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似乎也沉浸在了当年的回忆里,过了一会才接着说道:“少夫人当掉了所有的首饰嫁妆,葬了老庄主和其他惨死的人,又换来米粮药物,和如丫头两个人衣不解带的照料我们二十几个伤残的人,等我们恢复的差不多的时候,钱也用的差不多了,每个人心里都是一片愁云惨淡,少夫人最后又当了件东西,我们都不知道是什么,只是在当那个东西的前一晚,少夫人就在少主的院子里,坐了整整一晚。之后少夫人买回了一批棉纱,没日没夜的纺纱织布,我们这些尚能动弹的,都去帮忙,包括老夫人,等都织成了布,少夫人就拿到街市上去兜售,有些有瑕疵的,她就跟紫竹她们绣上花样,做成荷包之类的,再拿去卖,如此反复。少夫人有做生意的头脑,又肯吃辛苦,带着我们一点点,把生意做起来,那段日子,常常是三餐不继,夜里最多睡上两个时辰,可是谁都不叫苦,我们就像是骨肉相连的亲人,同甘共苦,祸福与共。记得少夫人签回第一单大生意时,我们所有人抱在一起欢呼,又一起痛哭。少主,在你眼里,这个家变了,它被从新整修,变得富丽堂皇,人变了,来来去去的仆人丫头都不认识了,可是在我们这些幸存者的心里,这就是家,是我们用一滴滴的汗水,一分分的努力共建起来的家,而少夫人就是我们的大家长,照顾我们,保护我们,把最好的东西分给我们,让我们安然的颐养天年。少主,不要说老夫人会不会跟你走,就是少夫人也绝不会让你把老夫人带走的,在少夫人的心里,老夫人是比她自己的命更重要的存在,这几年,少夫人之所以拼命的扩展势力,就是为了延揽名医,搜罗奇珍异宝的药材,来为老夫人续命,她介入江湖,是为了寻找神医宫诚谨,介入朝廷,是为了求得外邦进贡的珍奇药材。可是有些脚步迈了出去,就收不回来了,只能坚持着走下去。其实少夫人是没有野心的,她最根本的愿望,只是想让我们这些家人过得好,过的安稳。”
陆熙宇完全被福伯的话震撼了,久久的不能言语。
福伯静静的看了他许久,才平静的道:“老夫人不能跟你走,走出去等于死。”等不到陆熙宇的回答,他又说:“不要用天下人看少夫人的眼光看她,那对少夫人不公平。”
陆熙宇一晚未睡,反反复复的想着福伯的话,想着诺姻这个人,想山庄里他未曾参与的这十年,想他执着报仇的这十年,想到了秋千旁与自己私定终身的“妖孽”, 最后想到了燕灵玉和孩子,痛苦爬上眼角眉梢,他仰问苍天,自己该何去何从,可是,没有答案。
祭祖时,诺姻与他并肩跪下,给祖宗磕头,而后宣布:飞云山庄迎回庄主。
众人改口,称陆熙宇为庄主,诺姻为夫人。
陆熙宇对诺姻说:“我负你良多,已配不上你。”
诺姻冷然道:“娘在世一日,你是庄主,我是夫人。”
陆熙宇默。
洗尘宴上,山庄的各大掌柜齐聚,虽然确定了陆熙宇庄主的身份,但这些诺姻一手提拔栽培起来的骨干,对陆熙宇是没有多少敬意的,有的只是对他这个人的探究,和对诺姻态度的揣测,所以宴上的气氛并不热烈,很快就散了。
之后的日子十分的平静。陆熙宇每天除了陪伴母亲,便是呆在自己的院子里。而诺姻从没找过他,偶尔在老夫人那里遇到,也仅是淡漠的一眼,或是不冷不热的一声招呼。
她对他是冷漠而又疏远的。
而他其实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他的这位“妻子”,所以只有尽量回避,后来两个人几乎就碰不到面了。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他被请去大厅。
在进大厅的前一刻,他还在猜测诺姻叫他来得原因,然而迈进却他就知道了。
大厅上站着的几个人他都认识:燕俊臣、花明露、贺雨楼、燕灵玉和躲在她身后的小安宁。
他下意识的向主位上看去,诺姻坐在那里,平静的看着他们。她今日穿的是暗青色绣花宽袍,上等的质料反射出淡淡莹润的光感,头发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依然用一根镶嵌着宝石的簪子固定,浓烈的妆容,挑起的眉目斜飞入鬓,锋锐尽现,竟是霸气十足。厅上除了小安宁,哪一个不是血雨腥风中闯过来的?却硬生生被她的强大气场压住了自身的光彩。
陆熙宇的心猛的一跳。脑海里不禁想起了她狠戾的声音,“我要燕灵玉为奴为婢,要你们的孩子终生乞讨。”
“我说得出,就能做得到,凭你,阻止不了。”心一阵抽搐,脱口道:“你们怎么来了?”
