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琰驯服天马的喜讯传回行营,又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整个草原。几乎在一夕之间所有部落都得知呼羯部族南部牧区不仅白捡了上百匹成年良驹,大王子呼羯启琰亲自出马更是降服了天马。羡慕嫉妒恨的同时忍不住扼腕叹息,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怎么就没砸到我头上呢?呼羯部上下却是一派欢呼雀跃。屠臼子虽在病中,仍觉骄傲自豪,下令大摆宴席。
行营里一片欢庆的时候,屠臼子受伤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了。畲族汗王如罕朝鲁特意赶到南部牧区探望屠臼子。
朝鲁和屠臼子私下关系很好,朝鲁是典型的草原汉子,豪爽耿直,不拘小节,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一见屠臼子老老实实的躺着便笑起来:你老兄也有安静躺着的时候啊!
屠臼子没好气:你是专程来嘲笑我的吗?
他这委屈又懊恼的模样更引得朝鲁一阵大笑。屠臼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煞是好看,对着朝鲁咬牙切齿的说:如果我不知道你一直都是这副德行,早就爬起来跟你打一架了!
朝鲁一对浓眉高高挑起,火上浇油的说:你这副德行打得过谁?
屠臼子气的胸口一疼,剧烈的咳嗽起来。朝鲁吓一跳,连忙给他顺气:好了好了,我不气你了。你现在可是没煮熟的鸡蛋,脆弱着呢,再把你气出个好歹,我担待不起啊!
屠臼子总算停止了咳嗽,声音有些嘶哑:谁告诉你我受伤的事情的?我要治他的罪!
朝鲁笑的有些诡异:只怕老兄你鞭长莫及啊!
屠臼子皱眉看着他。朝鲁道:我的消息是从我手下那得来的。我手下的婆娘是羌族一个小官的妹妹。这个消息是从他哥哥那里听来的。至于她哥哥从哪里知道的,还用我多说吗?
屠臼子面色冷峻:是羌族安插在我部族里的眼线传出去的。我听琰儿说过,我王营里有羌族的眼线,可是不知道是谁。我这次受伤,故意隐瞒了消息,没想到还是传出去了。
朝鲁说话中气十足,尽管他有意压低声音,还是震的屠臼子耳朵嗡嗡作响:你本来就是树大招风,如今又平白捡了百十匹骏马,你可知惹来多少人眼红嫉妒?现在整个草原都知道你重病卧床,怕是他们不安好心啊!
屠臼子躺在床上,言谈间不经意流露出的舍我其谁的霸气依旧令人心折:我呼羯部怕过谁?若是他们够胆,尽管放马过来!
朝鲁道:如果他们明目张胆的来,当然是不怕,怕的是他们耍阴的!羌族如今是越发出息了。我听说年节前申西率队出使大渊,暗中与大渊护国公阮卓勾结一气,诬陷你部图谋不轨,惹得渊成帝对启琰颇多刁难。
屠臼子点头:琰儿跟我说过,渊成帝要求我部加贡,琰儿以无法做主拖了过去。后来多亏我儿媳妇跟她父王把误会都澄清了,渊成帝亲口向我儿媳妇承诺,只要我部不先动兵,大渊绝对秋毫不犯。
朝鲁松了口气,面色也不那么凝重:那就好!我起先还担心渊成帝会以这事为借口发兵攻打,又有草原各部虎视眈眈,内忧外患怕是不好对付。现在知道大渊不会动兵,那些小喽啰们不足为惧。我联系了柔然王奇格勒,他承诺我会站在我们这边,你大可放心养伤。不过我量他们也不敢真的与我们为敌,不过是眼红琰儿驯服的天马罢了。
屠臼子听他为了呼羯部安危做的颇多计较,又听他一口一个我们,心中除了感动,还有些于心不忍:这次的事情跟你无关,你若想帮我,不跟着那起小人起哄就行,不必搭上你整个部族。
朝鲁正色道:那怎么行,咱们是拜过天神喝过血酒的兄弟,你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
屠臼子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朝鲁想了想,又说道:我估计他们是不敢闹事的。你想啊,兴兵来犯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难道他们会明目张胆的说呼羯刚得了一群野马我眼馋妒忌想要,所以找人一起打他?
