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在他身体里猖狂,四处蔓延,如一条恶狗在啃咬他的心。
他一刻也不敢放松,一刻也不敢停息地在树影浓密如大雾的丛林中狂奔。
沉重的石头用坚实的身体绊倒他,锋利的荆棘用磨尖的利刺割伤他,腐烂的枯叶用暗藏的凹坑崴伤他,维达惊慌失措地回头看了一眼夜色朦胧,视线不清的大后方,那群血色的眼睛依旧紧紧跟着,不快不慢,它们已经追逐很长一段路,看样子是还想继续追下去,那么多对血红色的眼睛,只追他一个人,维达想可能得等到他精疲力竭无力再跑之后它们才会一窝蜂围上来把他吃掉,到那个时候,也许那群饿狼就会停下追逐的脚步了。
再次看到那一大群血色的眼睛时,维达再次大声尖叫,但惊慌恐惧的叫喊声只能让那些眼睛散发出令他更加心寒的贪婪凶意。他回过头看向前方在死寂的夜幕中摇晃不止的茂密丛林,慌不择路地狂奔不息。跑,快跑,他反反复复地在心中低喃着这句呓语,那群饿狼的骤然出现与持续追赶让他没有时间反应过来去想“我会被它们杀死,我会没命”这种结果发生时那些具体降临在他身上的事件,甚至于“一旦停下来被它们抓住就完蛋了”这样的念头,维达也是在气喘吁吁的狂奔之中才渐渐明悟的。
不,我不要被吃掉,我不要被它们吃掉,我不要被一群狼吃掉,他心里大声呼喊,迎着扑面而来的冰冷夜风一刻不息地奔跑在不知方向的浓密丛林之中。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跑向哪里,也不知道前边还有没有可行的路。
也许前边的路只有身后那些畜生能通过,但我必须跑过去,我必须跑下去不被抓住。
古道早已经不知道消失不见,从他跑进森林之中被身后这群饿狼缠上时就已经看不见了,但那时他还清楚地古道的方向在哪里,而此刻,夜色朦胧昏暗,森林之中没有哪棵树比其它的高大健壮,没有哪棵小草比其它的鲜嫩青绿,没有哪棵小花比其它的鲜艳夺目,森林之中,处处相同,他被身后那群饿狼追得迷失了方向——而且,是在跑了有一段路的时候他才骤然惊醒过来意识到迷路的事实,他想跑回古道,但那从一开始便已经不可能,因为遇上狼群时,他就已经记不清古道的方向,慌不择路地狂奔了一程之后才想到要跑回古道去,徒令维达更加绝望。
艾尔文防线历来已久,今天世代住在这附近的人都称呼它为古道,但以前人们习惯叫它防线,虽然防线之名已经不符合事实,但是防线两边的森林之中依旧潜藏有众多凶猛的野兽,它们白天不敢出来,但到了晚上就会结群成队地出来觅食。
维达想起赫西斯大哥说过的话,他百分之百地听进脑袋里,也百分之百地相信大哥说的话,能有什么好不相信?大哥他救了我,把我带到这里,治好我的伤,带我认识了赛丽亚姐姐和林纳斯大叔,他让我痛痛快快地洗了以前几天都洗不到的热水澡,送给我一双新鞋子,不嫌弃我的手臂,给我讲故事,又送给我一本书,还答应教我识字,赫西斯大哥,你在哪里?
他可以清晰地听到身后狼群的喘息声,眼前时不时就浮现遇见它们时的场景:日落西山,天色昏暗,远处天际的阴霾最终被黑夜所吞没,寒风奔掠在树梢枝头,一对接着一对在黑暗中亮起来的血红色眼睛,在清冷的暗夜中一口接着一口吐出来的白气,眼睛走近,踩在枯叶上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窸窣轻响。他知道危险包裹住了自己的全身,于是转身飞跑起来,一刻未息,而身后的狼群,也保持了这一路的忠心。
初遇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在眼前掠过,最终精减到只剩下无数双血红色的眼睛,还有眼睛急促地喘息吐出来的腾腾白气。
远处不知哪个方向哪个地方传来一声悠远嘹亮的嚎叫声,那大概就是狼的嚎叫声,维达想,却没有像身后这些粗重的喘息声那样让他感到害怕。身后这群有了猎物的饿狼,自始自终都保持着追逐中的沉默,它们唯一有的声音就是急促的喘息。
夜色朦胧,丛林繁密地只能看到一小块漆黑无比的天空,树影斑驳模糊,维达恍惚地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浓郁的海雾之中,再也找不方向,再也出不去,胡乱地瞎跑一通只能落得个力竭而亡的下场。
“吼——”又是一声悠远嘹亮的狼嚎声夹杂着冰冷刺骨的寒风一齐扑来,却没让慌乱逃命中的维达害怕,反而让他想起旅馆里放着火炉飘着暖哄哄的饭菜香味的厨房。安静温暖的空气,溜进隙缝的风把蜡烛抚摸得摇曳晃动,桌上已经准备了热气腾腾的晚餐,一身汗臭味还未被彻底洗掉的林纳斯大叔,漂亮的红色眼瞳里映着烛光的赛丽亚姐姐,不到最后一刻不会合上书本拿起筷子的赫西斯大哥。
那狼嚎声与身后追逐着要吃掉他的喘息声不同,它带着他回到了最温暖的地方,这世间此时此刻唯一能给他温暖的地方。
爷爷已经死了,温姆去了他不知道的哪个地方当兵——但我还不是一个人,他想着。
赫西斯大哥,你在哪里?
