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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维达(一)

维达意识到左臂又在张扬地喊痛。

他看了眼四周笼罩在阴暗单调的天色下的繁茂森林,静悄悄的,一丝风吹草动的痕迹都没有,树梢之间似乎飘荡着他看不见的鬼气,若是平时,他从踏入这片森林开始就会一直心神不宁,但现在,浸泡着整条左臂奇妙不可言说的疼痛与****感让他无心它顾。

只是不深入这片鬼气沉沉的森林,便不会有危险,这是他爷爷说过的话。

他吐着沉重的喘息声,走向最近的一棵大树,转身靠上粗壮的树杆,整个人慢慢顺着树身瘫倒在地,挂在右肩上的猎弓顺着臂膀顺落到地面上,别在腰后的箭筒擦着树身翻转过一个直角,新旧不一的十几支箭滑了出来,散落到地面上。不知附着在树身上已经有多少岁月的青苔也被他的身体零零碎碎地擦落下几块。他抬起右手拔下还挂在左肩头的小布袋,布袋顺着左手臂滋溜一下就落到了略有些潮湿的地面上,他的左掌贴在地面上,感觉得出从土壤之中飘出来的阴冷湿气。

维达闭着眼睛,急促地呼吸,脸上露出难受至极的扭曲表情,浑身上下每块肌肉似乎都在无力地悲鸣,左臂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液一般。

看来今天要空手而归了,维达焦虑地想着,肯定又要被温姆嘲笑。他一想到这点,心里就很讨厌。

“呃!”左臂深处突然涌出一股剧烈的疼痛,维达感到整条胳膊充满难耐的肿胀感,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撕裂皮肤冲出来,整只左臂如欲爆裂。他有些害怕,勉强用无力的右手脱去戴在左手掌上的手套,接着又翻起左臂的衣袖,但冗长厚实的衣袖只翻到左臂的手肘处,右手便再也没有力气,无奈垂落下来瘫在大腿上。

维达深深地呼吸,睁开迷离不清的眼睛,低头向左臂看去。

裸露出来的左前臂整个儿地都呈现暗红的颜色,好像是某位极有耐心的漆匠用鲜血仔仔细细地将整条手臂涂抹了个遍一般,前臂极度的扭曲,不堪入目,像是几条毒蛇纠缠在一起,虬曲狭长的健壮肌肉如同平原上连亘在一起的山峰一般一块一块坐落在前臂上,疆界分明,可以一清二楚地分辨出来肌肉与肌肉之间的纹理。而掩藏在衣袖下的大臂,也呈现与前臂相同的恐怖模样。

几条从衣袖内的大臂里延伸出来的青筋在肌肉之间交错纵横,闪烁着诡异的血色光芒,青筋呈现在臂膀上的脉络如数条巨龙游走于群山大川之中,三步一折,在手臂表面有力地突起。突起的青筋很是曲折,好似因为崎岖皱褶的山势地形而被迫不得不七弯八拐才侥幸流到山麓的溪流,久经波折与磨难,才最终抵达手掌。

如果这条左臂也拥有自己的灵魂,那大概只有经受了极致的欢乐、悲苦或是迷茫的灵魂才能造就这样可怖惊人的躯体。

没出血,如他所料,一直都是如此。从对这条畸形的手臂存下记忆起,他便开始承受时常发作的奇妙胀痛。但疼痛时便只有莫可名状的剧痛,绝不会真如肿胀欲裂的感觉所预言的那样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维达暗自庆幸。

他厌恶这条手臂,打从认识它起。

维达曾仔细地观察过其它人——无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他们都是光着两条看上去一模一样,极其对称的膀子乘船出海时,肤色深浅不一,也有被目光晒成暗红色的,但那差不多是晒伤的症状了,完全与自己这条左臂不同。

他一直未敢告诉一起玩耍的同伴们自己有这样一条如同恶鬼扭曲了的面孔一般的左臂,爷爷警告他不要跟任何人说,但维达一直未把这些放在心上,他想着怎样向伙伴们炫耀自己有一条与从不同的臂膀,但又害怕会吓到他们,以至于他们不会再接近自己。

从有意识起,爷爷就一直让他穿着长袖,一年四季,三件长袖子上衣,轮流换着穿,破了就补,补不起了就买一件——但依旧是长袖,绝无可能是背心或是短衫之类。爷爷还让他

戴手套,故意要将他的左臂遮得严严实实。但维达举了举戴手套的左手,说“只有一只手戴着的话,别人可能会更好奇,”于是爷爷就又另外四处找了只右手手套,虽然绝对看出不是同一对的手套,但能找到的仅此而已,维达也没有办法。

