太太脾气火暴,一听这个语气就烈起来:“她敢?这还是不是解放区的天了?”
马路从身上掏出一卷纸,递给站起身的李爱。
“这被子不会是我那床吧?”
马路翻起一角,看着挺像。
“这下麻烦了,今晚我怎么睡觉啊,都湿成这样了。”
“一会儿给你换一床,医院不缺被子。”
“好,小伙子,先把我弄出去。”
马路以为手术台可以移动,能将它推进病房。老太太见他捣鼓床支架有一小会儿了,还不来给她换床,便问他在磨蹭什么。马路知道自己弄错了,打趣说在磨床。
“快点,电视剧快完了,年轻人要有点年轻人的样,别婆婆妈妈的。”
幸得护工过来,解决了马路的难题。
57
马路与李爱站在旁边,看着老太太被护工扶上床。老太太一躺下,视线就去了挂在窗口的电视机上。
“你们站累了吧?”老太太终于不看电视,理会他们二人了。
“我们不累。”马路瞧了一眼电视,原来电视在放广告,难怪老太太理他们了。
“别不累了,出去歇会儿吧。”
“不用了,我们不累。”马路继续多嘴。
“不是,你们还是出去吧,你们站在这里耽误我看电视。”
“啊?”李爱先走,马路随后。
广告还没结束,老人家还有话说。她在李爱出门的瞬间叫住马路。马路过来问老太太什么事。
“小马,好好陪陪我女儿,我知道她感情受了委屈,我作为大人,不好说,作为同性,没法问,你多安慰安慰她。”
“我就是她同学,有些事也不便过问。再说,我们……”
“别婆婆妈妈的,按我说的做。出去吧,别耽误我看电视。”
马路无奈地走开。他走到刚才被叫住的位置,再一次回过头,看着仰着脑袋的老太太,五味杂陈。
他出了门,走廊又空无一人。他不知去哪儿找李爱,只好坐在门口的蓝椅子上,等她来找。
他无事可做,数起经过走廊的人。他把这件事当成小时候数星星一样重大,数了一位想见下一位。连同李爱在内,他一共见着十二个人,四男八女。
“刚才我妈跟你说什么了?”李爱递给马路一瓶果汁,自己坐到马路右边。
“叫我好好安慰你。”
“她就是这样,从来不为自己担心,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伯母挺乐观的,并且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有魄力、有勇气,要是我早认识她二十年,我都要爱上她了。”
“是吗?二十年前她可不是这样的。”
“你又知道?”
“我妈我还是了解的。”
“不信,二十年前你才多大?”
“那个年代,他们十六七岁就能当妈,我妈十七岁怀的我。”
“哇,这么生猛,咱们比起她来,自愧不如啊。”
“你也要十七岁当爹?”李爱用鄙视的眼神看他。
“十七岁你在干吗?”
“正是少女怀春的时期。”
“可以理解。”
“像她,因为我爸,没少受苦,我爸是个成分不太好的知识分子,他们两个结合,本身就不受我姥姥家认同,怕受牵连。后来果然我爸家被批得很惨,我爸因此受牵连,你看过余华的小说《兄弟》吗?跟那个差不多。”
“那么说,你妈也是强势的人了?”
“早期很大家闺秀,我听她自己说过,十七岁前跟男孩子说不到三句话就脸红,后来因为有了我,不得不担起家来,开始自谋出路,做了一些小买卖。”
“挺不容易的,他们那一辈人。”
“那可不,我这还是精简版本,真要说细了,没几天几夜几碗眼泪是拿不下来的。”
“我就花了几天几夜几碗眼泪在看《兄弟》这本书,所以我信。”
“我就说你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样善良。”
“这词用得像是在骂我。”
“相信我,我是由衷的。”
他们停下谈话,走廊瞬间死一般的静,同时有些阴冷。马路受不住死静与阴冷,跷起二郎腿踩地,既有了声响,又制造了热。
但这个动作有人不喜欢。李爱按着他的腿,说这个动作不好,走财。马路回答:“没想到你这么迷信呢。”
李爱其实没有解释,这是小时候其他小孩教她的,她说服不了马路,只是单纯地制止他,似乎有些失礼。
“张庆衣的家属在吗?”一个女声从走廊尽头传来,转移了李爱的失礼。
“在,在。”李爱站起来,马路随后跟着。
“什么事?”
“应该是手术后的一些缴费啊,签字什么的吧,你不用帮我,我自己去就行。”
“行不行啊,在国内医院你可能不熟。”
“没事,我已经渐渐适应了这里的制度。”李爱像个不听劝的孩子,义无反顾地丢下马路,向走廊尽头走去。
马路重新坐下来,猜想李爱在应对医院工作人员的表情,在与护士、护工打交道时的态度,她会像她可爱的妈妈那样有趣、淡然吗?
