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由于在市委办见到衣龙堂时，衣龙堂正在临王羲之的《万岁通天贴》，见苏由于来了他挂上笔，不停地转动着自己的脖子说，皇水手机不用用苏州的，他们不收你的漫游费？苏由于搪塞说，我是懒，忘了开通了。是呀！衣龙堂接过苏由于的烟，点上后，吸了一口说，你忘了开通嗨，别人可没忘了你。桓胖子三天两头向我要人，别看他满嘴的歉词，不是因为我坐在这个位子上，他能把我做成小排罐头。说到这，衣龙堂将吸了两口的中华烟折断，扔到一边。
大白天，衣龙堂办公室里灯全开着，它们一齐照耀着衣龙堂，衣龙堂看上去像只人皮灯笼。
苏由于不解释，忙着又递上一根烟，衣龙堂没接，只是把身子向后仰了仰问：最近项目怎么样？
苏由于迟疑了一下说，还好。首先我有信心。
衣龙堂看着电脑上的屏保说，嗯，听说你有信心，皇水以下各个乡镇的母牛都会吓绝经的，你吹嗨。
苏由于笑着说，秘书长幽默。
衣龙堂哼了一声说：你除了不会干事，还会干什么？
苏由于尴尬起来，不再吭声。过了一会，衣龙堂问：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吗？
苏由于笑着说：知道。关于三期项目的事，秘书长一定要为我美言……要不，我从别的房产公司给您先弄套房子……
衣龙堂挥手打断了苏由于，正色说，别说了嗨，以后再也没有这个事。
苏由于忙说，知道，知道。
衣龙堂说，和孙可姿离婚不少日子了吧？
苏由于一怔，但马上说，实为家丑，不痛不痒的，就没有及时向秘书长汇报。
衣龙堂欠了欠身子说，我不想跟你捉词当蛐蛐玩。我只想告诉你嗨，作为一个男人，对家人，对朋友都要担当起道义，你可以欠债，可以欠一千万，一个亿，但是你就是不能欠女人一个子，尤其是你自己的女人，是为你付出过的女人。
苏由于低下了头。他捏着烟屁股，吸了两口说，孙可姿跟秘书长说什么了？
衣龙堂语重心长地说：由于，那是你的前妻呀！你怎么能忍心把她光溜溜地抛弃呢。结婚的时候，孙可姿身上的一根汗毛都是你的命，离婚了嗨，一根稻草都成了金条，不行吧？
苏由于叹了口气说，秘书长，我知道了。我会和可姿谈妥。
不，衣龙堂说，孙可姿是市委办的人，是我的部下。这个事已经严重影响了她的工作，确切地说，已经影响到了这个单位，我不能袖手旁观。你现在就给我表个态，750万什么时候到账？
苏由于头上的汗下来了。
衣龙堂说，别当蠢货嗨，如果这个事进了法院，你就是蠢货。如果你认为离婚前，她孙可姿没有跟你签任何财产分割协议，你从而可以推卸责任，那你就更蠢了，因为，我想管这个事。
苏由于哭丧着脸说，秘书长，我真的付不起这笔钱。你知道桓校长都在干什么吗？确切消息，他已经组织了讨债队，都带刀带枪了，你想，我如果有这笔钱，我还敢把命放在姓桓的刀口上荡来荡去的吗？我真……
衣龙堂说，你听听你这话说得多让人愤恨，多想让人吐痰嗨。你身无分文，你还在皇水守什么？你身无分文靠喝死婴汤活着？不要跟我撒谎，我只给你两天时间，就两天。
苏由于说，秘书长，我来是想求你给我一根救命稻草的…..只要秘书长能通过银行给我贷出一千万…..