维达神识恍惚地奔跑着,突然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整个人撞向地面,先前崴伤了的脚剧烈地痛起来,疼得他禁不住龇牙咧嘴,满是苦楚地呻吟出声,他抬起头,散落一边的一堆树枝早已经将暗箭打磨锋利,只等维达的脸庞接近,立即划下一刀,又是一股刺痛从脸上传来,片刻后刺痛变成火辣辣地肿痛感。维达不敢多看身后,急促地喘息着想要爬起来,膝盖上触地,剧痛无比,他险些又是趴回去,强打起全身上下的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月光冲破乌云的层层阻碍来帮他照亮前方的路,清风送来刺骨的寒冷激醒他的意识,他听到身后的喘息声接近,枯叶被啋得哗哗如水流般作响。
他向前跑了两步,剧痛向他再度倒下,正要爬起来,身上却是骤然一沉,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蹿到了自己的背上,温热的呼吸喷吐在他的脖颈后边。
“啊!”维达一声尖叫,向一边滚去,背上的饿狼发出一声类似于小狗的愤怒惊叫,被他甩了下去。维达转身瘫坐在地上,月光洒在他身上,照亮了周围一圈地方,他看着那些泛着血色眼睛的从阴暗中不急不缓地走出来。
一头,两头,三头……无数头浑长着黑色皮毛的野狼在月光一吐着白气一步一步走近,维达呆呆地看着那波黑色的潮水,它们血红色的眼睛像是无数只夜间行驶在大海上的船只的灯光。
我要被它们吃了,我要死了。
头狼突然扑了上来。维达呆呆地看着高大健壮如黑夜的狼身飞过来,他看到了头狼的利爪,还有在月光下闪过一线光芒粘连在利齿间的涎水。
维达一脸惊恐地看着死亡的阴影扑来,张大嘴巴发不出声音。
不要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你就永远也驶不出暴雨和风浪,只有三流的诗人和歌者才选择闭上眼睛感受大海,爷爷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
要找准风浪口的方向,扬帆驶去!爷爷对他大吼。
维达猛地转身向侧边滚去,头狼扑空,他听到枯叶被那头畜生利爪撕碎的呻吟声,维达立即抬头回望,视野却是被另一团忽然扑至的黑影遮蔽。他感受到野狼的利爪在脸颊上划过留下来的灼痛感,紧接着,一股温热黏滞的感觉滑过面庞。
“啊!”维达尖叫着猛地踢出一脚,正中狼腹,将那头身躯只比他小一号的饿狼踹开,他飞快地坐起来看向前方。
短暂的寂静降临。
而后,黑色的滔天巨浪扑面而来,瞬间遮蔽天空与月亮,他手足无措地瘫坐在原地,满脸呆滞,仰头无神地望着扑过来的狼群,内心翻涌着恐惧的巨浪。
月光之下,黑浪之中红光闪烁。
“嚯——哈!”
忽地,空气中响起一声尖啸,刺得耳朵生痛,耳边有海上那种把大船船帆吹得鼓鼓的狂风刹那间呼啸而过,碎风如浪花扑打在他脸上,将灼热的伤口飞快冷却,他看到一道比长满黑沉皮毛的狼躯还要漆黑的人影从眼前闪过,倏然而至身前,撞上几头扑过来的饿狼,“呯呯呯”几声,前边几头狼应声倒飞而去,只一眨眼的功夫,狼群的前扑之势就如汹涌的大江陷入大海那般,原来不可阻挡的气势与冲势在瞬间消散无于形。
“孩子,没事吧,”维达以为是大哥及时赶到了,但听声音却是个陌生女人的,他抬头看向突然出现在身前的陌生人,月光照亮了她的身体,一束简洁的修长马尾垂落在后背,身材颀长,苗条玲珑,穿着紧身的黑色短袖与短裤,皮肤是被太阳晒得恰到好处的那种颜色。女人匆匆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是个漂亮的大姐姐。
“呃——嗯,没事,”实际上,膝盖和脚踝的剧痛让他想要呻吟出来,脸上灼痛的伤口流下的鲜血首次让他嗅到死亡的恐惧气味。
“那就好,不过你这样一个小孩子大晚上这样在森林乱走,可是太顽皮了!”