燕灵玉看着他,眸中似有无尽幽怨,“你迟迟不归,我们担心你。”
燕俊臣却是冷哼了一声,“你过得倒是舒坦,不会是忘了你尚有妻儿,忘了你临行前说的话了吧?”
陆熙宇还没有回答,主位上却传来一声轻响,众人看过去,却是诺姻将手中的茶杯不轻不重的放到了一旁的几案上,站了起来。
“燕少侠是吧?”诺姻字清句重的开口,目光缓慢的从每一个人的脸上划过,如刀锋雪刃,刮得人遍体生寒。“我知道你们多年来一起出生入死,而且除了燕小姐,几位更是手刃楚狂人的屠魔英雄,江湖上人人敬仰,本夫人也甚为钦佩。今日几位能结伴来到我飞云山庄,是我庄的无上荣幸,当真是蓬荜生辉。只是,陆熙宇是本庄庄主,他的妻是本夫人,还望燕少侠注意言辞。”
“你……”燕俊臣竟被堵得无言反驳。
贺雨楼在此时走上前来,“夫人说的不错,可是灵玉与熙宇的关系,想必夫人也是知道的,而安宁是陆家的孩子,这也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诺姻看了看贺雨楼,他在几个人中是年纪最大的,三十多岁,沉稳老练。她又看向燕灵玉,而燕灵玉竟然躲开了她的目光,不敢直视她,像个做了亏心事的人,最后她看向躲在母亲身后的孩子。那孩子似乎很是畏生,却又好奇,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看她。诺姻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撞击了下,锥心刺痛。
太像了。与记忆里的那个人,那一双毫无杂质的赤诚眼眸。
在她意识到之前,她已经向孩子伸出了手,惊了厅上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那孩子定定看了她会,竟然从母亲的身后迈出了一步,小小的手伸向了她。可是就在她即将握住那只小手的时候,燕灵玉突然反应过来,一把将孩子拉了回去。眼眸戒慎的望着她。
厅上的人都紧张了起来,大家的眼睛都盯在诺姻身上,气氛瞬间紧绷。
诺姻看向燕灵玉,目光竟奇异的敛了锋利,深黑的眸底更沉的墨色泛上来,如同无底的黑洞,把人整个吸进去,却比那明显外露的锋芒更震慑人心。
她突然甩袖负手,沉声,“诚然如此,但燕小姐绝不可称妻,甚至妾也算不上,最多只是红颜知己吧。”
所有人都被噎得无言以对。
陆熙宇道:“我们谈谈。”
诺姻转头看他,一笑,笑意不达眼底,“好。”
其他人都移驾偏厅,厅上只剩下陆熙宇和诺姻两个人。
诺姻又坐回位子上,冷冷的看着陆熙宇,心里憋着口气,倒要听听他想怎么跟自己谈判。
这些日子以来,陆熙宇脑子里转的都是两人间的纠葛,揣度她的心思,又想自己该怎样决断,纷纷乱乱,林林总总却没个定论,而今燕灵玉带着孩子找上门来,已经不容他再犹豫不决了。
他直视诺姻,一字一句,“你说‘娘在世一日,我是庄主,你是夫人。’你的这份心意,我陆熙宇铭感五内。十年来,你照顾山庄上下,此恩天高地厚,我陆熙宇愿结草衔环以报。你是天纵之才,神仙妙人,而我陆熙宇资质愚钝,又劣迹斑斑,实非你的良人,我愿与你和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而我愿签终身契约,一生为仆,来报答你的大恩。”
诺姻看着他良久,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不能自抑,笑着笑着却猛的踹翻了身旁几案,茶水飞溅,茶杯咕噜噜的滚到了陆熙宇的脚前才停了下来。
她怒了,是暴怒。
可是陆熙宇实在是不知道,到底自己的哪句话惹怒了她。
她指着他,手指不停的颤动,连道了三声“好”,“你签卖身契,让燕灵玉也签,还有你们的孽种。”