为了也要有一双手套,温姆哭闹堵气了好几天。维达把自己的右手手套给他时被他毫不客气地丢弃在甲板上,说这不是自己的手套。当温姆有了自己手套那天,维达记得一清二楚,他是怎样因为戴着一双明显不合自己手掌大小的手套而屡屡让船桨滑脱了手却依然倔强地戴着它熬过一整天,怎么想怎么觉得好笑。

出海捕鱼的时候穿着长袖简直就是累赘——近乎于煎熬——袖子只要稍一沾海水,就会变得黏滞沉重,整天贴在胳膊上,难受得要命,但爷爷说这也是为了防止晒伤,不准他脱下来。维达很喜欢温姆那件断了袖子的开襟背心,他几次想要借来穿一会,却无一不被温姆严辞拒绝。

维达常常怀疑,自己和温姆是不是真正的亲兄弟,两个人在他看来是截然不同的,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他总感觉温姆在讨厌自己,这想法让他很难受。

因为突然而来的战事而不得不离开法罗湾,继而东奔西波最终在这里落脚之后,这条理应属于恶鬼的手臂作痛的次数与持续时间变得更多更长,其中间隔的时间也缩短了许多。维达好几次已经告诉过爷爷这个让他倍受痛苦的情况,但爷爷除了眉头皱得愈加深重之外,也是束手无策。爷爷似乎也不想求助于他人,这个秘密一直被他保守在仅限于爷孙三人知晓的范围内。老头子小心谨慎地捱了十几年,似乎还想继续撑下去,继续一辈子也未准。

维达问过爷爷为什么只有自己生了这样一条畸形恐怖的手臂而温姆却没有,但爷爷只告诉他说刚刚出生的时候维达也是和一般小孩无异,长着白嫩纤细的双手,只不过某天染上了一种厉害的疾病,之后就手臂就变成这个样子了,爷爷叫他放心这个病很快就会好去的,但不能让别人看到,吓到别人的话可能会引来麻烦,但这绝对不是说这个病会传染,又百般劝维达放心。

但维达实在难以忍受当左臂疼痛起来时的剧痛,当恶梦来临,全身上下的肌肉似乎都跟着一齐悲鸣,浑身没有一丝力气对抗,只能任由左臂内的剧痛作崇,好像这条左臂敛聚了今后一生内的所有疼痛于当下爆发一般。但左臂里的肿胀剧痛却从未蔓延到身体其它部位,盘踞于这条扭曲的臂膀内的恶鬼似乎对自己的领地相当满足,毫无越过雷池的兴趣。

来到这片森林周边的小村庄住下后,维达惊骇地发现剧痛来临时整条左臂上的筋脉与肌肉都会散发出血色的光芒,虽然黯淡,却诡异得让他害怕。常年用衣袖与手套裹住的手臂,仅是独自洗澡或是剧痛来临时维达才有意识地去看看它,每次看,都无论如何不会相信这是自己的手臂。在长久的遮掩之下,每一次脱下衣服或是翻起衣袖,都让左臂看上去变得越来越陌生,身体的其它部份随着岁月在成长,却唯独左臂,让他对“它也在变壮变粗?”的事实感到不可思议,好像只有左臂不能随身体其它部份一起长大似的。他一直尽量不去思考这条臂膀的事情,但越来越频繁的发作让他小时候作过的恶梦再度回归:这条畸形的手臂迟早要坏掉的,就像被搁弃在甲板上经过风吹日晒慢慢腐烂的章鱼尸体。

而今,这恶梦中的事情可能正在一点点实现。

维达曾百般希望这条让自己陷入痛苦的手臂消失,但事到临头之际,他却惧怕起来。

我会因为这条手臂而死掉的,他难过而又充满焦虑地想。

维达默默地承受着左臂的胀痛感,闭起眼抬头靠上身后的参天大树,不再去理会闪烁着诡异血色光芒的畸形左臂。

他睁开眼吃力地眨了眨眼皮,四周的树林静悄悄的,远处有不知是什么鸟的鸣叫声传来,间或隔着一两声沉闷的咕噜声,像是什么野兽在低语。晨间浓重的雾气还飘荡在树杪之上,原本便是阴沉沉的天气,因为雾气的阻隔,成功杀进林间的光线更是稀少。很少有风吹过,但空气很新鲜清凉,有湿软的泥土味,青草和树叶,野花的淡淡香味。