周围的饿狼以为女人是在骂自己,未等她把话说完就重新扑了上来,陌生女人踢出一腿,正中一狼的脑袋,将它踹回扑来的同伴那,狼与狼在空中撞在一起,“呯”地一声掉落地面,呜咽着又爬起来重新蓄势。
“我叫梅墨,你叫什么名字,”
“维,维达,”
“维达,能跑吗?”
他试着站起身,脚踝与膝盖上剧痛又让他跌倒在地上。
“我走不了,”
“那咱们只能就地吃狼肉了!你喜欢吃哪个部位?”梅墨一个急转身抱起维达,向前飞奔至一棵大树边将维达向树上用力一丢,“坐稳了!”她未犹豫,回身飞出一脚,踹飞一头身后偷袭扑来的狼。
维达感受到梅墨双臂紧绷的肌肉忽地展开,他整个人飞了起来,回过神的时候屁股落下撞到一段结实的树枝,他连忙伸出双手紧紧抱住大树,树身入怀,滑腻湿冷的青苔立即被他摩擦下一大片。
“大姐姐!”维达惊叫道。
梅墨回头看向他,微微一笑。
“就冲你这一声姐姐,我把最好吃的屁股留给你!”她说着,回身一拳格开一头扑来的飞狼。
“嚯——哈!”清寂的夜色里传荡开这响亮的呼喝声,周围的狼群虎视眈眈地围作一圈紧盯着梅墨,爪子不安分地刨着地上的枯叶败草,来来回回地小步走着。
狼的屁股很好吃吗?他不禁疑惑。
下方的情势很快变得让维达心惊肉跳,梅墨一个人,背对着他坐着的大树,面对着一圈将愤怒与凶暴隐藏于在月光下泛着血色光芒的眼睛里的饿狼,摆好战斗的姿势,短暂的静谧与沉默降临,他知道此刻不该出声打扰到其中的任何一方,狼群未攻上来,梅墨也未先行出手,紧张的情势蔓延整片被月光所笼罩的森林,将梅墨与他两个人面对群狼的孤立感衬托得愈加明显,清冷的夜风徐徐吹过,维达不禁打了个抖擞,牢牢地抱紧树身,他担心下边的梅墨,她一个人要面对整群饿狼,怎么应付得过来?他想着悄声告诉梅墨让她也上来,就算树枝看起承受不了两个人,上边还有比更粗壮的枝杆在,他能够爬上去,虽然不能走路,但夹着树身往上爬他还没试过,也许可以成功。他想着悄声告诉梅墨心里的主意,但死寂的气氛让他紧张得说不出一句话,生怕发出一点声音那些饿狼便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到时梅墨才一个人,肯定会被狼群吞没的。
“诸位****,今晚上呢打扰你们用餐了,真是不好意思,你们去其它地方看看有没有落单的兔子山羊吧,何必纠结在这一块肉上呢?你们个数这么多,也分不过来嘛,”
梅墨忽地说了一串长话,他看了眼四周,没有人只有狼。
“梅墨,你是在跟我说话嘛?你快上来,可以坐人的树枝还有很多,我们可以等到狼群自然散去,可以一直等到天亮,”
“不是,我是跟这些小狼们说话呢,你安静地抱紧,别出声,”
维达哑然,跟小狼们说话,它们听得懂嘛?为什么要跟狼说话?那些狼个头还小吗?他看向前边围走成一圈的狼群,个头不无只是比他小一号而已,身躯虽然精瘦,但爪子锋利,四蹄健壮有力,黑夜的寒冷被它们表面厚实的皮毛隔在外边,每匹狼口中都吐着白气,龇牙咧嘴,满脸的焦躁与怒容。
它们可不算小,你一个人怎么打得过那么多条狼?维达感到胸口被狠狠击中一拳。
“嗷唔!”一头狼突然从狼群之中蹿出来扑向梅墨,还在她说的那串话还有些余温飘在夜色之中时,其余的狼也在瞬间变得蠢蠢欲动,眼看着就要一齐扑上来。
“嚯!”梅墨不退反进,一拳笔直地击出,不带一丝花招,结结实实地就打在了狼头上。梅墨立身稳定,未有丝毫摇晃,而那头扑来的饿狼则被她一拳正中之中后斜斜地倒后回去,砸在狼群之中,掉在地上发出“唔唔”地呜咽着,缩头缩尾地爬起来低声呻吟不已,踉踉跄跄地逃回狼群后方。
“要想吃到肉,先过了我的拳头!”梅墨一声断喝,收拳再度摆好警戒的姿势,神色冷峻地与狼群对视。
这个大姐姐好厉害,她到底是什么人?这下子那些狼不敢再上来了吧,维达激动莫名地注视着梅墨的背影,她的身体与颈后垂落的那束精简的马尾一般笔直,丝毫未弯曲。