陆熙宇也冷了脸,“我退让,并不是因为我怕。是因你对我飞云山庄有恩,因我对你有愧,而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本不关灵玉的事,她是个苦命女子,一生波折,我……我亦愧对于她,故不可能让你我之事波及到她。若你当真怨我,就是一刀杀了我,我也毫无怨言,但你若执意迫害灵玉,我也只能……只能得罪了。”
诺姻闻言,心中更加气苦,滔天怒火喷溅,“好啊,如此情深意重,我成全你们,你带他们走,三日之后,我会发出‘弑杀令’,逃得过,算你们有本事。”像是要故意气他,她忽的转了语气,“啊,你说什么名目好呢?讨伐忘恩负义,负心薄幸郎,你说如何?”
“你……你怎可如此恶毒。”陆熙宇脸色发青。
“弑杀令”是一种特制的骷髅鬼面令牌,得到令牌者可向飞云山庄兑现巨额钱款,或可入武阁秘境带走任何一样东西,不限秘籍还是神兵,也可以提出自己的心愿,由飞云山庄负责完成。它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使用,是在三年前,当时飞云山庄传讯天下,追杀一名叛徒,提出以上报偿,立时武林震惊,金钱、秘籍、神兵,更可许愿,哪一样不是天下人梦寐以求的?即使那个叛徒是武阁培育出得第一高手,也吓不倒利欲熏心的人们,仅仅六天,那个叛徒就横尸街头,几乎被剁成了肉酱。而围剿了叛徒的十三个人,每人得到一块令牌。有的瞬间暴富;有的得绝世神兵;有的销声匿迹,而后再现江湖,已经成为身怀绝学的顶级高手;有的得稀世药材,救了至亲;有的投效了飞云山庄……而经此一役,名震江湖的不仅仅是“弑杀令”,还有发出此令的飞云山庄,人们突然意识到,由商业重新崛起的飞云山庄,已经拥有了统驭江湖的力量。
“最毒妇人心,你不知道吗?”诺姻面色阴鸷,或许是怒到了极致,声音反而低软了下来,如羽毛一般轻飘飘落进人的耳中,“‘弑杀令’出,整个江湖都会沸腾,会有多少人像当年的你追杀楚狂人一样,追杀你们,不死不休呢?我真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陆熙宇也终于怒极,声音都带着竭斯底里,“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诺姻不再言语,只站在那里,用一双冰冷的眸子,盯着他。似乎在等着他动手。
陆熙宇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紧握成拳,因为握的太紧,指甲陷进肉里,有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慢慢汇集,最终滴落。“啪”,“啪”,一声,又一声,在这寂静的大厅里,这声音竟是无比的清晰,让人窒息。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大厅除了血滴落地的声音,寂静如死。
不知是不是因为掌心上的疼痛,他眸底渐渐清明,突然放开了拳头,细小的血流改变了轨迹,向着指尖划下,他低声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他与她是不曾有过多的接触,多年来,他也未曾分出心力对她多加关注,但仅仅是有限的一点了解,他便知,她不是穷凶极恶的人。或许她过去处理事情的方式有些狠辣,但一个可以为了一群本与自己不相干的人劳心劳力,拼尽全力只为给他们一片安稳天空的人,她的狠辣,只是处于一种保护的本能吧?以她的智慧和手腕,当年若甩脱飞云山庄这个包袱,会更加的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吧。
传言,她是个极其豁达大度的人。可是,为什么偏偏就咬住自己不放呢?