看来有可能快要下雨。

维达枕在身后树身上,感受到树皮上覆盖着的青苔带来湿滑毛耸耸的触感。

到这个地方之前,他从未见到过长成如此奇怪,如此高大的树木。这里的每棵树,最为纤瘦的都得两人合抱,长势彪悍的,更是有一件屋子那么大。而且每棵树都是奇高,完全跟他在法罗湾从小看到大的那些大叶子树不相同,虽然它们也很高大,但跟这片森林里的树林比起来,简直就像是自己要不自量力地跟爷爷比身高一样。

原来一片林子只要足够大足够茂盛,也能有与大海一样的磅礴气势。

另外这片森林里的巨树有很多都有很相似的奇怪地方。维达数过,他们从赫顿玛尔出来一直到洛兰的路上,两边的树林之中总共有十三棵这样的大树——树身粗壮,接近地面的根部被挖了差不多有一人身高高度的树洞,黑漆漆的好像躲着什么东西,而有一些树的根部已经被洞穿,远远看去像是长了两条畸形短腿的巨人站立在林间,另外还有三条腿的,四条腿的也不少见。

这片林子里的大树身上几乎都有覆盖着一层水绿的青苔,有手掌那么厚,像是手臂一般向天空伸出如同在渴求着什么似的粗壮枝条彼此勾搭在一起,藤蔓联接着树身与树杆,垂落在空中,偶尔有小虫子从上面爬过便微微摇晃起来。

从赫顿玛尔来洛兰的拐角处遇见的那个壮实铁匠说起过,这片森林在几百年前曾居住着精灵,而在洛兰北面那片会流动的森林里,前几年还有当时世上仅存下来为数不多的精灵的影子。

但这些话无论是温姆还是爷爷都表现出毫无所谓的样子。

他们不相信,维达当时就意识到。

但后来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火灾,格兰之森里的精灵一下都消失不见。那场大火一直烧了三四天左右才被熄灭,一些不怕危险的冒险家进入森林后没有发现精灵的财宝及他们的尸体,想必是精灵们及时带着财宝逃离了森林,免去了灭顶之灾。但也有人不甘心,表示不相信这样的议论,那片发生火灾的森林原先并未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之中,只是火灾之后,人们才惊奇地发现还有这样一处瑰丽的森林存在,而且很多人猜测这大概是渐渐消逝于世界的精灵选择的某一处栖息地。在历史上,人类向精灵渴求财富的热情绝不比向他们渴求智慧的热情低。于是就有人成群结队地涌进森林深处寻宝探秘。但不久之后,有人从森林里惊慌地逃出来口齿不清地尖声嚷嚷着森林里有吃人的怪物。

有吃人的怪物这件事情,爷爷倒是很慎重地接受了下来。老头子在海上工作了一辈子,因为谨慎,他才不幸地经历过眼睁睁地送走自己儿子与儿媳这样在人生中少有的大悲之事,因为谨慎,他也躲过了突然降临在法罗湾的战争,保住了家里仅有的三个人的性命。

不要去森林深处,爷爷转述那位铁匠大叔所说的话时,表情严肃认真。这种表情维达从没有在出海前的爷爷脸上看到过。虽然很小心,但老头子跟家门口前那片望不到尽头的池水打了一辈子的交道,自信要比害怕与小心多了许多。

左臂的剧痛突然减轻了许多,维达长呼出一口气,这突然而来的剧痛散去也飞快,与往常的经验所说一样。

接下来还会反复几波。

这段平静期能让他好好地享受一会儿正常的呼吸,但时间持续不了多长。维达料想出了这个事情自己今天注定完不成预定的活儿了,他决定先回去——不管温姆会怎样嘲笑自己。他抬起弯曲着的右臂,用手肘抵住身后的粗壮树身,屁股先离开了湿软的地面,弯曲着的双腿竭力挺直,最终,费了好久好大的劲,在把树皮表面的青苔又擦落下一大块的代价后,他站了起来。一站起来,他又是靠上身后的巨树,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脸上的汗水因为身体的不停抖动而被甩落下来,胸前背后的衣衫已经浸透了一大片汗水,黏在皮肤上,让他很难受。