“维达,阿拉德大陆正在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和以前变得完全不一样了,那里有突然爆发的瘟疫,一夜之间就可以破坏一个村庄,害死整个村子的村民,这里有肆虐的怪物,四处伤害无辜的人类,轻易夺人性命,那里有血流成河的烽火狼烟,一次葬送千万人生命的愚蠢战争,让众多的父母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只为一块土地,一片湖泊,或是一个秘密。这里有突然降临的异变、转移、魔化,这里的天空快要被浓密得透不过气的阴云遮蔽,这里的土地和生命都在悲鸣和呻吟,但他们无力控诉那无缘无故降临下来的灾祸与痛苦,这里的人们都在惶惧那好似末日快要降临下来一般的各种征兆。但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浓雾中,有一部分人的灵魂为那些苦痛、灾难与不幸所惊醒,于是他们走上冒险的路,寻找各种异变的源头,保护大陆的安定,他们聆听生灵的哭诉,土地的悲伤,天空的忧郁还有他们自己灵魂的声音,他们想要终结的不幸,他们为拯救这片大陆而不惜奔波万里,他们将自己的热情与信念播撒整个大陆,唤醒人们心中的希望,他们,从未让腰背弯曲过,他们,想要做这片快要荒败溃灭的大陆的救世主。”
赫西斯大哥,他默默低喃着,心中涌动着莫可名状的情绪。
“吼!——”突如其来的嚎叫打碎了维达的思索,他抬眼看去,脸色顿时变作死灰,身子一抖,双手一松,险些从树上掉下去。
狼群一齐扑向了梅墨。
“嚯——哈!嚯!”梅墨脸色一变,但随即不退反进,也是扑了上去,她如一柄尖刀刺入狼群,顿时人的呼喝声与饿狼的吼叫声交织在一起,维达看着在月光之下,梅墨一个人冲入狠群之后便如落地生根了的树一般盘踞原地不走,拳脚纷繁飞出,犹如幻影,将四面八方扑上来的饿狼一头接着一头地打得倒飞而去,呜咽声此起彼伏,斗败的群狼知情势不好跑到树下,上蹿下跳地想要咬维达的脚,他小心地缩起双腿,看着下边气势汹汹的恶狼,心头惊悸恐惧,但意识到下边的狼咬不到自己又不会爬树之后,他就只管死死地抱住树身,一动不动地坐在树枝之上,树枝结实稳固,这让他既放心又担忧,下边的狼折腾了一会便都渐渐消停下来,只是依旧盘桓着不走,维达不理会它们,抬眼再度看向梅墨那边,正好看到她一脚将几头狼踢得倒飞而去,折身又是一记凶猛的上勾拳将从身后偷袭扑来的一头狼打向天空,她旋转着身体,口中愤怒地呼喝,宛如一条飞龙蹿上高空,维达第一次看到人竟然可以跳这么高,梅墨一拳升空,将那头偷袭的狼也一并击入空中,等她落下时,下边的四五头狼一齐龇牙咧嘴地扑上去,梅墨人在半空,转了个身飞快地踢出数腿,狼群中发出一连串的惨叫,维达正担心落地的梅墨,没想到她人在空中还是这样应付自如,正要松口气,又是看见被梅墨击飞的那头狼落地之后竟又飞快地反扑,趁着梅墨未反应过来一口咬住了她的左臂。
“呃——啊!”他听到梅墨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同时看到她将右手高高扬起用力挥下砍在狼脖子上,黑夜之中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喀嚓”,那头狼脑袋一歪从梅墨左臂上无力地滑落,掉在地上之的再无动弹,而梅墨也因为受伤的左臂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一脸痛楚,跪倒在地,维达木然地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刚才他看到了全过程,却是没来得急出声提醒。周围的群狼看到第一个死去的同伴的出现,凶愤之色又是深了一层,重新振奋起精神慢慢向着梅墨围了上去。
不,维达心中狂呼,不安地扭动身子,低头看向下边,那几头狼嗅到温热的死亡味道都转向狼群本部看去,未有在意他的动作。我要下去帮她,我要下去帮她,维达满怀惧意地想,不然她会死。
“嚎!——”群狼一齐仰头对月狂呼,远处传来遥相呼应的狼啸声。这一瞬间,维达看到梅墨的脸色又是一阵惨白,露出一丝惧意,那嘹亮整齐的叫声和回应声把他也吓得脸色大变,浑身颤抖不止。
眨眼间,狼群蜂拥扑向中央的梅墨,形成一座黑色的小土坡,瞬间便吞没了她的身影。
“不!”维达大声尖叫起来,他眼角瞥到远处的丛林梢头十几点黑色的影子扑腾着翅膀一飞冲天,消失在夜色之中。
