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最后一天,傍晚,我带了妈妈煮好的饺子给爸爸和奶奶送了过去,刚从医院出来,周筱婉的短信就发了过来。
“你来广场吧,我买了好多烟花。”
半个小时后,我赶到了广场。
“叔叔好点了没有?”她将一把小烟花塞到我手里,一笑嫣然。
“已经好多了。”我脱下手套往手心里哈着气,天气实在冷。“怎么没叫李子豪过来?”
“我想和你呆会儿。怎么,不乐意?”她俏皮地冲我笑笑,举着燃烧着的烟花划过头顶。
我拿起打火机点燃一个烟花棒,笑笑说:“当然乐意了,求之不得呢。”
广场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远处传来的鞭炮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空中绽放着一个又一个硕大而色彩斑斓的烟花,行人带着小孩穿过一个又一个卖零食的小摊,少男少女们升起一个又一个承载者期许和愿望的孔明灯。漆黑的夜幕被新年的到来打破了宁静,释放着一个又一个黑暗深处不为人知的秘密。
周筱婉如半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对我开心地笑着,眼里的温柔和善意美好的不容我有任何亵渎的想法,她就是这样,可以自由掌控带给别人何种感受。不论你是否开心,是否失意,经由她的情绪一感染,你便不得已会随着她的喜悦而喜悦,难过而难过。当然,大多还是喜悦,她从不轻易带给人忧伤。
我们点燃了一个又一个烟花,转完了大半个广场,又经不住诱惑去放了两个孔明灯,最后,我们俩一人举着一串糖葫芦沿着最边上的长椅坐了下来。我心里又不合时宜地闪现出了那个算不上问题的问题,前两天我也那样问过黄娟——为什么,你们会对我这么好?
当然,黄娟给出的回答是,他们并没有对我有多好,一切都只是我放大了这种好而已。但我明白,不是这样的,至少,不全是这样的。尤其对于周筱婉,我更加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从一开始她对我的态度就跟对待别人不一样,她和马芮曾经那么要好,这在我第一次在校外的小餐馆见她们时就能感觉到,马芮还说我抢了她最好的朋友,尽管这只是一句玩笑话,但……这半年以来,我并没有见到她和马芮很亲密地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时候,是我和周筱婉放学了一起回家,或者是我在校园里单独见到马芮——包括每天下午的天台。
“你在想什么?”她察觉到了我沉思的表情。
“我在想,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人。”话到了嘴边,我不知不觉说出了这句话。
她“噗嗤”一下笑了,一边用手擦着嘴角的糖衣一边说:“你这么高抬我,我会骄傲的无法自拔的。”
“难道不是吗?你的人生似乎就是圆满的,”我眨眨眼睛,一板一眼地说道,“长得如花似玉,学习名列前茅,性格温柔体贴……”
她一开始还笑着,后来她打断了我:“还是个被父亲抛弃的人。”她眼睛看着前方,脸上还有笑意,但已经不在眼里了。
“筱婉。”
“你想说你跟我也一样是么?”
“难……难道不是么?我们的家庭经历很相似啊,筱婉,我爸妈也离婚了,但这不代表我们被抛弃了呀。”我不知道自己在试图解释着什么,但我明白自己此刻心里有些慌张。
“我们不一样。顾笛,我们不一样。”她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沉默了,我知道,周筱婉心底里埋藏很深的那个东西,终究被我触碰到了。我不相信她一直这么快乐,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直觉——我相信她的笑是真的,可不相信她的快乐都是真的。一个人有多少伤疤,就有多少伪装。
“算了,纠结这个有什么用呢,我们说点别的吧。”大概是从我的眼里看到了疑惑和慌乱,因此,她把视线重新从我的脸上移开,看向别处。
“不,说下去,筱婉,你要说的,我也要听。”我认真地看着她。
她的头垂着,看着地上,忽然笑了,问我:“你还记得学校的水池里,有我养的一条鱼吗?”
“嗯,记得。”
“那是一个人送给我的。”
“谁?”我好奇地问,“你……你爸爸?”