维达想要尽快在下一波剧痛来袭之前离开这里——能走多远是多远——虽然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绝对严格地遵循着往日的路线还远未深入森林之中,但他走得距离村庄也不近,要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以自己现在的状态肯定什么都应付不了。而且看现在的天气待会很有可能会下雨,这里不比海边,稍有雾汽便会下雨,等下起雨来情况会变得更加麻烦。维达还不想淋成落水狗一样地回去给温姆嘲笑,那个时候爷爷也会责骂自己的。他低头瞥了眼脚边的弓箭和散落在旁的十几支箭,不打算再费力去将他们捡起来。

反正我还没有碰到过与我走同一条路线的人,留在这里也不会被人捡去的。他安慰了下自己。

维达试着挪了挪双脚。

还好,虽然感觉没有力气,看来走路还不成问题。维达欣喜地想道。

他的右脚踏出第一步,左腿立即跪了下来,整个人二话未说就再度瘫倒在地上。

我好像回家,回到海边,回到船上,即使再大的风浪,我也没有像这样什么也做不了过,维达趴在湿软的地面上,被压在脸下的杂草和落叶为他沉重急促的呼吸而颤抖,他突然有种很想哭的冲动。

但从口中爆发出来的,却不是呜咽,是阵阵低笑。

他为自己怎么如此倒霉而哭笑不得。

我走不回去了,维达难过地想。

他忽地想起遇到那个铁匠大叔时的场景,最后他们离开的时候,有个穿着水绿长裙的女孩子跑了过来。

他从没有见到过那样漂亮的女孩子,无论是在这里的各个村庄里,还是在自己海边的家乡里,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长得如此甜美动人的女孩子。

她的眼睛抹着迷惑人心的酒红色。维达在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看见过长着酒红色眼瞳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但女人里面没有一个是那个女孩那样又年轻又漂亮的。

女孩穿的衣服也与众不同。维达见识过许多穿着异类的人,但还从未见过能够如此令一件衣服表现出衣服本身魅力的人,他们穿着的衣服虽然奇异独特,但维达总觉得衣服还是衣服,而人还是人,两者无论是谁都无法衬托出对方的特质。而那个女孩子,她就很适合她那身衣服,那身衣服也很适合她。

她露出的那两个白白嫩嫩的肩膀很好看。至今维达回想起来,犹感到心跳会不由自主加快,脸要热起来。

他知道温姆也早已经看得惊呆,那时只是因为害羞而故意低下头去的。

她的名字——维达在回忆中搜索,是赛丽——

“呃!啊啊!”左臂的剧痛如异军突起,撕碎了他所有的心绪与念头,维达痛苦地尖叫起来,整个人在地上如条蛇一般剧烈地抽搐翻滚起来,将身体下边的杂草与落叶弄得一蹋糊涂。

“啊!”他不住地呻吟,叫声在林子间回荡,这时鸟鸣暂歇,,风停住了脚,树叶静止,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小心地屏息凝神,缩在一角惧怕地注视着他充满痛苦的挣扎。

剧烈的疼痛,让他的神识变得恍惚。他感觉自己像是身陷在泥沼之中,痛苦像是厚重黏滞的烂泥圧在身上,慢慢地侵蚀身体,不知名的感觉进入血液与骨髓之中,忽冷忽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剥离自己对身体的感知。

我快要死了啊,谁来救救我,维达心底无力地悲鸣。

又一波犹如怒涛的剧痛袭来,他感到有股热汤灌进脑袋,炽烈如火,视线里的景物愈渐模糊,几个呼吸之后,眼前一黑。

维达昏死了过去。

他梦见一望无际蔚蓝的海水,毫无波澜——柔弱的海风一时半会似乎还吹不动它。他向往海的尽头,那里一定有让人振奋的秘密,还有和这里截然不同的事情在发生,那里的人也肯定长得是另一副模样。海岸线冗长曲折。他曾顺着海边的堤坝、沙滩、防风树一路走,一直未走到过头,当他无奈返回时,前方还有一段漫长得望不见头的路,好像故意嘲笑他似地在海风中张扬,尽头模糊,他看不清楚那里有什么。他家就在一个坐落于海岸线上某个凹陷处的小港湾的旁边,那个小港湾里常年停着几艘像是用来作装饰的水军舰船,玩具一样,甲板上飘着贝尔玛尔公国的旗帜,在无风吹过的小海湾里枯萎在旗杆上。船体表面经过长久的风吹日晒已经破败得分辨不清原来的模样,让人一看对有如此阴郁死气毫无作为的舰船而产生的惊讶可与它们刚刚上好漆下海后人们对其充满希望的未来和朝气蓬勃的身体所表现出的惊喜相媲美。听爷爷说起这些船年轻时也曾风光过一时,那时候连一些大型的豪华商船也不敢和它作比。