被连火光都穿透不了的海雾所团团包围是致命的事件,般只可以在大风大浪之中呛进几口水,但却不会因此就沉没,而迷失了方向,在辽阔的海洋上被恐惧所包裹着,无助地挣扎,怎样都走不出困境,怎样都被死亡紧紧咬咬着脚跟,却是让人不得不沉沦绝望的事情,他瞪着扎堆成山的狼群,眼前仿佛铺展开弥漫整个天地的大雾,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风骤然大了,他闻到淡淡的血腥味,下边的几头恶狼跑了回去,投入狩猎争食的行列。维达满心绝望地望着那群扎堆地交叠在一起像是小山一般的狼躯,月光下外边的几头疯狼还在不断地扭动身躯想要往里钻,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浑身颤栗不止,他一咬牙,纵身跳下了树,跌倒在地,他立即起身,不顾双腿上的剧痛向着狼群飞奔而去。
“啊!”
就在维达跑出几步时,那聚成一堆像是一座小山似的狼群之中突然传出一声闷重的大喝声,下一瞬,山体表面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缝,明亮的光芒从缝隙之中射出来,耀眼夺目,片刻间,山体崩溃散裂,碎石飞滚而出,扎堆成山的狼群在一刹那溃散,一头接着一头的恶狼被抛向四面八方,很快显露出里面的情形:梅墨全身上下散发着耀眼夺目的白色光芒,一层圆润的光辉保护住了她的身体,她伸展开双臂,抵在两侧的光辉之上,维达看不清她的身体,但却看得清她的脸庞,他对上梅墨的眼睛,梅墨对着他微微一知,动了动嘴唇。
过来,他看到她这样说。
维达张着嘴巴,满脸不可思议地一步步向着梅墨走去,他每走一步,脸上的惊疑就淡退一分,每走一步,心绪就平静一分,最后他穿过那层圆润的光辉,身体表面淌过温暖的感觉,来到梅墨面前,终于可以看清她整个人,他仰头凝视她。
“大姐姐,你是天使吗?”他问道,内心无比惶惑迷茫,又无比神往怡然。
她一定是天使,她一定是天上下来的天使,不然怎么会浑身上下都散发出耀眼的光芒?天使,是天使来救我了。
梅墨微微一笑,她静静地放下双臂,身上的光辉渐渐淡退消散,黑夜恢复了统治权。
“不,孩子,我不是什么天使,”梅墨微笑着说,光辉散去之后,她脸上的神色现出一丝疲倦。维达茫然地望着她,不明所以,手足无措。
她的身体在发光,她的身体像天使一样地在发光,但她却说她不是天使,如果赫西斯大哥在这里,他一定知道。他曾经在赫西斯大哥常拿在手中那本书的扉面上看到过一个周身都笼罩着耀眼光芒的人形画像,他问过赫西斯大哥那是什么人,大哥说那是他们教团内信奉的神明,是一个天使,而刚才梅墨的目光也和画像上的那个天使一样温润慈祥,平静却有力量。
他低下头,看了眼四周,狼群大部队已经湮灭溃散,不见踪影,只有在周围地上留下了几头永远也站不起来的死狼。
安全了,他想到,松了一口气,腿脚上的剧痛再度升腾起来,他紧皱起眉头,忍着不叫出来,身体却间或地在颤抖。
“狼群离开了,”他抬眼看到梅墨受伤的左臂,心中顿时慌乱起来,“你受伤了,还在流血,”
“小伤而已,不过是被咬了一口,还好那家伙算是客气,没直接撕下一块肉。它们是怕了,走了,现在安全了。说起来,你从树上跳下来做什么,维达?”梅墨的声音多了些疲惫,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臂,左右甩了甩,却是浑不在意。
“我,我以为你要被狼吃掉了,”他抬头看向梅墨说道,“我要来救你,”。
那个时候我真得以为你要被吃掉了,被那么多只狼压在下面,怎么也跑不出来,就像在雾中穿行,慢慢地就迷失了方向。
“我可是游历了半个大陆的人呢,区区几只小狼怎么可能吃了我,不过维达,你这孩子还真好,”梅墨微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你真好,真得很好,”她抚摸着他的脑袋,微微笑着,“好了,我们要先离开这里。黑夜将这片森林交给野兽们,而我们人,仍离不开火光的庇护。你一个人这么晚在森林里乱跑很危险的,先跟着我出去再说吧,虽然我以前被比狼还要厉害的家伙咬过,但不忙处理的话伤口还是有些麻烦。话说回来,这么晚一个人在林子里乱跑,是跟爸爸妈妈闹情绪了,还是自己一个人在玩?”