他这念头还未退,走廊尽头就传来叫唤声。他这问题即将得到答案。他又站起来,往声源处走。他听见走廊里自己的脚步声,淡然、从容,像闲散的人。马路越来越靠近声源,发觉声源味道不太对。言辞激烈,口气强硬。马路站在门口,见李爱正红着脸,与她对面的,是神色轻松的收费员。
“我就奇了怪了,像这种常见手术,术后明明都可以用市面上普遍的低价药,你们开的这些药,都是美国进口的,贵不说,与低价药的疗效根本没多大区别,我想知道你们舍近求远的目的。”这是李爱愤懑的声音。
“开方子的是医生,不是我,我只管收费,也只懂收费。”收费员对李爱的反应司空见惯,所以她的声音没有情绪变化。
“什么叫你只管收费,按你的意思,你想要多少钱就要多少钱,顾客只得挨宰是吧?”
“我们并不是乱收费,我们是按市场药价走的。”
“可你们怎么开药却没有按市场规律走,你们自己开药、自己收费,这不是做裁判又做运动员吗?你们根本就没和我商量。”
“治病救人就是抢时间,因为讨论药价耽误治疗谁负责?”
“你还给我戴高帽子是吧?”
“我们医院是三级甲等医院,全世界都享有盛誉,就是因为我们以患者为重,不惜代价,进药也都是以疗效最佳作为标准,价格是我们次要考虑的。”
“你的意思是,不求实用,只求最贵是吧?”
收费员没回,她忙着收单子。后面一位装扮时尚的女人穿过李爱,将信用卡递给正埋头抄写价格的收费员。这位时尚女似乎不太关心价格,先给卡。收费员自然满意,接过她的信用卡,报了一个价钱,再递给她账单。时尚女看了一眼后,没有问题,接过收费员的POS机,在上面按了几个按钮。收费员马上换脸,露出笑容。
李爱不可思议地望着时尚女,刚要多嘴这儿收费贵,时尚女面无表情地瞧了她一眼,好像知道她想说什么,生生将李爱到嘴边的话给逼回去了。
“您现在缴费吗?”收费员收起笑容,口气带有一丝嘲讽。
“中国医疗现状都是你们这样给惯的。”李爱拿着账单负气转身离开,马路跟在后面,自始至终没有插话。
他们重新坐上走廊的蓝色座椅,李爱神色黯淡,前一秒的盛气凌人恍如隔世,马路有些怀疑那是她吗?他们安静地坐了一些时候,马路以为李爱还在生闷气,决定跟她说一些话,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有没有感觉,你变化挺大。”
“我有吗?那也可能是这些乱收费的家伙给逼的。”李爱的回答宣告了马路转移注意力的方式失败,她还在气愤。
“可能是你回中国的时间太短,还不能适应这里的规则。”
“可我也就出去了二十年啊。”
“二十年对一个国家,改变其实也不小。”
“我今天相信了。”
“在美国没有这种纠葛吗?”
“在美国我就是个全职太太,什么都不用多管。再说,美国制度也很方便,这种事不可能出现。”
“看来美国适合养老。”
“有那意思,让人太安逸了,安逸到跟不上时代,跟不上婚姻。”李爱突然提及这个,马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无从安慰。他猜想李爱此时的表情应该更黯淡了吧,他转过头,瞧见李爱的侧脸。阅读半张脸必然不能知晓她的心情,何况走廊尽头的光扑在李爱另一边的脸上,马路只能看见她脸的阴影部分,像看月亮的反面一般,只有模糊的轮廓。而他又不能将脸凑过去,像少年时代一样捧起她的脸打量。这个话题算是失败了,马路不得不重新找个话题。
“忙伯母的事,没少遇到这样的烦心事吧?”
“人总得要成长吧,这些烦心事就当磨炼吧。”
“你能这么想很符合生存法则。”
“是中国的生存法则吗?”
“是人的生存法则,你也可以解释为乐观,像你妈妈一样,乐观多好,多可爱。”
“那是因为她把她的苦藏在可爱背后。”
“那不重要了,起码不让人担心。”
“所以我需要人担心了?”
“跟你妈比,你是。”
“我有什么可让人担心的。”她的神色重新黯淡下去,手不经意地捋额前的头发。
“你的美国往事我不了解,也就无从安慰。咱们可以说说中国往事,谈谈青春。”
“从哪儿说起?”
“从河边说起吧。”
“哪个河边?”
“青春的河边。”
“这么说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天永远瓦蓝,草永远翠绿,那时,我们有一张干净而纯真的脸。”
“那时,你是白色的,比白人还白……”
“你听,《恋曲1990》。”李爱打断马路的话,神神道道地做出倾听的姿态。
马路被她的姿势吓住,他学她,将耳朵交给走廊。走廊寂静无声,马路什么都没听着。他求助李爱,被李爱的嘘声赶回。他无奈地回过身,再次竖起耳朵。这次他将心躺平,全心投入,片刻,他听见李爱的呼吸声、脉搏声,以及李爱所说的,若有若无的旋律——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漂泊
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
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
醒来时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
或许明日太阳西下倦鸟已归时
你将已经踏上旧时的归途
人生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
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轰隆隆的雷雨声在我的窗前
怎么也难忘记你离去的转变
孤单单的身影后寂寥的心情
永远无怨的是我的双眼……
他欣喜,急切地要与李爱分享。他转过脸,走廊尽头的光顷刻间光怪陆离,将他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