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时光笔记7

雁秋心中有郁结和创伤，即使她从未说出口也一直笑得相当灿烂热烈。我看不出雁秋的来历，但我绝不会开口问询。

因为，她那么那么地，在乎她的家人。

——时光叶，记于宇宙历1030年

今天，是到达雁秋家的第三天。作为雁秋的一个“人类”朋友，对着雁秋奇怪的家人，时光叶很有些奇妙难言的感受。

人类真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渴望不同又畏惧不同，渴望强大又畏惧强大，不甘于平庸，却又恐惧于出众。

而雁秋在她的家里面，是绝对绝对的，异类。她的异，被其家人所知的便是强大的武力和体魄。这本应该意味着荣耀和赞赏，但在时光叶初次见到雁秋的母亲时，她絮絮叨叨一遍遍地提到，她不喜欢三女儿的“出众”，希望她谅解。

时光叶明白，雁伯母更希望的是她不要多嘴，无论对谁为了谁。

雁秋……雁秋救回了一堆更“异类”的异类，时光叶自知自己也包括其中。她们这些异类对雁秋的回报是善意的，却无疑使她更“异类”。这……其实加剧了她与家人之间的矛盾。

而矛盾的痛苦在于，你没有办法不去爱，也没有办法不去怨恨。

就像过往一样，时光叶从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雁秋在父母面前安静乖巧地聆听训诫，看着她毫不吝惜自己对家人的关心爱护，看着她偶尔忍不住泄露一两声叹息，看着她盯着母亲显露苍老的面容伤感，看着她指导小弟，换来的是不耐烦和扭头就走……

自然，也顺便看到雁伯母眼中的泪水和浓重的愧疚，看到没有血缘关系的雁大姐对着妹妹的背影无声叹气，看到雁秋最小的弟弟总是在她转过身时眼中闪过极为矛盾的挣扎，看到他们别扭的，爱与伤害……

只因为对过分强大的畏惧，就对血亲产生厌恶甚至选择远离，时光叶无法评判为那是凡人的愚昧无知。

因为这些“愚昧无知”的凡人，无论言辞怎样苛责，都不曾，从不曾真正的厌恶和远离。

书上的答案是——亲情，那是时光叶从来不曾接触过的感情。那么爱，爱得相互伤害也不愿意远离，就是，亲情吗？

回家后一直忙得乱糟糟的雁秋终于有时间将她带回来的朋友拖出门溜一溜了，于是，两个人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一起狠狠地玩了一把飞行器，好好过了过瘾。

“呼~~~真舒服呢。”从天上下来随便坐在某一座山顶上的雁秋，认真地看着火红色的太阳，声音轻不可闻:“兰生，后悔跟我回来吗？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好风景，没有熟悉的朋友，没有可以大啖的食物，什么都没有。”

时光叶没有看向她，不知为什么，时光叶本能地觉得不投目光过去比较好。但是，话还是要答的:“自然不后悔。风景么，眼前不就是吗？朋友么，这里有你在啊。还有食物，且不提我并不需要多少食物，这里也有很多美食啊。”略微停顿了一下，时光叶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回避:“而且，雁伯母也将我招待得很好啊。”

“是啊。”雁秋闭上眼睛微笑了下，眼泪却顺着脸庞慢慢滑下来。

“兰生，为什么阿娘待我那么好，我还是觉得不满足呢？”

时光叶身体忍不住一颤，不知道是因为那滴泪，还是那个问题。

……雁秋，你忘了，我没有阿娘，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也不懂亲情。

我只是一个，注定一生漂泊星旅的，移动图书馆。

“兰生，我觉得，你错了呢。”雁秋的认真总有撼动人心的力量，时光叶见识过各种她用在别人身上的情况，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亲身经历。

“自己不懂得，自己没经历过，怎么能通透地知晓其中的深意呢？我一直觉得你在努力淡化情感，这样是不对的。”雁秋微笑，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神色沉静的时光叶，也不斟酌言辞，随兴随心地，笑道:“我特别爱我的家人。无论阿娘怎么唠叨嫌弃，无论阿爹大姐怎么沉默不理，无论小弟他们怎么冷漠讥嘲，我都特别特别的，爱她们。”

“我的阿娘，也是没有家人的。这让她的一生非常辛苦。她是那么优秀厉害的人，却没有一个好的身世。为了这个家快熬坏了身子，还被阿婆嫌弃讨厌。”