“不,不是的,都不是,”他想着要怎样解释自己独自一人跑出来的事情,但一想到爷爷死去的事情,言语就都堵滞在胸口,想好要说的话憋了一会之后很快就消散无形,再要准备措词就又是一段漫长的思索过程,他索性放弃,摇摇头,再不说话。
“不是吗?那是怎么?”
“我说不好,”
“这样子?好吧,我们先出去再说,刚才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天使呢,维达?”
“因为你在发光,”维达抬头看向梅墨,一边一瘸一拐尽力跟上她的脚步,痛疼像是刚才死去的那几头恶狼的鬼魂,紧咬着他的腿脚,拖慢他的步子。
梅墨偏头看到他的狼狈与艰难,停下脚步,低头看向维达的双腿。
“你受伤了?是刚才被狼群追逐时伤去的吗?”
“我的左脚崴伤了,右腿膝盖磕上地面划开了几道口子,有点痛,但比刚才好多了,我能继续走下去的,”
“坐下,”梅墨不理会他的话,简单地命令道,“你确定没有被狼咬到?”
“没有,但有条狼的爪子划伤了我的脸,”那伤口还在隐约作痛,火辣辣地痛,稍稍牵动嘴唇边的肌肉就会扯到伤口引起撕裂般疼痛,但他想伤口的血液已经凝结,只要不去弄破它应该就会没事了,但他听从了天使的话,乖乖坐下。
梅墨仔细地观察了他脸上的伤势,转而叫他伸直双腿,翻起已经有多处被划破的裤角检查他双腿的伤势,她抬起头看了眼为漆黑夜色所笼罩的丛林,微微皱起眉头。
“我的大哥刚才还在后边的,但是我跑得太快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还有林纳斯大叔,他可能也跟来找我了,他们会不会也遇上狼群?”
我刚才太冲动了,我不该什么也不知道地就瞎跑一气,我可以让赫西斯大哥带我回村子里,他也一定会的,我不知道路,我不应该瞎跑一气的,要是在海雾里胡乱行进就死定了,我不该那么冲动的。可是他很伤心,他不相信爷爷的死讯,他不相信,他想回去,去那个把他赶出来的村子里看那间爷爷与他兄弟俩三人亲手建起来的小木屋。它一定还在,虽然造得有些简陋,但它从来都没有输给任何风雨,爷爷也是一样,他不相信爷爷死了。爷爷一点也不怕海上的大风浪,即使浪头再高他也能驾着船安全离开,风是爷爷最忠诚的朋友,而大海就跟他豢养了十几年的狗一样,倔强多变的脾气根本就伤害不了爷爷。爷爷怎么可能会死?爷爷不会死的,他心里倔强地坚持,大哥说是哥布林放火烧了村子,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他应该早就告诉我的,他为什么要瞒着我?如果我,如果我知道了,如果那个时候我也在村子里,我一定能把爷爷带出来的。
他要亲眼去看到真实的情况,否则,他否认一切。
“林纳斯?你认识那个铁匠大叔?”