“只不过现在连我们家的这艘小木船都跑得比它快喽。”

他从未见过那些终日在军舰上无所事事的海兵们操练,偶尔有几次的出航已经足够让他惊讶,他以为是不是终于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从结果来看,不过是那帮人闲着发慌了出去兜个风,没过多久便又一脸倦容地返回海港。

他们理应该保护我们,他们理应该把那帮强盗打跑,他们理应该保护好那片大海的。

吃人的怪物从海上疾驰而来,整个世界都充斥着尖叫。他未真正见过侵略者的面孔,在梦中,他们都是面目狰狞的怪物,口中含着血肉,呼啸着从海的另一边突然出现,带来火与血。

是个恶梦,意识模糊的维达隐约知道了什么,未被梦中的景象所吓到。

他心中充满悲伤,这个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并未如在路上对爷爷保证的那样一点也不怕,他想着家,想着要回去,海边比任何地方都好。

“维达,温姆,你们过来,我跟你们说啊,我们头顶上的这片蓝天,其实是一片海水喔!”

“那它会不会掉下来呢?”温姆问。

“所以啊,等它掉了下来了,会游泳的你们就不用害怕了。”

他比温姆提早十五天零一顿午饭的时间学会了游泳,这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地方。

往事愈渐模糊,他回忆不起更多的仔细,他还想多想像一番大海的模样时,左臂上的腹痛突然又是沸腾起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还在为痛苦所碾压。

天色暗沉,林间无风,鸟鸣声稀疏,阳光在树杪上慢慢凋零,阴云渐渐覆盖了头顶整个天空。

快要下雨了。

他如此想着,倦意袭来,于剧痛之中,他再度昏迷。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远处间或传来的兽吼鸟啼声伴着维达时不时发出的呻吟与呓语飘荡在林间。

还有他急促不安的呼吸声,悄然延续下去。

天色昏暗下来的时候,雨终于下了起来。

是接续几滴从树叶上落下的雨水打在维达的右脸颊上,才将他从沉睡中惊醒。

维达微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昏沉的景物,目光茫然,好像不知道迷失了方向的旅人,过了几个呼吸,他翻身从地上坐起,再度迷惑地环顾四周,表情呆滞。

我在哪里。

他看到身旁的一棵树下散落的弓与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间,箭筒里只有三支箭,他想这些东西都是自己丢下的。

我出来打猎的,维达想起之前的事情,后来左臂又痛起来了。

他试着站起身,身子却是意外地轻,毫不费力地就站了起来,他抬头看向昏暗的天空,遍布乌云,有那么一瞬间,他心中充满了不可思议,以为是乌云将阳光遮蔽了,才会让天空看起来那么昏暗。

天下着蒙蒙细雨,所幸这株树长得枝繁叶茂,为他挡下了淅沥的雨水。他感觉得到身上的衣服潮潮的带着湿气,但还没有真正地被雨淋到。

不过片刻间,他回想起来,自己不知道睡了多久,现在也许已经很晩了。一想到这,维达惊慌起来,转身朝着归路跑去,但步子没撒开多少又是急匆匆地折回身,把丢在身后的弓箭与布袋从地上拾掇起来,胡乱地一背,头一拧又是发力狂奔起来。

夜幕降下之后,即使是森林的边沿地带,也充满未知的危险,若在平时,他早该在这个天色降临之前就回家。

维达一边往回跑,一边思虑今天的事情,空中纷纷扬扬冰冷的细碎雨丝洒在脸上,有种彻骨的寒意。他从清晨出门,这么晩才回去,这整整一天都没有收获,他心里很失望。回去也不知道爷爷会怎么说,温姆肯定又少不一顿嘲讽,他讨厌这件即将发生的事情。