“你不是那样的人。”他忽然无比坚定,直视着她,大声的又说了一次。
诺姻脸红了,有被猜中心事的狼狈,只是她的妆太浓,看得并不明显。“我就是那样的人,恶毒无比,你最好早做准备。”
恼羞成怒已经是显而易见了,陆熙宇清眸灼灼的看着她,像是看一个刁蛮任性的孩子。
这样的目光,更让诺姻炸毛,左右没见到什么东西,干脆扯了身上的配饰,狠狠向他脸上砸去。
陆熙宇也不躲,被砸了个正着,脸颊上立刻出现一道红痕。似乎还不解气,她又冲过来,一阵拳打脚踢,她的那点拳脚对他来说实在是不痛不痒,反把自己累个半死,挂在椅子上喘息,见她喘过了气,陆熙宇默默的递上了一条手臂,就在她嘴前,等着她下口。
“你你你……”诺姻气得全身发抖,“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想气死我才甘心,是不是?我打死你,打死你。”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最后当真下口了,这次是咬在肩头,不过因为力气告罄,导致半途而废,没见血。
虽然松了口,但她的两只手仍紧紧抓着他臂膀上的衣服,头抵在他的肩上,女子特有的体香拂过鼻端,陆熙宇不知怎么,想起了多年前,拿着枕头追打自己,狼狈刁钻的少女,心忽然柔软一片,恍惚中竟伸手抱住了眼前的人,而她却也没有挣扎,趴在他的怀里,慢慢平复呼吸。
陆熙宇发现她的身骨十分纤细,她平日总是穿宽大厚重的袍子,色彩又浓重,让人很容易就忽略了她这个人本身,加上足以唬人的厉色,就更难把她和平凡普通的女子联系到一起了,却原来,她这样消瘦伶仃。
他冲口而出,“你守着全天下的武林宝典,怎么就没学些功夫呢?”如果练武,身体当不会如此吧。
“先天不足。”她竟也如实回答了。声音软软低低,从他的胸膛传出来,与心底里的某个声音重合,他的手猛然的抖了抖。
诺姻一叹,声音更低,近乎喃喃自语,“呆子,你怎么就有了别的女人呢?”
陆熙宇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猛的把她从怀里拉出来,双手握着她的双肩,目光急急的在她脸上搜寻。
完美的额头,挺翘的鼻子,唇线分明的嘴,微翘的下巴,竟是与心底那倾国倾城的容颜完全重合。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突然陷入空前的混乱,心里不断的否定,眼前的脸却像钉子一样,钉进心里,痛得他窒息。
“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她板起了面孔。眸光渐冷。
他努力平定心绪,定睛细看眼前这张妆容沉重的脸,微微上挑的眉目,冷厉的眸色,威仪万方,有些刻板,完全与记忆中总是笑着,透着暖意,也透着几分慵懒,灵动狡黠多变的那张脸不同。
是他思念太甚吗?所以才会将她错看?多年的芳踪渺茫,多年的思而不得,已经让他入了魔么?
他放开诺姻,退开一步。
这一桩又一桩的情债,这一身的责任,要如何救赎?
“你爱她吗?”诺姻知道,他们这样缠绕下去,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她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自己死心的理由。
陆熙宇茫然的看着她,一时竟没能明白她问的什么。而就在这时,外面想起了杂乱的脚步声。紫竹慌乱的跑进来,“老夫人知道燕灵玉的事了,向这边来了。”
紫竹的话音刚落,老夫人已经在众多丫鬟仆妇的护持下,出现在了厅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