衣龙堂说：苏由于嗨，放什么原子弹呀。这个事你打住吧。我再强调一遍，孙可姿的事，我只给你两天时间，否则，我没有救命稻草给你，只有上吊绳嗨。
苏由于灰溜溜地走了，走在路上，他突然想，不对呀，衣龙堂为了孙可姿跟自己翻脸要钱，这犯得上吗？
苏由于是个聪明人，他浑身打个冷颤，像是伤心，也像是恐惧，更有点绝望。他拨通了孙可姿的手机。
孙可姿问：你是谁？
苏由于突然想到自己的这个号码孙可姿不知道，他说，是我。苏由于这一强调，孙可姿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她停顿了许久才说，你的事不用再给我谈。说完就挂了手机。
两天后，苏由于收到了两件东西，一件是皇水市委、市政府、皇水市土地管理局、皇水市城市建设管理委员会、皇水市城中城建设指挥部联合下的红头文件，正式通知苏州金马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鉴于政府出租土地已过建设期限，也鉴于承包方严重拖延了皇水城中城建设的总体步伐，自下本文起，收回再建土地以及皇水城中城相关项目的建设权，并按合同罚金120万元。其他损失部分待评估后再行通知；第二件是一封匿名信，内容很简短：
尊敬的苏由于老总：
皇水市殡仪馆新近购得各种规格骨灰盒近百余种，先生可否抽时间考虑一下骨灰盒的颜色。
关于终止二期、三期工程的土地使用权以及环城水系改造建设权早在苏由于意料之中，他并不紧张。相反，失落之余尚有一种轻松和解压感，这样，濒临绝境的他就不用给那盏残灯添油了。但这封恐吓信却很伤他的胆气，信没看完，他通身的血就冰冷起来。他知道这封恐吓信出自于谁手，但他绝不怀疑恐吓信的真实性。在这个行内，因为断了资金链而断命的事情并不少，别看法院每年都会把那些杀人越货者提出来削头却命，但不要命的人要人命时压根就不计法度，而自己欠下桓校长的那些钱，已可以买到十到二十个吸毒者袖藏弯刀。
苏由于立刻换了出租房，当晚就搬到了老城区的深处，一向喜爱光鲜整齐的他，也另选了一套灰色的衣服，于是，他便像是一粒灰尘，埋藏在了老城区那一大片破烂和污垢之中。
他当然不再去公司，他从皇水晚报上看到的文章是：《谁来拯救围城中人》，他以为是为他唱哀歌的，等看到副标题才知道是痛骂他的。那副标题上说：金马老总携款逃遁，购房者以泪洗梦，近两万城乡拆迁户无家可归。文章提到，苏州金马房地产已经破产，商铺和商住楼不见踪迹，大量订房款被席卷而走，在建环城水系改造工程已经下马，二期安置房工程成了烂尾楼，三期工地正在养草。皇水城中城已成了打碎的旧瓶，无人复原和更新。文章的结尾比标题更为醒目：皇水市首现城市骷髅，不要忘了，一将成名万骨枯难道不发人深省？
这篇报道，使苏由于像一只被五步蛇咬了一口的老鼠，抽搐了半天。他仰天长叹，深深地感到，自己从一个皇水市敲锣打鼓迎来的投资者，变成了借贷人、房地产的奴隶和乞丐、城市窨井下的逃亡者和人人喊打的城市老鼠，的确有点滑稽。
他白天睡觉，晚上才敢出去。每次出门他都会看看身后有没有人，尤其是那些五大三粗、留有络腮胡或者生有日本男人那种眼睛的人。只要一见到这种人，他就会把心提起来，像是提起一盏或明或暗的灯。那时，身子骨向里收，皮子发寒。有时，一束光掠过，自己的影子被抽了出来，也能把他吓得一个趔趄。如果有一辆车突然停在他的旁边，他立刻就会打一个冷颤，头发一根一根地颤动。
他根本就不敢开机，陌生电话更不敢接。今天，到了夜里10点时，他才敢偷偷地打开手机。那上面至少有80个未接来电，他翻了一下，竟然没有孙可姿的，他心里一阵凄寒。
在床上抽了十几根烟，苏由于决定去街上买点吃的。但等他走到小超市门口，他看到了一则贴在电线杆上的寻狗启事。从照片上看，是一条长相一般的土狗，但启事却写得牵肠挂肚。
我的儿——小玉，今年两岁，走失时穿一件灯芯绒上衣，脖子上系铜铃，尾稍子上有白点，有发现并能带回家者，重赏5000元。
我的儿，盼你归，娘已三天没有吃饭。好心人请不要撕。
