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口角后,云鬓几乎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启琰。她被晾在秋凉渐浓的沙地草原。这倒也没什么,反正她一点不在乎,只是想托人往渊都带封家书都无人可托,因此愈发厌憎启琰,也顺带着厌憎这片冷漠无情的草原。
花钿为了不受人白眼,干脆在毡内单起炉灶,除非缺了日用品,否则绝不跟王营中的人打交道。这样一来,主仆二人彻底过起了隐居般的生活。时间一久,流言如同秋日的凉寒,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云鬓打定了主意破罐破摔,把外头那些流言全当作耳边风,吹过就算毫不介怀。
一日秋高气爽,韩元突然造访。
花钿对他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任他直直的立着,不看座也不递茶。
云鬓从如意屏风后转出来,淡笑着问:韩护卫怎么有功夫到我这来?花钿,搬把椅子来给韩护卫。
花钿搬来一张方凳,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咬牙切齿道:护卫长,您请坐。
韩元暗暗白她一眼,欠身坐下。
云鬓抿一口奶茶,笑容淡淡:韩护卫是有事吧?
韩元道:公主既然猜到了,属下是个粗人,有话便直说了。
云鬓放下茶盏,抬眼看着他。
韩元说:公主嫁到我们呼羯也有些时日了,往大了说是为了大渊呼羯永结盟好,往小了说也关乎公主的终身幸福。如今公主过起与世隔绝的生活,对外界流言置若罔闻,将为人妻媳的礼节尽数废去,岂不枉费了大渊皇帝和我们汗王的一片苦心?
云鬓面对韩元的评指也不动气,甚至脸色都未曾变:护卫长所言极是,云鬓受教了。只是云鬓自小在深宫中长大,难免有些娇里娇气,为不给别人添麻烦,才让花钿万事自己动手,免得惹人厌烦。
韩元听出这话是针对自己,略怔了怔,站起来刚要行礼致歉,云鬓又轻声说:我不知这沙地草原的规矩是不是主尊奴卑,今日韩护卫这番话倒是点醒了我,我自和亲至此备受冷落,韩护卫却道我尽废为人妻媳的礼数,由此看来,沙地草原不论尊卑,只要是外来的合该坐冷板凳。
韩元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青涩的公主竟有这样的口才,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好不尴尬的立在那里。
云鬓抿着嘴,面上带着孩子气的傲然。花钿见云鬓一通不愠不火的话训的韩元毫无还嘴之力,不禁暗自叫爽,又见她不住的朝自己眨眼,立刻反应过来,笑吟吟的说:公主,您该午睡了。
韩元心里明白这是给自己下逐客令呢,便讪讪道:那公主您好生歇着吧,属下告退了。
云鬓脸上这才现出笑意:韩护卫好走。
两人目送韩元出了毡房,云鬓立马站起身手舞足蹈起来,丝毫看不出是方才那个自尊到不可一世的大渊公主:怎么样怎么样,我刚才是不是霸气侧露?
花钿把头点的跟小鸡琢米差不多频率:我差点都要给你鼓掌了!
云鬓喜逐颜开:我决定转型了,走霸气路线,瞧谁再敢在我面前放肆。
花钿笑着点头:我看靠谱。不过韩元为什么突然跑来说这些?
云鬓浅笑:他只是个说客罢了。
花钿道:公主的意思是大王子让他来的?
云鬓点头,神色中有几分得意:他坐不住了,又不愿放下王子的架子,怕失了颜面,所以派韩元来当说客。我就偏不给他这个面子。
花钿反而笑不出来了:这样好吗?我们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
云鬓不以为然的摇摇头,怔怔的失神,半晌淡淡的说:从前在渊王宫我从来没有按自己的心意过活,如今被发配到这荒凉的草原上来,我总不能再苛待自己。
花钿闻听心里酸酸的,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云鬓的委屈,这么多年来,云鬓每一份屈辱心酸她都感同身受。
云鬓突然明媚的笑起来:咱们去放风筝吧,好多年不曾碰过风筝线了。
花钿忙点头,只要是能令云鬓开心的事,无论什么她都会赞同。
且说主仆二人,找来竹篾和彩绢认认真真扎了个美美的雀鸟风筝,便兴高采烈的出了门。两人催马疾行,奔往猎风谷,一路之上欢呼雀跃,好不活泼。
猎风谷距王营十数里地,策马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因谷中常有豺狗野狼出没,屠臼子命人布置了许多陷阱,甚至连附近牧民都不敢穿谷而过,只得绕行。云鬓不知猎风谷的蹊跷,她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怎么偏僻怎么跑。
马蹄飞踏,溅得满裙青草腥香。云鬓柔长的发丝被拂掠过的风高高扬起。广袤草原无垠蓝天飞驰的骏马和马上妍姿明媚的少女融成一副斑斓鲜活的油墨画,处处透着自在的欢乐。
花钿回头见王营模糊的只剩地平线上淡淡的一点,心中微怵,高声喊道:公主,你看这谷中风景秀丽,不如就在这里玩罢。
难得云鬓没有反对,应了一声便喝停马。花钿连忙下马帮她牵住缰绳,方便她跳下马背。
云鬓拿下风筝来,抬头望着蔚蓝如洗的天空心情大好:花钿快看,云彩里趴着一只哈巴狗。
花钿哑然失笑,抬头去看:我看着像头驴啊。
云鬓咯咯笑起来:哪里是驴啊,它耳朵垂着,分明是只哈巴狗嘛。
花钿又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指着另一端的天空说:你瞧那里,有只大老虎。
云鬓瞥她一眼,半嬉半笑道:天上的老虎没看到,地上倒是有一个。
花钿吓了一跳,下意识将云鬓护在身后,紧张的四处察看:在哪在哪?