“嗯,”他心中一暖,“他们一定在找我了,”他跑进森林之后还有一段路程听到赫西斯大哥和林纳斯大叔的呼喊,如果那个时候我能再冷静一些就好了,也不会差点就疲狼吃掉,最终还受了伤,赫西斯大哥现在一定在生我的气,我都把他送给我的鞋子都弄脏了。万一他们遇上狼群了该怎么办?他感觉胸口重重地挨了一拳,不由得紧紧抓住梅墨的手臂,“要是他们遇上狼群那怎——”
“唉!你放心,你大哥我是不知道,不过那个铁匠大叔我也认识,别看他肚子跟酒桶一样大,本事可不小呢,你担心他的力气还是省下来担心自己好了,维达,忍住,”
“嗯?”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梅墨已经一手托着他受伤的脚踝,一手按了上去,他看到她的双掌之中泄漏出温热耀眼的光芒,随即,一阵刺痛像一条恶狗咬住他,但只一瞬间,刺痛就消退下去,而梅墨双掌间的光芒还闪烁着。
“呃!——”他被刹那的刺痛击中,整个身体抽搐起来,他强忍着不叫出声,被梅墨托着的腿虽然止不住地在挣扎,却牢牢地被她抓着。片刻之后,梅墨双掌间的光芒一敛,消失不见。
“好孩子,你还真忍住了啊,了不起,”梅墨赞赏了一句,起身扶起他。
这样的疼痛还不算什么,他想到自己那条畸形的左臂,它痛起来的时候才真的算是痛呢,一念至此,他看了眼梅墨,这个大姐姐要是看到我的手臂会有什么反应?她会不会就此厌恶我?他有意识地将左手缩在袖子里,不敢暴露出来。
维达试着站稳身体,把全身的重放在双腿上,他发现崴伤的脚踝已经不痛,只有膝盖上磕破皮的地方还有一些疼痛。
“我只能修复一些骨头和筋脉,但出血的伤口还得用清水洗一洗然后处理,你先忍着,”
“嗯,”她是个好人,救了我又帮我疗伤,也许她也像大哥一样曾经看见过像我一样的左臂,但她会不会也和大哥一样不会害怕,“大姐姐,你会的真多,你到底是谁啊?”
“要问我是谁,那还不简单。能走吗?”
“可以,”维达试着曲了曲腿,行走无妨,梅墨牵着他的手,看了眼四周,抬头看看星空,朝着一边走去。
“我嘛,我是游历大陆的冒险家,现在大陆上发生了许多怪事,我正在研究这些事情,我去过虚祖国,学了那里的一些东西,那里的念气功夫很有用,关键时刻——就像刚才,能救人的。”
“大哥跟我说起过,虚祖在贝尔玛尔公国北边,是个有几千年历史的国家,地方虽然小但那里的人都很有本事,他们都会气功,”
“嗯,对对,你大哥知道的可真不少,对了,你是和你的大哥住在这附近吗?”
我是被赫西斯大哥捡回来的,我的家已经被火烧了,我的爷爷被怪物放火烧死了,我的哥哥去了不知道哪里的地方,我没有家。
“我和赫西斯大哥就住在古道上那家旅馆里,你知道那家旅馆吗?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开的,”
他想到赛丽亚姐姐。那里不是我的家,但我却从姐姐她们那里得了像家人一样的温暖。
“嗯?是叫赛丽亚吧,那女孩我认识,我刚想要去投宿呢,这么巧?你和你的赫西斯大哥也住在那里?真是太好了,想不到我竟然可以直接送你回家,记得叫你大哥请我吃饭啊,唉,就只有你和你大哥两人而已吗?”
“嗯?嗯。旅馆里还有其它客人,但几乎都看不到他们的人影,我受了伤,是大哥救了我,把我带回旅馆里的,他可是个大好人呢,”
“嗯?原来你以前还被别人救过一次,那你可有够没用的,”梅墨笑着打趣说。
维达低下了头,我是挺没用的,救不了爷爷,又长了条畸形的手臂,被村子里的人赶出来,我真的好没用。
“维达?怎么了?生气了?抱歉,我刚才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你不要在意啊,生气的话姐姐我郑重道歉了,”
“不,不是的,我没有生气,我,我是真的很没用,”他承认了,满心羞愧。
“不,维达,刚才我只是在开玩笑,你别当真。遇上那样的狼群,你这样小的孩子,没有被吓得双腿发软跑也不跑不了就已经很不错了,真的,你很勇敢,竟然能坚持到遇上我,而且,你别忘了,你刚才明明以为我是铁定要被狼吃掉了还跳下树来救我,维达,你真的很好,很好很好,”
可是我救不了爷爷,又要让赫西斯大哥他们不顾危险地四处找我,长了一条丑陋的手臂,不识字,现在把大哥送给我的新鞋子也弄得一团脏,他低头瞅了眼双脚,许多地方还多亏有了这双新鞋子,否则以从前穿的那双薄底鞋,不知道脚会被多少荆棘树枝划伤刺破。鞋子何止只是弄脏,有几处已经多了几条白白的划痕,触目惊心。
“谢谢,”他低声对梅墨说。
“对了,你是被你大哥救起来的,以前你不认识你大哥吗?”
“不,不认识,但大哥是个好人呢,把我身上的伤治好了,细心照顾我,送给我一双新鞋子,他还答应教我认字,”
“那你的家呢?”
维达不禁黯然,他一步步跟着梅墨走在落叶堆积得相当厚实,树影斑驳的林间小径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月光清冷,寒风刺骨,他不由得打了个抖擞,但是梅墨的手温暖似火,源源不断的热量从她手心里传过来,帮他抵御了不少寒意。
“我原来的家被坏蛋们侵占了,爷爷带着我和温姆来到这里,但是村子里的人讨厌我,不,他们是在害怕,我被赶出来了,”
他感觉到梅墨的手握紧了一分。
“维达,你原来的家是在哪里?”
