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筱将脸压得更低，将一切表情都压进了灯光的暗影里，过了好一会，方听她说：“这些年，我会不定时收到一些关于父亲的消息。”
聪明绝世的诺姻却茫然的看着她，混乱不堪的脑子无法抓住她说话的重点。筱筱突然叹息一声，“少夫人还是亲自去一趟密宗，再做决断吧。”
三更时分，一道纤细的人影出现在玉容楼外，楼门打开，门内的人看到来人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忙把人拉了进去。
“发生了什么事？”
诺姻抬起苍白的脸，轻喃：“他要回来了。”
“谁要回来了？”焦急的问完，却好似想起了什么，也同样变了脸色。
泪水毫无预警的流下来，诺姻突然崩溃，“我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以为那个人在我的心里已经和路人甲没有区别，可是，好慌，好乱。我突然失去方向，如玉，我怕，我好怕，却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她抓住如玉的手，像是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哭泣得如同无助的孩子。
有温暖厚实的怀抱将她揽紧，连同她冰冷得吓人的手一起，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轻语：“别怕，我们都在。”
“我怎么办，怎么办？二哥，我怎么办？”她埋在这温暖的怀里，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蓝逝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眸底却涌起滔天怒火，杀意纵横。
可是他知道，诺姻不会让他插手，如同过去一样，对那个人，杀伐决断的妹妹，无法下手，无论伤她多深，她都无法决断，毁去他。
他揽在怀里的妹妹啊，是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从小到大，何曾让她受过丁点委屈？直到遇到他。第一次这样哭，是因为他的生死不明，哭过后发愤图强，建立起强大的王国，只为寻他。第二次哭，是拿着他携美泛舟的画卷，肝肠寸断，哭过后，抬头挺胸而去，相忘于江湖。而这一次，还是为他，他们都以为她已经将那个人忘记，直到看到她的眼泪，才惊觉，多年来的平静只是表象，她用这样的表象骗了他们，也骗了自己。
如玉亦垂泪。小姐的苦，她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诺姻哭得累了，泪也哭得尽了，但觉全身的力气都用光了，就那么埋在蓝逝的怀里，不动不语。
如玉看着这般狼狈的小姐，仿佛失水的花朵，萎靡的蜷作一团，心疼得无以复加。她咬咬牙，突然转身，打开机关，奔进密室里，很快又跑出来，手上已经捧了厚厚一叠加封的密件。
诺姻听到“哗啦”一声，抬起头来，映入眼瞳的是密件上，灼痛眼球的金丝标记。耳边听到如玉破斧沉舟般的声音，“看看吧，要么让自己更死心，要么因爱而恨，折磨他不死不休，总之，跟这个人，做个彻底的了断吧！”
“少夫人还是亲自去一趟密宗，再做决断吧。”脑子里不禁想起筱筱不久前的话。
诺姻从蓝逝怀里爬起，席地而坐，打开了密件。
日光微曦，诺姻从玉容楼里出来，抬头看了看东方的天光，竟微微笑了下。转头看到不远处的筱筱，还是昨夜那身衣裳，裙摆尤带水露，显然是在此守了一晚的样子。
诺姻看了她许久，方起唇，声音平静中带着别样的怜惜，“你去吧。”
筱筱看着诺姻，眼中有犹豫。
“清夜稍后就会赶回来了，不碍事的，你去吧。”
筱筱这才躬身，施礼，哑声道：“筱筱去了，少夫人保重。”
“嗯。”诺姻应了声，静静看着筱筱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才低低的说了声：“早去早回。”
蓝逝在屋内听到主仆二人的对话，皱起了眉峰，看向如玉，却见如玉从地上凌乱的纸堆里拿起了其中一张，看了眼上面的内容，表情忽然就变得复杂奇异了起来。
他也不禁好奇，拿起了一张。只见上面写着：楚过边城，入广漠，众尾随而至，进漠者三十七人，少主在列，七日，返者四人，皆重伤。少主昏迷三人，十日方下榻，二十日后再入，去者四十二人，五日，返九人，皆重伤。少主一月方愈，三入，遇沙尘风暴，救出时唯余一息尚存，半年，方愈。