“不是。”她摇头。“我爸后来娶得那个女人。”
一大朵蓝紫色的烟花在她头顶的天空绽开,绚烂如孔雀的尾巴,周围传来一阵孩子们的欢呼和尖叫声,所有人都仰着头等待着烟花熄灭陨落的那一刻。烟花转瞬即逝,美好的事物总是停留得特别短暂。
“我爸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和我妈离婚了,比你惨吧。”寒冷的空气里,她冲我咧嘴笑笑,“你很难想象这么多年来我妈是怎么过来的,当然,你根本看不出来。在你眼里,她会保养会打扮,她从来不轻易生气,对待所有人所有事都是温和的。但我知道……她没有一天不是在逼自己。
“我上初中那年,我爸他再婚了。后来,那个女人来学校看过我,给我买了很多东西,还送了我一条鱼。我……我一点都不恨我爸,真的,他这么多年没管过我我也不恨,因为我对他根本没有半点感情。也不恨那个女人,她又没什么错。妈妈从来没教给我恨人,她这一辈子就没有记恨过任何人,她总是对我说,要善良,要学会包容。可能是我习惯了没有爸爸的日子,所以他在或不在,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可是你说你不在乎,其实你还是在乎了不是吗?”我插嘴道。
“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她看着我的眼睛,无比平静和笃定,“这世上不是没有了谁就活不了的,没有了任何人,我照样可以活。”
我看着她的脸,看了良久,咬咬牙说道:“可是我不行……没有了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在身边,我想我活不下去。或者说,那样比死更难受。”
周筱婉淡淡地笑了,呼出一口气说:“是不是觉得我挺冷血的?挺无情的?”
“我……我不知道。”我嗫喏地回答,总觉得此刻的她,一点都不像平时的她。过了几秒钟,我补充道:“不,不是。这只能说明你比我坚强多了,也比我……理智多了。”
“你觉得,世间最荒谬的是什么?”周筱婉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扬起脸问我。
我摇了摇头。
“我觉得是爱情。”
“为什么?”
“我爸和我妈谈恋爱的时候,他为了追到我妈,什么傻事都做过,有一次为了给我妈买一件生日礼物,他拼了命地加班工作,最后在凌晨回家的路上晕倒了,差点冻死在大街上。可是后来,还不都是一样?说不爱就不爱了,说离婚,也就离婚了。这难道还不是最善变的么?”
“可是,这只是个例,并不都是这样。”话一说出口,我才知道自己不该这样说的。
周筱婉神色淡然,说:“所以,这个个例就发生在我父母身上了是吗?现在你还觉得我命好?”
我叹了口气,摇摇头说:“这是上辈人的过错,我们……我们不应该以一件事情的对错作为价值判断的标准的。你的意思,是你根本不愿意去相信了是吗?”我紧紧追问。
她看着我,平静地回答:“不是我不愿去相信,是我觉得,我还没遇到可以使我完全相信的时候。”
“你这叫什么意思?”我有些激动和愤懑,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你是说你根本不相信李子豪是么?我早就开始怀疑了,筱婉,你根本……你根本不爱李子豪!”
“怎么可能,顾笛,我当然爱,只是这爱的分量我说不准。”
“你远没有爱自己那么爱他,你没有对他付出全部真心,你对他有所戒备,你的心里根本不全是他,你还为别的有可能取代他的人留了位置……”她盯着我,粲然一笑,竟然点了点头,说:“还是你最了解我。”
“为什么?”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周筱婉不是玩弄感情的人,更不是对人虚情假意的人,但,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你说的,我远远没有爱自己那样去爱他。他对我的好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我相信他爱我胜过爱他自己,但……但我做不到。”她如此诚实,如此坦白,又如此淡定。“可能有一天我也会做到,但不是他。等那一天到的时候,我可能就会相信爱情了吧。”最后,她这样说。
“还有一件事,我想先告诉你,你会为我暂时保密的吧?”
“你说。”
“等到高考一结束,我就跟他说分手。”
我愕然地望着她,没有说话。一群孩子嬉笑着跑了过来,从我们面前打闹而过,手里的糖葫芦被撞掉在了地上,糖衣碎了一地。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弯腰捡起糖葫芦,转身扔进后面的垃圾桶内。
我的手机屏幕亮了,打开一看,是一条短信。
——新年快乐,等我回来。
——沈鹤。
我的嘴角弯了起来。这个寒夜里,没什么能比这十个字更加让人暖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