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注定又是个难眠之夜。天外显露出几点星光，这是雨过天晴预示，如此甚好，这样一来家人守夜便不觉太过寒冷。二舅一家人守上半夜，按照农村的习俗，守灵不单是坐着等，而是进香、烧纸，现在农村地区也脱俗了许多，以前必须要跪着烧纸钱，最后还要看七星灯是否亮着。虽是二舅一家先守，可思寒一家也没闲着，一家人也都在和寨老商量谋划料理丧事所需的物品，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要面面俱到，以往别家用到的要谋划进去，自家有可能用到的也要想到，不然用到时就可能出现尴尬，思寒此时就坐在这一群人中间充当会计，因为他本身也就学这的。
按照寨邻和亲戚的看法就是遵照以前别家的来做，这也是农村地区常说的“八大碗，九缸钵”，也就是八菜一汤，菜不可或缺的就是黄豆腐和红烧肉，其余的可自行拼凑，在以往如果这两样能齐全或足量的都是大户人家，对于贫困人家来说这些可是山珍海味，去富裕人家吃豆腐汤是一件快事，如果近的话全家去吃一顿，远的至少也要带上小孩，如果去贫困人家，不但吃不上白米饭，而且菜也不足量，肉是水漂肉，几小点还很肥。思寒也常听外公说以前他们那个年代有的人娶老婆都要借衣服穿，婚宴吃酸汤包谷饭。九钢钵指的是一个汤菜，一般用钢钵来装，有钱人家可能是白豆腐、牛肉汤撒上薄荷，没钱的人家就是一钵酸菜汤。
这几年来，随着新农村建设的不断推进，农村不仅有了硬化公路，而且家家户户都盖起了小洋楼，腰包也越来越鼓，对于一个具有较好发展前景的凉城来说更是这样，现在的酒席上不单是传统的“八大碗，九缸钵”，而是在质和量上都有了显著的飞跃，菜品不只是鸡鸭鹅鱼的简单烹饪，而是兼具了南北风味，如小鸡炖蘑菇、烤鸭、酸菜鱼、蒸鲈鱼、王八汤等。以前一桌子菜几乎一扫而尽，吃饭像抢劫，现在生活好了，这些菜也成了家常菜，酒席几乎每桌都剩，反成了浪费，幸好农村地区家家户户都有养年猪的习惯，因此也避免了城里倒下水道的浪费。
大家你说这我说那，你方唱罢我登场似的争论了半天都没有一个结果，说来说去还是按照别家的菜肴来做，思寒觉得耳朵都吵麻了，看了父亲一眼，父亲还是当一个倾听者，但是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不大苟同这些亲戚邻居的意见，大家几乎争论的都是什么菜怎么做才好吃，似乎忽略了这久炎热的天气和对吃挑剔的人，讨论了半天论之后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外婆让她拿主意，可她反倒问起了父亲怎么办。
父亲其实盼望着这一时刻，但是他作为一个女婿，一个外人也不便多插话，怕做不好在外家很难抬头，他过了半会才慢吞吞的说：“我提一点自己的看法，这久一是天气较热，菜做多了不好保存，吃不完反而加大了浪费，其次现在的人也比较挑剔，鸡鸭鱼肉似乎也吃腻了，每家酒席这些都剩得比较多。我认为菜不在多而在精，菜的话我建议做四五个就行了，每个菜量可以多一点，做一钵薄荷牛肉、一钵羊肉、一碗红烧肉、一钵豆花或小豆酸菜汤，荤菜油而不腻，素菜清热解渴，这些也是我们这里比较拿手的，还避免做其他菜做砸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都笑了，其中几个还咽口水，思寒看着父亲会意的一笑，老支书第一个拍手说赞成，其余的也纷纷赞成，外婆看到大家都赞成，自己也很赞赏这一女婿，二舅听到也补了一句：“我双手赞成！”
接下来就是安排买菜买物的事情，同时做好预算，别人一边说单价数量，思寒一边加总量，比计算机还快和准。
下半夜，上玄月露出了寒光，加上夜的冰凉，给这个本来就凄凉的夜又平添了几分寒冷，现在亲戚邻居都去休息了，二舅家也睡了，就只剩下思寒与父母守着冷若玄铁的棺材，里面躺着的这个人曾经给这个家带来了希望，又为民族浴血奋战过，这个拿着地图给思寒介绍世界的人现在就躺在里面，此时他多想这个人能起死回生啊！可即便这个人站起来又能怎样呢？除了给这个家带来慰藉外，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伟大，他已经老了，老当益壮也上不了战场，一样还是清官难断家务事，他老得无能为力了、累了，也许躺在里面才是最好的归宿。
跪在棺材前的思寒一想到外公对自己的好，眼泪又不住的往下掉，这些眼泪除了五分的伤感，其余的就是遗憾，他曾经许愿要带这个跛脚老人环游世界，每次老人一听到外孙这么说就非常高兴，即使这对于一个残疾老人来说无论是体力还是时间都是巨大考验。
现在他毕业了，可以去工作赚钱实现愿望的时候，这个老人却不在了，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欲孝而亲不待。”思寒越想越难过，眼泪大颗大颗落在纸盆里，父母怎么劝都没用，只好让这孩子任性，屋外突然传来一开门声，母亲连忙说：“小寒，不要哭了，一会外婆起夜看到把她逗哭了！”他这才停下了哭声。果然是舅妈扶着外婆上厕所，外婆看到他便说：“小寒，是不是你又哭了？”他忍住泪水笑着说：“没有，外婆！”