蓝逝心头巨震，再拿一张。
“楚入尧城，七十余众跟进。少主与燕灵玉假作夫妻接近，刺杀未果，重伤。”
蓝逝一张张看去，脸上神色渐渐复杂难言，直到最后，久久的看着一张纸：“楚伏诛于长白，生者七人，少主幸存，伤不及治，已是归心似箭，途经汾阳郊外，于山野木屋停十日，不日归。”
不知过了多久，方听玉容楼里响起低不可闻的一声。“冤孽。”
诺姻来时，老夫人刚刚喝了药躺下。听到脚步声偏头看过去，模糊的看到一片素色衣裙停在床前，笑道：“好多年没见你穿如此素净翩然的衣裙了，真好看。”
她欲起身，被诺姻按下。“娘躺着，养足精神。”
“哦？有安排？”
“恩。可能在中午。”
老夫人并不问什么事，只将目光落在诺姻的脸上。她已经看不清诺姻的样子了，只能模糊的看出诺姻没有上妆，“多水灵的姑娘啊，却总是要把自己画得老气横秋的。”末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诺姻握住老夫人外侧的手，微笑着道：“有娘知道我漂亮，就够了。”
“瞧你这丫头说的。”老夫人亦笑。“丫头的美啊，那是举世无双啊，当年我一眼看到，就再也没忘记过。悔只悔，当初认了你做了媳妇，若认了闺女，而今当不是我这么个枯朽的老太婆记得你的美了。”
“娘，你又胡说。”诺姻嗔怪，耳根却悄悄的红了。
“哟，丫头心情不错呢？竟跟娘撒娇哦。”老夫人似乎心情也不错。
“娘，”诺姻针词酌句，“有件事我说了，你莫要激动。”
老夫人笑了，“我就知道你丫头有事，每天这个时候，你忙的人影不见，怎么可能有空来陪娘闲聊？你说吧，我活到这把年纪，世事早已经看得淡了。”
诺姻看着老夫人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道：“娘，楚狂人被诛杀了。”
“啊？”老夫人似乎一下子没能反映过来，过了好一会，才又“啊”了一声，紧接着连连说了数声“好”，泪水却从浑浊的眼睛里滚滚而下，“他终究是死在了我的前面，好，死得好。”
老夫人挣扎着坐起来，诺姻赶紧扶住，守在一旁的丫鬟婆子也都围上来，老夫人却挣开了众人的扶持，稳稳的站了起来，好像一下子健朗起来，“丫头，备香烛祭品，我要祭告陆家列祖列宗，我陆家的血海深仇终于得报了。”
诺姻上前，握住老夫人的手，轻语：“娘，不急。”
“怎么不急，丫头，我一刻也等不得了。”老夫人脸还挂着泪，但脸上的光彩却是诺姻从来没有看到过的。
原来老夫人这样熬着命，就是在等这一天。诺姻突然泛起心酸，却笑着道：“娘，我们等陆家的功臣回来，再祭祖。”
“功臣？”老夫人一时反应不过来。
“嗯，”诺姻竟难得的红了脸颊，满面娇羞，“我们的功臣手刃了仇人，回来了。”
“熙……熙宇。”老夫人声音颤抖。
“是，正午到。”
“他……他，他……”老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慑得语不成句，身体更因过于激动而簌簌抖动。
诺姻忙将老夫人扶到床边坐下，语声里亦掩不住欢喜，“我们都误会他了，娘，他还是那个值得你骄傲的儿子。”
老夫人突然放声哭了出来，压抑了多少年的哭声在这一刻释放出来，却是因为欢喜。“好，好，我的好儿子。”
老夫人忽然想到了什么，胡乱擦着眼泪，问诺姻：“正午到吗？”
“是。”诺姻亦忍不住流泪。
老夫人又站了起来，叫道：“赵妈妈，给我梳洗更衣，快。”
被点名的赵妈妈赶忙上前来，其他人也立刻行动起来，打水的，挑衣服的，挑首饰的。老夫人又似想到了什么，回身来找诺姻，明明看不清，却还是把诺姻转了一圈，看了一遍，“这身衣裳好，雅致水嫩，还有啊，别上妆，知道么？”
诺姻被说得红了脸，点头应了。
老夫人这才乐呵呵的去梳洗。
清夜是在接近正午的时候赶回来的，一路行来，红毯铺地，鲜花夹道，庄上所有的下人都穿得整整齐齐，紧急而有序的布置着。这样的阵势却让她冷了脸色。清夜本就冷傲，平日里又不苟言笑，做事冷静严肃，赏罚分明，庄上的人大多敬畏她。此刻她身上更像是罩了层寒霜，所有人看到她的脸色，都低头绕行，实在躲不过的，只得规规矩矩的站到一边，问声：“清夜姑娘好。”
而清夜却是连“嗯”一声都懒得回，直接无视而去。
如玉、清夜、筱筱、紫竹，是诺姻的四位贴身侍女，更是她的得力下属，在飞云山庄里有着超然的地位。
如玉是陪嫁丫鬟，与诺姻感情最为亲厚，几乎是焦不离孟，直到三年前嫁给了二舅爷蓝逝，才有了自己的院子，不怎么出门了。别人都以为她是嫁做人妇，相夫教子去了，只有核心的几个人知道，她守着的，不是蓝逝，是“密宗”的入口。她守的是整个天下的秘辛。