“法罗湾,就是南边,爷爷说那是公国境内最大的港口城市,”
“嗯,我知道,但那里现在在打仗,那些坏蛋——”梅墨不再说下去,维达低着头继续走,林间地面阴暗无比,仿佛盘踞着什么巨大的莫可名状的怪物,正在伺机择食。
“你爷爷带你们来到了这里?”
“嗯,”他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那还是一年之前的事情,却久远得像是一场可怕的噩梦,他还清晰地记得奔波之中见到过的景象:被瘟疫夺去了所有人生命的荒败村庄,路边不知死去多少时间的尸体,堆满苍蝇与蚊虫,林间的新坟还露出被埋葬之人的手脚,但墓碑却已经斜斜地立好。
那是场噩梦,充满死亡味道的噩梦。
“村子里那些人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
维达这时突然害怕起来,梅墨救了我,但她会不会也像那些村子里的人一样讨厌我?如果我告诉她我长了这样的一条畸形手臂,她会不会就此不理睬我了?
“我,我做错了一件事,”说谎的滋味很不好受,但他心里害怕,心中不适,他逼着自己又问出一句,“大姐姐,你去过大陆上很多地方,看见过很多很多东西,那你知不知道有些人会长得很奇怪,不,也不是很奇怪,就是他们的身体会长得不像是其它人那个样子,”
“有啊,我看到过很多呢,不止是人呢,还有两头的蛇,长翅膀的乌龟,三条腿的狗等等等等,很多啊,怎么了?你是做了什么错事,惹村子里那些人生气,姐姐我去跟他们说说,让你能回去,你爷爷他们呢?他们怎么样了?”
“我爷爷,”维达感觉到声音有些哽咽,“大哥说他死了,”我一定要回村子里去,我一定要亲眼见到事实,“大哥说是森林里那些哥布林放火烧了整个村子,大半个村子的人都死了,”
“孩子,真是抱歉,”梅墨停下了脚步,蹲下来抱住他,“我不该问这么多,”
他感觉到温暖包裹住了全身,梅墨抱了一会之后抬起头看他,维达看到她脸上的哀伤。
“维达,好孩子,我的父母在我比你还要小一些的时候就离开我了,也是因为那些怪物,你要坚强,一定要坚强。你说你还有一个叫温姆的兄弟,是吗?”
“嗯,但赫西斯大哥说温姆去参军打仗了,他才十六岁啊,”不知道温姆有没有知道村子里的事情,他现在又会在哪里,爷爷怎么能让他去参军?他不打不过我呢,怎么去打仗,温姆明明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子,比我大不了多少,爷爷怎么会同意?
但他已经无从知晓答案,注视着梅墨目光中的悲伤,他忽地有种坦露一切的冲动,想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不幸都告诉她。
“大姐姐,我不是做了什么错事才被村子里的人赶出来,我,我其实,”他动了动左手,犹豫了一会,最终抬了起来伸出暗红色的手掌,月光下,手掌的形状无甚奇特,只是颜色显得相当诡谲。
“鬼手!”他看到梅墨眼中闪过惊诧,心头不禁一跳,刚才的勇气顿时消散得干干净净,恐惧飘荡心间,他抖了抖左手,想要收回来,却被梅墨一把抓住。
“等等,”她急切地说道,飞快地将维达左臂的衣袖推上去。
一条肌肉如树根一般虬曲生长在表面的畸形手臂,通体暗红,处处透着诡异的味道,仿佛手臂本身也有灵魂,而且还是个被百般折磨弄得扭曲变形了的灵魂,充满深深的痛苦。
“真的是鬼手,还是沾染了诅咒的鬼手,”他听梅墨喃喃自语,听到“诅咒”一词时浑身剧烈一颤,惊醒了陷入自我沉思之中的梅墨。
“真是不幸的孩子,维达,你听我说,”他抬头对上梅墨的视线,看到她脸上露出前所未有认真与严肃,“往后你要走过一段漫长而又充满痛苦的路,那将犹如漫漫长夜中在荒野里孤独前行,但我不准你退缩,你听明白了吗?”
他似懂非懂,犹豫不明所以,心中涌动着莫可名状的情绪,但最终他点了点头,并且问道:“大姐姐,你不害怕吗?这样的手臂,”
“不,”他看到梅墨露出温馨动人的微笑,心中的紧张与惶惑尽皆释然,她继续说,“这正是我要研究的异变,维达,我想带你去大陆上冒险,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