“你不要哭了，你外公他回不来了，外婆过不久就要去陪他了！”外婆边走边自言自语道。思寒这才突然明白，外公走了，还有外婆，有如把无限的悲伤带给外公，为什么不把它变成快乐给外婆，这样是自私的，要伤心自己可以躲着伤心，为何非要这个时候呢？
“爸妈，你们也去休息了，你们都累了一天了，现在凌晨四点了，快天亮了，我一个人守就行了，我玩一会手机就天亮了”思寒对父母说道。两口子听到儿子这样说都很欣慰，但还是不放心儿子，因为活人对死去亲人都有两重心里，一是急切盼望再见到亲人一眼，不论是以怎样的形式；另一种就是担心见到，这也许是受到中国鬼神学说的影响。父亲让老婆去睡床，自己找来一张毯子，搬来外公的藤椅躺在思寒旁边，不知不觉，东边已出现一番景象：朝霞露天野，山雾忙升腾。几只喜鹊吟，不解人伤心。
一宿没睡的思寒第一次感到了朝霞的刺眼。见天已渐亮，父亲就起来叫思寒躺一下，自己生火烧水，现在农村地区大多也改用电器做饭，可大屋小事还是离不开煤火，特别是对于凉城这个地方来说，没有煤火就没有温度。
也许是太累的缘故，思寒一趟下就睡得只打鼾，可他又觉得自己很清醒，因为他又做了一个梦，梦到外公带他到河边捉鱼，夏天的鱼又大又肥，不一会捉了半鱼篓，忽然听到外公喊这有一只红鱼，就追着去，追着追着，一下子就消失在半米深的塘子里，思寒着急地大声呐喊：“外公，你在哪里？、、、”叫着叫着，思寒也跃身扎进塘子里，可怎么也进不去。忽然醒了过来，原来是母亲拉着自己的衣服使劲摇。看儿子醒了过来，母亲便问“你是不是做噩梦了？”院子里聚集的人也盯着他，思寒便说：“没有啊，可能是说梦话！”看邻居都到得差不多，工作也安排妥当，思寒就和爸妈准备回家，按照这里的习俗，母亲是唯一要来上祭的。
祭祀的物品一般涵盖了所有生前用到的东西，也可能是人这一辈子无法得到的东西，如房子、车子、妻子，如果人死后到另外一个世界能得到这些的话，那死确实是一件幸福的事，四脚一蹬不管天不管地，却什么都有了，难怪人哭着来笑着离开。
这几天说来也怪，若初老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起初拨不通思寒的电话只是感到些许烦躁。因为她一直希望四年后能与思寒有一次故地重游的机会。在她心里，四年前，或说贾雨霖未出现前，她两是最快乐的“一对”。
在一遍遍的拨打，不分早晚的拨打不通后，这种烦躁转化为一种焦虑，它无时无刻不在心头萦绕，就连与爸妈出去吃饭应酬的心情都没有，甚至连去托关系找工作的心思都抛在了九霄云外，满脑子都在猜测“他在干什么？他发生了什么？”这种循环思考中，有时躺在床上想到极端的事情还泪沾襟。
其实若初一直都知道他两的事情，包括她们之间的承诺，她更知道贾雨霖已结婚的事。对于有钱人来说打探任何消息都不是问题，况且她还有一个表妹与思寒同校，她表妹的室友又是思寒室友的女朋友，但她把这个秘密一直保守了三年。世界有时是无法分辨真假的，就像红楼里说的那样：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感觉每个身边的人都是忠奸人，可这又怎样呢！有时善意的谎言与欺骗总比直白的背叛要温柔些。
若初一直在矛盾中挣扎，也许该提前告诉他，她们就能过早的转换兄妹角色，但又觉得这样反而伤害了他，成了罪人。只是她心里逐渐萌生久违的欢喜，就像花儿从种子走向缔结花蕊，等待有了意义，所以孜然一身的她赶走了一位又一位追求的人。
此刻，她坐在窗台边望着他送的那盆早已枯死的海棠花纠结，有诗写道：
窗台上枯萎的海棠花/纸和笔说好的天涯/桌上凉了的茶/风带走的神话/苍松戏望兰花/玻璃挡住的尴尬
悲伤来自月下/因为没有她/打倒红尘的葡萄架/果实都太假/招手送每一只玉蝶回家/盯着芬芳太傻
梦是一匹冰琢的马/逃不开黎明的厮杀
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思寒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对此越发恐惧，担心思寒会想不开。若初越往不好的方向想，心就越发毛，她再也承受不起这种担心，决定要去找思寒，发誓一定要找到，便急忙收拾东西往门外跑，慌慌张张的一头撞到了同母亲一起到家中做客的王阿姨身上。
“这孩子冒冒失失的这要去哪？”母亲与王阿姨说道。正要去追问时她已走出了别墅大门。母亲拿起电话拨打，可一直在通话中。因为她在向高中同学打听思寒家的住址，张丽、王兴、韩琳琳等都说得模棱两可，若初急得要死，最终在思寒的同乡高梦楠那里总算问清楚了具体地址。虽然思寒以前与她提过，可从未带她去过，女生大多又是路痴，哪能记清楚。