清夜的身份极为特殊，她是武林盟主的小孙女。这是一个天之骄女，出身名门，自幼聪敏好学，天资过人，十二岁便已经名满天下，俨然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可是，却在十五及笄这一年，突然投效飞云山庄，自愿为奴。没有人知道原因，连武林盟主也对她束手无策，只能任之。所以，她虽名为侍女，而事实上没有人真的敢把她当侍女看待。
筱筱的身份较为神秘，除了诺姻，没有人知道她是何来历。而她的人就如同她的身份一样神秘莫测，她的武功、智计、谋略，无不让人叹服，她所学甚为博杂，似乎什么都懂一些，但其中尤以岐黄术数最为精通。很多时候，她充当的都是智囊的角色。
相对来说，紫竹就简单得多，她是飞云山庄的家生奴，那场屠戮的幸存者。除了容貌出挑，其他方面都很普通，温婉而安静，她的职责就是整理文案，负责庄上内需调度，做的就是所谓管家的工作，如玉出嫁后，她又多了一份差事，就是料理诺姻的起居饮食。
四位身份悬殊、性格各异的姑娘，平日相处的却很融洽，高傲的清夜也只有在诺姻和她们面前，才会放下点架子，露出一点人性话的表情。可是此刻，她的表情实在太冷，就连紫竹都无视了。
“发生了什么事？”诺姻看到夹带风暴而入得清夜，凝眉。
清夜不答，只看着诺姻。看到她一身素净裙衫，脂粉未施，头挽轻髻，露在外面的肌肤白皙水嫩，宛如婴儿一般吹弹可破，坐在椅上，只微微蹙眉，便是倾国倾城，风华绝代，不禁更加恼火。
冷哼一声，清夜问：“少夫人这是要仪式隆重的迎那负心人回来了？”
诺姻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样子，轻笑出声，起了逗弄她的心思，“让我猜猜清夜的意图，是让我把少主拒之门外，萧郎是路人呢？还是上演全武行，给他个下马威呢？抑或者让他跪求三天三夜，虐过一遍又一遍呢？”
清夜被调侃，更加恼羞成怒，指着诺姻的一身素衣，声音都不自知的尖锐起来，“你看看你，哪里还有一点铁腕少夫人的样子，丢脸。”
“少夫人这样很好啊！”紫竹在一边喃喃出声，却被完全无视掉。
“那个男人有什么好，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不知为什么，一向敢怒敢言，无所顾忌的清夜竟吞吐了起来。
“少主很好的，除了有一点小呆，只一点。”紫竹再一次发言，想为记忆里很好很不错的少主挣得点机会。但，仍然被无视。
“你怎么知道少主回来的事？”这件事除了自己、老夫人和几个近侍丫鬟外，尚无外人知道，庄上的人接到布置庄园的命令，知道要迎贵客，却也不知是何人。清夜远从京师赶回来，怎么会知道此事呢？
“楚狂人伏诛，已经轰动武林，我三师叔参与了那一役，幸运的成为七个生还者之一，故此亲耳听到那个负心人说要回来。”
以清夜的身份，知道这些确实不奇怪，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口口声声叫他负心人呢？诺姻敏感的察觉到不对。
清夜看着诺姻的神情，直接给了答案：“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不仅有红颜知己，并且，孩子都有了。”
冷冷的音调，有不加掩饰的愤愤与不屑。
一边的紫竹听到她的话，忍不住“啊”的惊呼出声，紧接着看到了少夫人迅速失血苍白的脸色，不禁担忧的叫了声“少夫人”。
清夜却不动，定定的看着诺姻，等着她做决定。她相信，没有什么可以击倒诺姻，即使是那个负心人。
她不知道他们曾经相遇过，不懂她口中的负心人在诺姻的心底里，是怎样的一种存在。所以，她以为冷静坚强，没有困难可阻挡住得诺姻，是不会被这样儿女情长的事所羁绊的。而表面上，诺姻确实做到了。
她沉默良久，脸色依然苍白没有血色，声音却平稳冷静，隐隐透着默然。她说：“紫竹，上妆、更衣。”
门外，响起乐声悠扬，片刻后就到了门外。
“少夫人，少主，是少主回来了。”这个声音老迈而又激动，最后已是泣不成声。诺姻听出，是陆家的老人福伯。
大门徐徐而开，她深衣宽袍，妆容肃穆，冷艳高贵，睥睨而立。疏冷的眸，隔着短短的一段距离，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人。
他变了，她也变了，十年岁月摧折，他与她，已经是千山万水的距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