几句话逗的屠臼子哈哈大笑。哪只朝鲁接着又说:不过还是小心点才好。你派个人回王营去布置兵防,省的出了意外会措手不及。
屠臼子点头:我明天就让琰儿回去。
翌日屠臼子把启琰叫来,对他说了自己和朝鲁的担忧,命启琰即刻启程回王营。岂料启琰犹疑片刻,断然拒绝了。屠臼子很是不解:如此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拒绝?
启琰十分认真的说:若是其他部落真的勾结起来为难我们,肯定会冲着汗父来。可是汗父卧病在床,身边最需要人手,儿子认为王营的坚固固然重要,却没有汗父所在的行营重要!
一旁的朝鲁大点其头:琰儿的话有道理!
屠臼子浓眉微蹙:难道王营不管了?
启琰道:汗父若是实在不放心,就把这事交给九桀吧,反正儿子是不会回去的。眼下多事之秋,儿子不会把汗父丢在行营里的!
屠臼子心中涌起一阵暖意,笑骂道:这臭小子!
最红还是依启琰之意,派九桀回营戍防。
第二天,九桀带着几名近从和新近承宠的绮月返回王营。启琰和云鬓送出很远,直到九桀一行人模糊成地平线上一个黑点。
微风含凉。云鬓打个冷战,对启琰说:咱们回去吧。
启琰点头,牵着她的手回去了。
王营距南部牧区只有一天路程。傍晚时分,九桀队伍已抵达目的地。待收拾妥当后天色已全黑了。草原大地坠入无边的黑暗中,低垂的天幕稀疏的挂着几颗星。猎猎风起,吹的王旗铮铮作响。
九桀坐在自己的毡房里,神思倦怠。桌上油灯昏黄如豆,泛着幽秘缱绻的光。整个毡帐里只有这一点灯光,其他地方都隐没在黑暗中。
九桀心中正天人交战。第一次,他离禁帐那么近。第一次,禁帐中尘封的秘术犹如他囊中之物。汗父和启琰都不在王营,他一人独大,就算真的被发现,汗父最快也要明天夜里才能知道,那时候他要做的事情早就做完了。可是他也知道目前的局势,因为天马一事,草原各部眼红心热,虎视眈眈的盯着呼羯,巴不得呼羯出点什么岔子。若这时盗取了秘术,等于亲手将呼羯推上死路。
越想越心烦,一时间竟觉得胸中苦闷不能自已,恨不能大吼几声来发泄发泄。
身后红幔掩映的卧榻上传出细微的声响。一双莲足从帘幔中探出,踩在地面的绒毯上,随后帘幔轻挑,露出一张桃花玉面。正是九桀新妾,绮月。
绮月见九桀着单衣坐在灯前,轻叹着站起身,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披风,走到他身边为他披上。
九桀深思太过,竟不曾察觉,直到肩上多了一件衣服才恍然发现绮月不知何时已走到自己身边。
哦。你醒了。语气中有惊吓后的慌软。
绮月黛眉微蹙,缓缓蹲下身,望向他的眼神流露出一丝担忧:公子有心事吗?
九桀星眸黯淡,声线依旧柔和:没有。你去睡,不用管我。
绮月神情微滞,声音凝噎:妾身梦见旧时的一件憾事,心情很沉重,睡不着了。
九桀心中烦忧,更没有开解她的心情,抿唇一言不发。
绮月抬起泪濛濛的眼看着他:公子让我在这里坐一会吧。
娇柔凄楚的模样令九桀暗生恻隐,指了指旁边的小凳:坐吧。
绮月面露欢欣,忙抬袖拭去眼角的泪珠,安静的坐在小凳子上。
九桀见她这副模样,不禁好奇的问:你梦见什么了,竟难过至此。
一句话问的绮月几乎又要垂泪,忙定了定心神忍住了。九桀见她形容哀戚,更是好奇:说给我听听,总比你一个人忍着好。
绮月点头,便娓娓道来:妾身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她家境殷实,是我们那里最富有的人家。有次我俩溜出门看灯会,人多拥挤,她不小心摔倒被碎瓷片划伤了腿,流了好多血。我吓坏了,带着她就近找了一家医馆。医馆的大夫出诊去了,只有一个姓贾的徒弟。情况紧急,只能让贾公子医治。其实贾公子已有几分火候,治的也不赖。因为是偷偷溜出门才受伤,我们都不敢告诉家里人。此后我那姐妹换药就会到我家来,我再差人去医馆请贾公子。一来二去,她们俩就相爱了。
九桀聚精会神的听着,心里隐隐约约猜到最后的结局。
绮月越说越伤心,眼眶里盈满泪水:后来有人向我姐妹的父亲提亲。提亲人富甲一方,我姐妹的父亲很满意,便同意了这桩亲事。我姐妹知道,她不能再继续隐瞒下去,便把所有事都告诉了父亲,并且把心上人带来见父亲。可是她父亲一看,对方只是个医馆的小徒弟,与他家门不当户不对,便断然拒绝了,命家丁赶走了贾公子,然后把女儿锁在闺房中,不到出嫁不允许她出门。
绮月热泪涟涟,不停擦着泪水。
九桀问:后来呢?