在这则寻狗启事前，苏由于站了很久，鼻子里一阵阵刺酸，他忽然叫停一辆出租车，然后钻了进去。
出租车在苏由于和孙可姿结婚时的那个小区门口停了下来。下车后，苏由于把领子一竖，低着头，快步走进了小区。
苏由于走进小区后，站在一丛树的后面。他仰着头，深情地看着卧室的窗户，他知道孙可姿已经睡觉了，他决定多站一会儿。他心里明白，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回到这里了，想到这，他眼睛一热，便去抹了一下，却抹出一把眼泪来，他忙用手背去挡，结果泪水涌动起来，像是有一个水袋被扣破了。就在这时，有一束灯光从他身上滑了过去，他定眼看时，发现一辆黑色小车由远而近驶来，然后拐了个弯，轻轻地喘息着在停车区停了下来。苏由于忙向树丛深处走了走。
不一会，苏由于看到，从车里下来两个人，男的是衣龙堂，女的是孙可姿。衣龙堂手里拎着两个衣袋和一大包食品，孙可姿穿着一件咖啡色风衣，这件风衣显然是新近才买的，有点韩服的感觉，而穿在风衣里面的那件乳白色的堆领衫也不是离婚前买的。
离开车子不到两步，孙可姿把一个什么东西塞进了衣龙堂嘴里，然后向四处谨慎地看了看，又向衣龙堂调皮地笑了笑，便竖起了衣领。
这个景象使苏由于极为羞辱和震惊，他张着嘴，凝固在那里。
这时，衣龙堂和孙可姿一前一后走过苏由于所在的那片树丛，等进入到一片菱形的建筑阴影时，孙可姿开始挽住了衣龙堂的胳膊。
不一会，孙可姿的卧室亮灯了。
不一会，孙可姿卧室里的窗帘拉上了。
不一会，孙可姿卧室里的灯熄了。
苏由于低下了头，僵硬地站了很久，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小区。
这一夜，苏由于感到冬天比天气预报描绘得更要具体和冷酷，他用一夜的时间反复想自己和衣龙堂在一起时的情景，最后，他想到了那天嫖娼，他好像突然受到了惊吓，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愣愣地想了一会，他点上烟，一口接着一口猛吸着，他决定在自己逃离皇水前要见一个人。
当她被衣龙堂抱起来放到吴书记办公桌上的时候，她大惊失色。衣龙堂挥手抽掉了孙可姿的裤带，那动作熟练得如屠宰场流水线上的一个工人挥手抽掉一根肠子。
无论怎样，苏由于做出离开皇水的决定都是对的。
先前贷款给苏由于的两大银行正在准备起诉金马房产公司；因为苏由于跑了，桓校长不得不帮他一个月一个月地付房产证的高额利息，每付一次利息，桓校长就要咬一次牙，发出的卡次卡次的声音更像是在磨刀；一把手付款却拿不到房子、商铺的人们以及等待入住二、三期安置房的拆迁户们，开始集体围攻市委。市委吴书记无法回避，出面讲话。
他讲得天旋地转，天花乱坠，但上访者们把那些花都踩碎了，就嚷着要房。吴书记就说，你们也可以提出个建设性意见嘛，请你们先回去——，请你们认真思考——，请你们拿书面报告来——
书面报告直接送到了省纪委。题目是：《天官快来捉鼠，我们把门》。
省纪委进驻皇水可谓不虚此行，文广新局局长（原皇水市广电局局长）、土地局局长、地税局局长、文化局局长、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宣传部部长、财政局局长、交通局局长、皇水最大的工贸公司老总计二十个部门的领导全部进入谈话环节，其中，有五个局长已被“双规”。
那天，衣龙堂送吴书记去省里参加第九届党代会。车上，衣龙堂发现吴书记的脸色很难看，快到省城时，衣龙堂给吴书记点了一支烟。从来不抽烟的吴书记竟然接了过去，一口一口着实地抽。
到了宾馆，吴书记让司机办事去了，他开始和衣龙堂谈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关于皇水城中城建设，吴书记责怪衣龙堂在这件事上缺乏大局观念，把项目给了苏由于属于决策上的失误，吴书记说：空城计是唱不得的，皇水40万人就是40万只探头，搞空城计的结果就是瓮中捉鳖，还是把那个南京天龙请回来吧。多给他些纸巾，把屁股擦干净些。上次他不是有一个投资条件吗，想圈大光镇那片土地，就按他说的那个价格给他吧。你代表我给大光镇党委谈，要他们抓紧做几个行政村的工作，争取早日搬迁，一步到位。