“阿爹非常有才华，他年轻时英俊又儒雅，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小伙，最后娶了我没有娘家的娘。他们也吵过架，磕磕绊绊半辈子，也一直过下来了。”

“大姐是个弃婴，就因为是个女孩子，就被丢了。她的手那么巧，什么编织花绣都难不倒，人又踏实勤快。多好，是不？我能不喜欢她吗？”

“还有二姐……”

“雁秋！”时光叶出声打断，语气尖锐:“你在说服谁？！”

“说服你……还有我自己。”雁秋依然带着笑容，只是声线忽然放得极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时光叶忽地一笑，那笑一如既往的平静，却多了很多的无奈和苦涩。

“雁秋，你以为我会劝你离开或者批判什么吗？放心，我不会插手什么的。”

雁秋也淡下了笑容，叹了一口气:“我自然不是怕你因为我说什么做什么，反之，我更怕你什么都不做。兰生，以前你还会为了颐娘景瑜她们波动心绪，还曾对感情有过期待和渴望，现在，你怎么反应越来越淡了呢？我可不希望你真的变成所谓的‘图书馆’哪。”

洒然一笑，雁秋看着天边炽亮得刺目的太阳:“兰生，我不想你变得没有情绪呢。御锦楼的八个人，我觉得你最熟悉最亲切了。那么像我……熟悉的‘人’。”

因为被雁秋直白点出失败和情绪变动惊慌又犯蠢的时光叶，终于在身边之人坦然热忱的声音中慢慢平静了下来。听着她的话，时光叶脸上带笑，眼中却是伤感。

被熟悉亲近的乡邻厌恶畏惧，被在乎重视的亲人冷淡对待，尝尽异类的痛苦，雁秋……真的“不应该”对她们这群异类有好脸色。事实上，纯粹的“土著”雁秋，对于传说的神兽金龙凤凰九尾狐，绝对是惊吓多于惊喜，对于据说是仙人的白琏也不可能会想要接近。而更特殊奇诡伸手就能冒火放水聚闪电的颐娘和能用怪模怪样的镭粒子炮毁灭一切的郅毓，雁秋按理说也只会敬而远之。

看来，七人之中，的确只有我看起来最“正常”呢。时光叶微有些感叹地想，对于雁秋更多了几分心疼。

……这是个满倒霉的孩子啊。却又因为太倒霉，而太清醒慧敏。

更难得的是，还保留了热情。

“兰生，你为什么会叫“兰生”呢？”雁秋转过头看向时光叶，目光晶亮，像注满了对世界的热情和火光。

时光叶微微一笑，这个坐在她身旁的女孩，因为见面时的一点误会，就一直认准了自己是“朋友”。她不应该交朋友，尤其不应该和寿命那么短暂的土著交朋友。时光一族免疫身体和精神伤害，但法则也无法界定的，还有情感。

但是，雁秋，我认可你，并且愿意接受你会给我留下的一切。无论是感动欢喜又或是……死别与伤痛。

长老，兰生不知如此行事是否愧于您的教诲，但长老告诉过兰生，不要迷茫，依心而行。长老说过，无论有多强的痛苦，时光终究会抚平一切。不必惧怕，不必裹足不前。

“我嘛，长老说家乡有种美酒叫“青叶兰生”。”时光叶微笑回答。其实还有一个答案，不过不怎么靠谱，听说自己出生时所在的那个星域，当时的月相正是兰月。

不过，长老说他也不清楚自己的生辰。生辰……对时光一族，真是一个遥远的名词。

“一种美酒啊。”雁秋眯起眼睛，脸上是一种非常虔诚的祝福:“真是个可爱的名字。我名“秋”，是因为生于秋天。阿娘说，那是个很丰硕的秋天呢。”

时光叶含笑看着她，目光柔软。她的朋友，雁秋，知道，懂得，忍让，然后在退无可退的时候，选择离开。

“兰生，这里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但足够平和安宁。阿爹说，雏鹰不应该赖在温暖的巢里，广袤的长空才是它的归宿。”雁秋也微笑起来，她永远灿如骄阳的笑容依然夺目耀眼，不改光芒:“兰生，和我一起，出去游玩一番怎么样？”

“好。”时光叶伸出手，与身旁的朋友双手交握，互托信任:“很荣幸呢，雁秋，那么，要做个好向导哦。”雁秋也紧握双手，对着眼前这个初次见面便以“朋友”相称的“人类”灿烂一笑:“那么说好了，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