绮月哭的鼻子有些齉,道:我那姐妹脾气很倔,在家里闹起了绝食。她父亲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命人将贾公子绑来,关在柴房里日日虐待,威胁她说若她再闹,便立时杀掉贾公子。我姐妹伤心欲绝,却不忍心害死自己的心上人,便不再闹了。终于到了出嫁那天,她凤冠霞帔上了花轿。等到了地方,无论喜婆怎样喊都不下轿。新浪过来踢开轿门,才发现她已死在轿中,鲜红的血和火红的嫁衣融成一片......
绮月终于痛哭起来,思绪又回到好姐妹出嫁的那一日。她去看她,闺房里到处结着并蒂红喜,她一袭嫁衣坐在妆台前,乌黑的长发如墨如瀑。铜镜里映出她精致的妆容,她勾起嘴角笑,有几分决绝。
绮月泣不成声,语气更像是控诉:她们俩从相识到相爱,我见证了整个过程。本该是金玉良缘,如今却天人永隔。为什么?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
绮月的悲诉正是长久以来九桀心中解不开的结。那个人死后,他不止一次午夜梦回时在心底悲狂的呐喊,为什么?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
绮月痛声哭泣,瘦弱的手指攀上九桀的手腕:公子你知道吗?我有时候甚至幻想我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救回我的好姐妹,让她跟她心爱的人长相厮守。如果可以,我愿意付出我的全部!
她的哀伤深深感染震撼着九桀,两行清泪顺着他的面颊缓缓滑落。他伸手将失声痛苦的绮月揽进怀里,口里喃喃道:是啊,如果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该多好!
毡内烛光闪动,将两人静静相拥的身影拉长。
风愈见凌厉,呼啸着掠过黑茫茫的草原,凶猛的扑向沉睡的王营。
时过三更。绮月哭的累了。倚在九桀怀里昏沉沉的睡着了。九桀动作轻柔的将她抱起,走到卧榻边放心她,又为她盖上被子。默了片刻,用冰凉的手指抚平她紧紧皱着的眉,声音低低的说:你说的对,如果能够成全一对有情人,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说完,九桀穿上外衣,决绝的走出毡房。
毡房内,沉睡的绮月遽然睁开眼睛。
轰隆隆!!!
天崩地裂的声响,惊醒了沉睡着的启琰,又是一声闷响,耀眼的光照亮了整个毡房,毡内的陈设都暴露在视线之内,然而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毡内又陷入无边的黑暗中。紧跟着便听见哗哗啦啦雨点落在毡顶上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喧嚣起来。
雨下一整夜。
骤雨湿流光。云鬓困在毡内,哪都去不了,只能望着毡外的滂沱大雨怔怔的发呆。
暴雨如注连下了四五天。启琰陪百无聊赖的云鬓下棋打发时间。四方棋盘上黑白分明,局势胶着僵持不下。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全神贯注的倾注在面前的棋盘上,希望能先对方一步找出打破僵局的招数。
正这时毡帘掀开,韩元走了进来,带进几分清寒的雨意。花钿见他外衣有些湿了,迎上去想帮他擦一擦,然而韩元止住她的动作,神色间很是焦急:我找大王子。
启琰听到动静回头来。云鬓灵机一动快速换掉他防线里最重要的一子,然后端正的坐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启琰完全没有察觉她的小动作,问韩元道:什么事?
韩元快步上前,面色凝重:大王子,出事了!
启琰很少见他这样如临大敌般冷峻的神情,心里咯噔一声,沉声问:出什么事了?
韩元顿了一顿,道:您跟我去汗王的毡帐就知道了!
启琰点头,起身就要往外走,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着云鬓,后者一脸惊忧望着自己,明亮的眼睛似乎要说话一般。启琰轻柔的拍了拍她粉嫩的脸颊,柔声道:没事,等我回来咱们接着下。
云鬓点头: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