为了节约时间，她顾不上去车站，直接从定城打的赶往离此一百二十多公里的凉城，本来她可以让父亲或亲戚开车送的，这样也安全一点，可她不想让他们知道她大老远跑去找一个曾经伤害自己的人。她硬着头皮上了车，并把车牌号和司机偷偷拍照发到几个好友的手机，由于全程高速，十一点出发，十二点过就到了凉城，接着又包出租车往思寒家赶。对于她来说是不缺钱的，自家煤矿每年都进账几百万，她也算富二代、煤二代，原本到他家只要一小时，但由于这条路前几天暴雨坍陷了，只能走老路，当然都是沥青路，且景色优美，两边全是红豆杉树。只是弯道大，不堵车也要两小时。
司机是个四十出头的女的，一上车就开始播放八十年代的经典歌曲，如涛声依旧、吻别等，还与若初交谈了起来，问她是不是去找男朋友，给若初讲一些开车遇到的事，如把乘客遗留的手机交还主人，别人给了几百元钱，晚上开车遇到劫匪等。若初表现得很奉迎，因为她很担心，每绕过一座山头她都会问距离，有时司机都觉得好奇，见男友这么着急是不是久别了？可不论怎么急，总有时间限制，人没有腾云驾雾的本领，不然一个筋斗云就到了。
幸好这一路没有堵车，车也很顺利，左盼右盼的若初总算到了盘龙镇，思寒家就在镇东的孽龙村，虽是镇可也不亚于一般县城，她又打的直接到孽龙村，到了村头石头牌坊处就下车边走边问，可四处问思寒的姓名没几人认识，问了不下十人也没个知道的，一些是路人，一问三不知，幸好这里全是杂姓，一个老人给她指了与家大院，让她去问一下。
若初便马不停蹄的跑了过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大院门口问：“请问这里是与思寒家吗？”喊了几句没人回应，邻居听到说：“这家主人出去了，亲人死了，你走进去问，看有没有人？”听到说有人死了，若初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心里希望千万不是她想的那样，不然她就是乌鸦嘴。过了半会才小心翼翼打听道：“请问谁死了？”“主人家老丈人啊！”邻居答道。听到这句若初心才逐渐平稳，走进了大门去喊道：“请问是与思寒家吗？、、、、、、”睡得迷迷糊糊的思寒忽觉得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又被连续的几声叫醒，就起来揉揉眼睛下了楼去，“若初，是你吗？”若初转身一看到思寒，就迅速扑到了他怀里，一句话也没有，除了眼泪。这个拥抱也是他们之间第一个拥抱，如果这个拥抱提前到四年或五年，也许她们就会是另一种结局，要么是相守到现在，要么是分道扬镳，谁也说不定，这世界有太多的不确定，一切都有未知性，成熟了对感情才会看得更透彻，才更懂得什么是自己想要的。
若初奋不顾身的抱住思寒，就像奋不顾身来找他一样。而这一刻思寒却像电线杆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感觉空气很沉重，不知他是紧张，还是被若初身上淡淡的体香陶醉，只有若初边哭边说：“你把我急死了，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在这无数句重复话的感染下，这棵电线杆逐渐倾斜，伸出了他埋在土里双手，紧紧把扑向怀里的这个人抱住，并开口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躲着你，只是我外公去世了，我想静一静，就把手机关机了，我以为那天你只是说玩笑话，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我为这一天等了四年，这些年我每天都在设想我们见面的时间、地点、情景，有时想到好的结局我会很开心，有时我会躲在被子里哭，每一天都想去见你，可我找不到见你的理由，于是我做了许多准备，包括你喜欢的样子！”
“除了说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来弥补对你的伤害，自从你不在与我联系之后，我才知道深深伤害了一个对我好的人”思寒哽咽的说。
“你不用说对不起，你不欠我什么，这也与背叛扯不上半点关系，如果这世界让你在我和她之间做出选择的话，伤害是在所难免的，我并不恨她，也不怨你，我只是一直在思考你当时为何没有选择我，没想到一思考就持续了四年！”
“如果当初我们在一起会怎样？”
“按照宿命论的观点，假如在我们的命运中注定有一劫的话，那我们也只是露水姻缘，如果按照人定胜天的观点，只要我们懂得经营好这一份感情，终究会修成正果。可我不确定是那种观点占据了我们的生活！”
“不管哪种，我们都要试着学会去珍惜眼前人！”听到这句话，若初会心的笑了。
“那你会珍惜、、、、、”突然门外的汽车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可能是我爸妈回来了！”思寒急忙松开若初的手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