其实温姆平常的一天收获也从不大,爷爷几次叫他不要老是采那些野草莓,只是味道好吃,吃又吃不饱,但温姆还是喜欢采那些野草莓,而且每次都是满满的一布袋,为此他出门总是带两个,一个装草莓,另一个装其它找得到的食物。维达挺喜欢这些野草莓的,他还叫温姆多采点,虽然吃不饱,但好吃,温姆自己更喜欢这种带着丰富汁水的水果,吃得再多也不会腻。他们在海边生活的时候从没有遇到过这东西,爷爷也说他没有见到过长得这样大个而又奇怪的草莓,虽然外形怪异,但味道真是甜美得不可思议。

这几天打猎只有维达一人打到过一只野免子,还是因为脚受了伤没能成功脱逃才被他花去三箭射中的。

要是我没有收获,明天吃的东西就不够了,维达心里懊悔,自己怎么就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都怪这条手臂。他心里念叨着,暗自恼怒不已。

醒来之后他就没感到身体有什么异样,反而更像是因为极度的疲倦倒头便睡了个充沛的觉一醒来顿觉神清气爽一样,全身上下无不通舒畅,只是因为睡得太久了肚子倒有些饿。他想起布袋子里还装着未吃过的午饭,但此刻他一心想着快点回家,已经顾不上这些小事情。

跑着跑着,他忽地意识到左臂凉凉的,低头瞥了一眼,见左臂的衣袖还卷在手肘上,他想起自己还未把袖子拉下来。

要是这个样子被村子里的看到了,爷爷肯定要骂的。

于是他一边跑,一边拉下衣袖,戴着手套的右手摸到裸露在外的左手掌时,他悚然一惊,猛地收住了脚步。维达意识到自己还丢了一件东西。

左手的手套还在那里。

他回头看向昏沉阴暗的森林,远处的树梢之上隐约有什么东西从一棵树蹿到另一棵树,悄无声息,他面前的整片森林,都是悄无声息的,无论是鸟鸣声还是白日惯常听到的不知是什么野兽的低沉吼叫都已经消失。

静得,可以听见雨滴滑过空气的声音。

他挪了挪脚,只有落叶在脚掌之下的呜咽声。

夜间森林里起风,游走过树叶之中时,发出窸窸窣窣的低语,好像鬼魂在交谈。

要不要回去?维达犹豫不决,他望着前边那片阴郁的森林,始终抬不起脚,天空中飘着看不清的迷蒙雨丝,他决定不了要不要回去找左手的手套。那是他仅有的一只手套,先前已经磨破过了三只,但这只还能用,爷爷答应他马上就会给他买只新。

但还不是现在这个时候,他还需要它遮掩这条畸形的左臂。

又是因为这条手臂,他恼怒地想。把手套丢了,爷爷肯定会骂我的,温姆也会笑话我,维达失落不已,内心惶惑。可就算他这样子想,一时间还是下不了决心要不要返回林子寻找手套。他对这片森林的了解大半都建立在别人所说的话上,温姆,爷爷,都只是听村子里的人说这片森林如何如何,他们自己还远未有自己的认识。

这片森林处处充满危险,林子的入口经常会大量地麇集哥布林。这些都是听村子里的人说的:它们身材高大,有三四个人那么高,身体粗壮,长着狭长的脸,青面獠牙,下巴与脑袋都很尖锐,眼睛有小孩子拳头那么大,目光凶恶,手臂与腿脚都很颀长粗壮。

他们还会魔法,他们会喷炽热的火,会让天空下起寒冷的雪。

维达还不知道有这样的生物存在,到这之前。村子里的一些须发皆白的老人也说从来从来没有见过这些怪物,但自从在那片会流动的森林里发生了那场举国震惊的大火之后,这些怪物就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但他不相信哥布林真如他们所说,他自己当然不知道哥布林长得如何,但绝不可能真如他们所说,他心中认定了这一点。说这些话的人脸上都有因为唯恐别人不信和唯恐别人不认同自己这点见识而充满夸张与焦灼的表情,他们说话的方式与神情他在海边见过许多,港湾上每日清晨都会有许多人在作买卖,卖的人没有不极力说自己的东西好的,买的人没有不极力找其中毛病的,就连爷爷的脸上,有时也不得不露出这样的表情来买掉昨天捕上的鱼。就哥布林他问过爷爷,但爷爷只说那如果遇到了就赶紧跑,想必连他也不知道哥布林倒底是怎样的生物。