衣龙堂嗯了一声，但未做表态，因为按照程序投资方应该先向地方政府报开发项目，经审核后才可以批办。就在这时，吴书记又谈到了第二件事。吴书记说，我的那本诗集都是你发行的吧？
衣龙堂脑后一阵酥麻，他不知道吴书记怎么会这样问自己。那么自己是承认呢还是不承认呢。他马上说，吴书记，您的诗集是没问题的。国家正式书号，三审三校，又由国家正规出版社出版，读者又喜欢。
吴书记的脸上仍然一点表情都没有，他继续说：既然你亲自办了这件事，就应该跟我说清楚这笔费用是苏由于独自赞助的，包括那笔购书费和稿费。
吴书记的话让衣龙堂既感到委屈、生闷火，又感到无辜和可怜：皇水城中城项目是在人去楼空的情况下交给苏由于的，其目的是为了给你吴家根裤裆里垫尿不湿。出诗集时，你吴书记从来就没问过这里的任何一个环节，而现在却坚持要我衣龙堂承认是发行者。给你购书款和稿费时，你心里当然明白钱是谁出的，现在却说我衣龙堂没有跟你说清楚。
衣龙堂笑了笑说：书记，在出书这件事上，没有任何官司可打，就如同苏由于进书店，买多少书，买什么书，都是他自己的事。
吴书记说：龙堂，这不是你这个年龄的人说的话。这些天，我很累，就不回皇水了，你把苏由于这个事情解决好。在关乎到皇水发展和形象方面，你要对这个人有所教育，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衣龙堂声音很小地说：我明白了！
还有。吴书记说，这几年，你跟这个人走得过近、过紧，这不好！
衣龙堂愣了一下，但是马上点头说，谢谢书记提醒。
吴书记像弹琵琶一样谈了一二三四点后也弹累了，他跟衣龙堂说，晚上我要用车，你自己回去吧。衣龙堂或然想到车后面塞得满满的礼品和土特产，忙点了点头，同时，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失落感。过去，吴书记凡是去拜访省领导，都必须带上他。现在怎么啦？难道自己的信任度连个司机也不如啦？衣龙堂的心里一阵冰凉。
离开宾馆后，衣龙堂打的去了长途站，上车后就坐在哪发起呆来。
这时，一个报贩上了大巴车。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黑，胖乎乎的，之前不知干了什么体力活，浑身是汗，热腾腾的，看上去像只刚出锅的杂粮包子。走进车厢后用一口浓厚的六安口音喊道：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中国军舰在南海受到越南七艘军舰的炮火警告。
见没有人买他的报纸，他接着喊。
这个男人走到衣龙堂面前说，买不买，一块钱三份，三十六个版。
衣龙堂正烦着呢，他一挥手说，去去去！
报贩忙鞠了一躬，陪了个笑脸，继续吆喝：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中国为什么有那么多男人找不到老婆，因为不要脸的贪官天天结婚，天天找美女。为什么中国男人找不到老婆，因为你不看报！
报贩的广告也太卑劣了，车上传来一阵笑声。在笑声中报贩卖掉一份报纸，满意地下去了。而衣龙堂则越来越烦。
过去，衣龙堂根本就看不上这个吴书记写的那些狗屁诗，现在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诗人。过去，他站在吴书记身边时，总是能闻到一阵阵的香味，现在他闻不到了。他感到自己的两条胳膊和两条腿开始发痒、肿胀，并向四面延伸，又感觉自己的腹部有许多尖锐的东西要生长出来。当自己的脑袋两侧也有这种感觉时，他才弄清楚这种变异的全部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