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6月。
江省,泷市,千县。
千县地域面积并不广,人口密度却是极大。县城三面环山,又没有可持续发展的资源,致使这里是出了名的穷困。九九年泷市所辖内的八个县区评选中,千县的人均年收入甚至比不上第七名Z县人均年收入的一半。
大街上人流熙攘,车却并不多见,就算偶有的车,也大都以桑塔纳为主,难有其他车型。
话又说回来,这个时代,在这样的县城里,能开得起车的,都已经是普通人眼中的“名门望族”了。
城南,是千县各个大大小小的厂子所在之地。县化工厂,县棉工厂,县砖厂等等,也不管是否合适,反正各自都在这几亩地上求生着。
厂大院,这是各厂集资修建的员工宿舍。谈不上多么舒适,但胜在免费,对于这里的工人而言,也算是极大的福利了。
厂西区,321房。
二室一厅,虽然加起来都不足四十个平方,可一家三口稍微挤挤,也算凑合。
许歌躺在硬木板搭成的床上,双眼望着略微泛黄的天花板,怔怔出神。
良久,当阳光从陈旧的窗户外投射进来,洒在他的脸上,这个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用手挡住有些刺眼的阳光,他眯起眼睛,起床,走出房门。
他一步一步,目光在客厅里的大小物事上来回打量。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过往如浮光掠影,不断重复。
实木圆桌上,有一张字条。
“儿子,妈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杂酱面,就在锅里面放着,你起床吃了再去上学。”
字迹很娟秀,他伸出手,有些颤抖着将纸条拿起,眼眶有水雾凝聚。
纵然三十多岁的灵魂,在这一刻,亦忍不住情绪起落。
这个时代,母亲的头发依旧乌青,脸上的皱纹也不明显,更没有被医生检查出患了癌症。
他抓着纸条,身体蜷缩在地上,不住地颤抖,竭力忍住想要喷涌而出的泪水。
上一世,他蹉跎无为,高考失利,又逢厂里改革,父母下岗,一夜间,这个家里仿佛被阴影笼罩。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母亲也因此生了一场大病,从此卧床不起三年,即便终究好转,也不过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她患上了恶性肿瘤。
一年后,砸锅卖铁也救不回一条命,母亲死去,李歌正在读中专。
同年底,父亲因为过度劳累,不小心出了车祸,从此,李歌父母双亡。
他靠着父亲车祸被赔偿的那点钱,读完了中专,离开了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也曾在一线城市打拼过,但因为学历太低,终究只是社会的最底层。努力奋斗,有时候真的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催眠,当一无所有,又拿什么去努力?
一身力气?
徒增无奈。
最终,他南下,在沿海一个二线城市里,找到一份工作,从底层做起,十来年也并未跳过槽,所幸混了个不高不低的职位,每月拿着三四千块钱,虽然不多,却也够吃饱穿暖。
至于婚姻,有过几段感情,只是都无疾而终,不提也罢。
很多个夜晚,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在想,人的命运是不是从一生下来就注定好了的?
否则,为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我们都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为什么你在别墅里肆意狂笑,我却只能在最廉价的平房里默然流泪?
也会感到不公。
但,那又怎样?
生活还要继续挣扎。
他从未想过,命运会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以至于直到刚才,他的脑袋里都还是一团浆糊。
不过,母亲留下的纸条,让他彻底醒悟了过来,也开始接受了这荒诞的现实。
他,重生了。
现在是2001年6月,他17岁,正读高二。
略微振奋起精神,他站起身,走到厨房,从锅里端出一碗杂酱面。
面还冒着热气,他轻嗅了口,香味扑鼻。
冲回自己屋里拿了牙刷毛巾,快速洗漱后,回到厨房拿起筷子,拌了两下,就吃得满嘴生香。
久违的味道,说不出的怀念。
他很快将一大碗面吃完,洗了碗筷,然后换上衣服,就准备去学校。
临走前,他看着镜子里的那张青涩面孔,想了想,将父亲的刮胡刀拿来,小心翼翼的将一嘴黑毛给清理得干干净净。
如此再看,镜子里的少年,却又多了几分清秀。
这才出门,直奔学校而去。
厂大院离学校并不远,步行也就十分钟左右。但这个点已经明显迟到了,大院里的其他同学都早就走了,他越是靠近学校,心头就越多一份紧张。
千县第一中学。
站在学校门口,他止步不前。
这个学校,并没有带给他多么强的归属感。
性格有些内向,朋友很少,学习成绩也差,他在班级里,一直都是最不起眼的那一撮人。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一想起一年后的高考,他折戟沉沙,整个家庭的命运也随之改变,他就有些踌躇。
即便重来一次,真的就能改变什么吗?
他并没有自信。
站在低处太久,就算登上高峰,也看不到最美丽的云彩。
“这位同学,你怎么现在才来?”就在此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倏然惊醒,转身一看,心思翻滚如浪。
明眸皓齿,肌肤胜雪,眉似新月,眼如秋水,这是一个极美的少女。
手中捧着一叠试卷。
许歌记得,她叫苏亦卿。
一班班花,一中校花。
同时,也是学霸。
常年位居年纪前三,受到全校所有老师的关照爱护,同时也被全校极大部分男同学倾慕。
许歌也不例外。
两世为人,他虽然依旧普普通通,但三十多岁的灵魂总归也赋予了他沉稳的心灵。
只是微微一怔,他对着苏亦卿点点头,走进了校门。
生活不是小说那么完美,重活一次,并不代表他就脱胎换骨,从此鲤鱼跃龙门了。
或者说,正因为重活一世,他更加明白生命的卑微。所以,他在出了门的那一刻起,就时刻提醒自己,他不是时代的弄潮儿,他只是许歌,一如前世,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许歌。
但总归有些不同呢。
直到进入一班教室,他才恍悟。
终究是不同的。
这一生,即便普通平凡,亦要尽力弥补那些曾经的遗憾。
夏日里的一阵凉风忽来,他缩了缩脖子,目光看向窗外,草坪上的花,开始又一轮的凋零,落得满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