云鬓抿嘴偷笑:就在我旁边啊,还是个母的呢。
花钿这才明白,笑骂着去挠云鬓的痒。两个青春活泼的身影在墨绿的草原上一前一后,交错嬉闹。
追逐了半晌,云鬓终于累了,挽着花钿的胳膊慢悠悠的走。夕阳是那样的美好,远远望着像个鲜嫩的蛋黄一般。浅黄的光晖如同一只大手,温柔的抚摸草原的每寸肌肤。
花钿笑着问:你累了吗?
云鬓摇摇头,心不在焉的说:一点都不累…
花钿见她这副模样,心里说不出的忧虑。自她们到这沙地草原,云鬓就总是这种状态,整日里郁郁寡欢,偶尔开怀也不知含了多少假装。
云鬓眼神茫然,轻声问:花钿,你是哪里人?
花钿怔了怔:渭南,永陵集…问这个干什么?
云鬓声音轻的风一吹就会散似的:你回家去吧。
花钿吓了一跳:公主你说什么?
云鬓眼中装满西天的愁霞:回永陵集去,找你的家人去罢,以后你再不用以我为中心生活了,你自由了。
花钿见她神情怅然,一点不像说笑,吓得声音都颤抖起来:你…你不要我了?
云鬓终于转头看她,眼底晶盈的水光让花钿稍微放心些,公主是舍不得的,只要她还舍不得,她就绝不离开。
云鬓垂下眼睑: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我一直累你做奴才中的奴才。以往在渊宫中有规矩束缚着,现下好了,我一个人,救不了自己,救你一把还是可以的。你走吧,喜欢去哪就去哪,不必跟着我在草原上蹉跎了一生。
花钿哭了。不是感动于云鬓的话,她只是心疼。心疼这许久以来云鬓究竟是怎样的绝望凄惶。她本以为离了渊宫过往的一切便都如烟一般消散了,不曾想和亲竟是一面锋利的刃,将那些本已经结痂的伤疤彻底割裂。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云鬓心里一直都在流血。
云鬓见花钿涕泗滂沱,心里也不好过,为她抹掉眼角的泪水,道:傻丫头,这是好事,哭什么。
花钿哭着说:我八岁被养父卖进宫里,已知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永陵了。进宫之后老嬷嬷们百般刁难,多亏娘娘将我带进漪月宫,能跟着公主和娘娘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话未说完,花钿已哭湿衣襟,她缓缓跪在云鬓脚下,云鬓大急,忙去搀她:花钿,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花钿兀自跪着,任由云鬓搀扯:公主,对你来说花钿可能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婢女,可对花钿来说你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公主如今不需要花钿,要赶花钿走,花钿不敢有怨言。只是这天下之大,无花钿容身之所,求公主赐花钿一死,也好过日后浪迹天涯,孤苦无依。
云鬓闻听,又愧又急,却说不出什么话,只一味的去拉她:你先起来,先起来…
花钿跪着,岿然不动:公主还要赶花钿走吗?
云鬓紧紧拉着她的手,既悲且伤:咱们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情如姐妹。有你一直陪着我当然是最好,可是我怎么可以这么自私。我的境遇你也看到了,比从前在渊宫中还不如,你何必跟着我受罪呢!
花钿使劲摇头:那我也不走,跟着你总好过独自漂泊。
云鬓还欲再劝,突然马乱嘶鸣,竟都撒开四蹄绝尘而去。云鬓和花钿吓了一跳,尔后反应过来,泪水也顾不上拭去慌忙去追。
紧跑了两步,云鬓突然将花钿一把拉住:花钿,你瞧那是什么?
花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山坡头立着一头威风凛凛的猛畜,暗灰色的长毛随着风的节奏徐徐飘逸,像极了铩羽而归的将旗。它冷峻的眼神死死的抓住坡下两人,有股寒意甚似料峭的春寒肆意蔓延。
花钿微微发抖,我…我也不知道,好大的一只啊!比御膳司的刘公公养的那只看门狗还大!
云鬓强自镇定。她听阮良弼说过,草原上最冷酷的动物莫过于狼,它们总是喜欢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身后,杀你一个措手不及。云鬓一手拉着花钿,一手抓紧风筝,压低声音道:我数一二三,咱们一起往山谷里跑。
花钿道:那不是越跑越远了。
云鬓道:没有别的办法,除非你有把握从它眼皮底下跑过去。
花钿几乎哭了出来:那是狼吗?
云鬓目光中带着无声的鼓励安慰,轻声道:没事的,我们两个人,怕什么。
短短两句话的功夫,那匹狼已踱着缓慢而笃定的步子走下山坡,空气仿佛凝固了,随着野狼愈来愈近,两人大气都不敢喘。
云鬓见它逼近,心里愈发紧张,突然断喝一声:花钿,跑!
两人转身撒腿就跑,都不敢回头看身后是怎样光景。狂奔数十米,猎风谷的景致完全暴露在两人眼前,此时二人已进入陷阱区而浑然不觉。
云鬓死死扯着花钿的手臂,用尽全身气力奔跑。野狼的低沉的怒轰仿似就在耳边,她甚至都感觉到喷在后脑勺上的热喘气息。
完了,看来是逃不过了。云鬓却反而不那么怕了,手臂发力将花钿甩到自己前面,大声喊:花钿快跑,不要管我。
然而轰然一声,下一秒钟花钿整个人消失了,地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深坑,云鬓收势不及随之跌落进去。
强烈的撞击让两人失去意识,在陷阱底昏迷过去。
那匹野狼眼看到嘴的食物躺在阱底,下又下不来,吃又吃不到,好不焦躁的徘徊了数圈,终于弃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