他们残忍嗜血,性格暴躁恶劣,生肉熟肉都吃,能用石头扔死遇到上一切活物,他们很聪明,能知道你往想要往哪里逃,他们会一边追赶着你,一边口中吱吱地尖叫着模糊不清的话,刺耳至极。

他们会吃人。

这是维达听到的最让他心慌的话。小时候他曾有过类似的经历:爷爷出海捕鱼,结果很晩才回来,回来时身上带着伤,壮硕的身体像是虾米一样蜷缩在甲板上,让他和温姆费了好大的劲才将爷爷拖进屋。爷爷说他遇到了吃人肉的鱼,右手被咬了一口。

吃人肉的鱼,那只是在故事里才有的事情。

但维达一直记得那件事情。

哥布林,无论是他还是温姆,都一次没有遇上过。洛兰森林的东南面有一片区域被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冒险的人探寻过,他们身上大多都有武器,而且充满热情与欲望,村民们拜托过这些人为他们找出一条安全进入森林的路,好方便打猎采摘等活计。维达与温姆走得就是这些路,他们甚至相互较量谁走得更远更偏僻,就连一些无人到过的地方,他们也都自己探寻过了,至今还没有遇上过危险。

但他们仍然相信村子里人说的话,这片森林处处充满危险。

自从接近这里,维达就感觉有种异乎寻常的感觉困扰着心神,就好像毫无印象的陌生人抚摸自己的肩膀时那种感觉,他说不出这种感觉,温姆也曾对自己说起过,这里的森林让他不好受。

维达抬头看了看天色,冰冷的雨水洒在脸上,周围静悄悄地一丝声响都没有。

如果这个时候再返回去,又要浪费很长一段时间,那就不能尽早回家了,他心里忧虑地想。他已经迟疑了有一会儿,眼看着天色渐沉,心中的焦虑与慌张也愈甚。

就在这时,维达望见林子深处有一大群耸动的小黑影,移来移去,速度极快,他眯起眼睛细看,耳边却先听到吱吱的模糊声音,那些影子有很多,起初他以为是大树或是巨大的野猪什么的,但那些黑影很快便分散开来,在树林之间穿梭游走。

维达忽地恐惧起来,也许那是哥布林,他心想,顾不上纠结迟疑了多时的手套,他转身拔腿向着归路跑去。

耳边的风声骤然呼啸起来,两边的大树纷纷向后退去,阴暗之中树影如鬼影,幢幢不清,天空中飘下的雨丝打在脸上,他无瑕去顾及。维达没敢回头看,害怕一回头就会看到背后紧跟着一个多出来的什么东西。他只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然而就连这喘息的声音,他也感觉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

林间的路四处堆着乱石枯枝,藤蔓与枯叶将泥坑与水洼遮掩得很好,维达屡次踩中这些陷阱,溅得满身污泥,他无心顾及这些事情,于暮色沉沉之中紧张地分辨着归路,奋力奔跑。

他跑得越快越远,心里的害怕就减少一份。后面一直都是悄无声息的,那吱吱吱吱的声息也已经远去,但他还是没有回头看一眼,担心一回头的工夫又会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渐渐地,他掌握了奔跑之中呼吸的节奏,就跟踏着一块帆板在海中波涛中冲浪一样的感觉,周围的每一棵树,就跟冲浪时海水泛起的每一个浪花一样指引着他正确的归路,他感到自己好像都认识这些树,此刻它们正作为亲密的朋友帮他逃脱险境。

最终,风送着他一路跑出了森林。

维达停下急驰的步子,这时他才敢回头张望了一下,森林的入口静悄悄的,毫无动静,间或有鸟的鸣叫声和风吹过叶梢响起的窸窣低语,然而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声息,雨还在下,但它似乎不想惊扰到任何事物,一直保持着沉默。

他以为刚才自己的经历不过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

我终于安全了,他欣慰地想。维达抬头看了看沉暗的天色,心里焦急,转身又马不停蹄地向家的方向赶去。他在快到村口的一条小河边稍作了些梳洗,看到水里自己脏兮兮的倒影时不免吓了一跳,忙用水抹了抹脸上的污渍。衣服上的泥渍干去之后很难洗掉,他努力了一番终是作罢,维达理清衣服和面容后,惊讶地发现箭筒里的箭少了好几支,他想也许是刚才跑得太过匆忙掉在了路上也没准,想要回去一一捡回来是不可能的了,他心里又是一阵失落懊恼。

于是,他抱着忐丐不安的心情向村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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