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春日,正是郊游外出的好时节,每每遇到春日里那轻快的阳光与蓬勃的嫩绿,总是禁不住心绪明朗,在心底压抑了整个冬日的种子也蠢动发芽,想着是该出去走走,带上一块垫子一些吃食,一个人或几多人,在公园里坐一下,在山丘上躺一躺,闻一闻野地的芳香与清爽的空气,舒一舒筋骨,清一清喉咙,听几声清脆的鸟叫,看一看碧蓝如洗。
这些愿望统统没能达成,这看着只是小小的心愿却总是不能随人愿,从家乡奔赴于大城市,如同奔赴一场多年之约,念头里尽是美妙的乐章,实则如困兽般苦闷无趣,正如那日午时望到的太阳,被雾霾所遮蔽,分散射出的光芒都被收揽,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圆币,看着竟不如家乡的满月光亮,那月至少还更清澈。
忆及家乡的月亮自然会顺联想起东面的那座山,在幼年的无数夜晚时分,搬一把椅子坐在门前,看着那月亮一跃一跃地从天边升起,而那天边又不是真的天边,只是东面那座山的轮廓,实则等我看到的月亮已是跃出地平线多时更加皎洁与精致的它,也会在那时想着山的那边会是何等的景象,还妄想过那就是全世界。
幼年的时候没走过远路,曾以为世界就是以山为界,而父母又管教严格,不肯放任自己去徒步探索,甚至总是编撰一些鬼怪豺狼偷魂食人的故事恐吓我,印象最深的要数山里有一只成精的黑熊,若在树林里迷了路,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千万别回头,要是回头定会被那黑熊一口吃掉。当时听着是很害怕,可又不禁心生好奇,想见一见那黑熊的模样,听一听说话的嗓音,还幻想过会不会是一个老太太的声音,头上戴着红围巾,还要假模假式地挎着个篮子。想到这些又忍不住在心里发笑,觉得若是那样,黑熊也煞是可爱。
乡下有很多的山,可乡下人又没什么想象力,不会给山起一个好名字,只是依照方向定名,于是北面的山就叫作北山,南面的叫南山,东面的自然就叫东山,就是缺了一个西山,西山不是没有,只是太远了,远到村里人谁都没曾到达过,对于不曾抵达的地方,人们也就没心思理它了。
上小学后学校每年都要组织春游,最开始几年去的是北山,那座山在我看来外形最漂亮,远远地看去像极了一辆火车,我们要去的是火车头的地方,而车身与车尾一直被火车头拖着,很长很长,长得都看不到尽头,而看不到尽头的地方又是神秘的地方,听老师说那里面有很多蛇,曾有采蘑菇的妇女贪心跑到了那边,差一点就被蛇咬了。
我听了这故事自然怕得要死,唯恐那些蛇会在我们春游的时候跑到火车头上来,我生性是最怕蛇的,那长长的一条光溜溜的,看着就恐怖,更别提它们拱起身子抬起头了,有时夜里睡不着,想着要是能遇到一盏神灯,第一个愿望就是让自己一辈子都别遇见蛇。
老师解释说不会的,火车头这儿常年有人来往,野生动物早就跑得不见了,啥动物不怕人?人是最厉害的。我当时就很想和他讲黑熊吃人的故事,可是一想那故事他可能也听过,便算了,但又悲哀地想着,遇到蛇就遇到蛇吧,大不了就被它咬一口死了算了。现在想来也是好笑,当时怎会那般的幼稚,每年春游都是抱着赴死的心态前往,心里难过又紧张还不敢与老师讲起,真是为自己脸红。
北山车头部位的树木不算多,也不算高,走进去不会有茂盛的感觉,阳光也不被轻易遮蔽,那些光就轻易地落在一地的松针之上,踩上去软软的容易崴脚。可惜北山的土质不好,大多都是岩石构成,要不树根下松针上肯定会长出许多蘑菇。我的母亲就很喜爱采蘑菇,每至雨天过后天初放晴之时,母亲总会穿着雨靴上阵,经过大半天,采回来的蘑菇多至半筐,有松蘑、杨蘑、榛蘑以及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但没有毒的蘑菇。
母亲把采回来的蘑菇择净淘洗放在院子里晒干,收进袋子里,留着过冬吃。母亲也会把一些新鲜的蘑菇和土豆辣椒一起炒,记忆里杨蘑居多,可能是杨蘑晒干不好吃,或许还有些其他别的原因,我只是一直没问过,倒是一直担心母亲千万别遇见蛇,或者会说话的黑熊。
北山下面有条河,河水常年气势汹汹的,汛期时常把两岸的稻田淹没,堤坝修了一次又一次,越来越厚也越来越高,可还是抵挡不住那洪水猛兽。那洪水的帮凶有田鸡和老鼠,它们在堤坝底部掏了许多洞繁衍子嗣,那堤坝表面上坚固牢靠,实则就是一面筛子。我曾与父亲在黑夜里去挖过那些洞穴,找的倒不是老鼠的,虽然那里面会存储些粮食,但毕竟已不是饥馑的年头,那点粮食没人在乎,弄回去也是喂食家禽,人吃了怕是要染上鼠疫。
父亲带我去寻找的是田鸡的洞穴,那些田鸡去头扒皮之后与红辣椒一起爆炒,香味一下子就溢满了整间屋子,我站在锅边看过母亲如何爆炒,印象最深的是有些田鸡头也掉了,皮也扒了,锅也下了,却还会沿着锅壁往上爬,那肥硕的大腿一蹬一蹬的,当时看着可怕,可吃的时候还是专挑大腿吃。
这就有些说远了。
我们在北山的火车头春游了几年,时常有事情发生,不是有孩子失足落水,就是有人走丢,还有淘气的孩子坐在林间偶尔冒出的墓碑上玩耍,被那死者的后人发现找上门大骂,直到最后一年有个孩子在春游即将结束时拎着条绿色的小蛇回来,到处吓唬人,那条蛇被校长没收了,有一次在校长家还看到了那条蛇,被泡在酒瓶子里。
后来我们就不再去北山春游了,再后来,那条脾气不好的河也遭到了修理,在上游修建了水闸,它的下游就一年年的缩小干瘪,最后只剩下深深的河渠与浅浅的水流,我倒是去那里洗过几次脚。
又过了很久的某一日清晨,巨大的声响震动整座村落,人们纷纷爬起来寻找声音的方向,是在北面,北山的火车头被炸出一个大口子,硝烟随着阳光渐次散去,一辆又一辆的卡车出现在山底,那些被炸开的石头都被装上卡车,不知运向哪里,而一些倒落的树木,被勤快的村民拖回了家,太大的,拖不动的,就用锯子截成小段,牛车、马车、三轮车统统装得下。
北山现在远远望过去,像是一只张着嘴的鲸鱼,而它头顶新矗立起来的风力发电的白色扇叶,恰好如同鲸鱼喷出的水柱。它比从前更美了,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北山不能再春游了,学校只好再选地方,首先想到的是南山,和北对立,距离也不远,只可惜那山太矮小了,树木也少得可怜,根本没有形成整片的树林,现在又大部分变成了坟地,一些无人祭祀修整的坟墓上开满了白色的马蹄莲。逢年过节,满山的烧纸钱,升腾起的烟四处飘散,如同一团从天而降的云,神秘得令人敬而远之。
南山的坟地除了村子里逝去的人之外还有几座明显与众不同的,其他的坟是用土堆的,那几座是用水泥抹的,另外墓碑也更厚实高大,书写的也不是中文,是日文。每隔三五年总会有一批日本人开着车子到那里祭拜,村民们就远远地围观,并不与其接触,就如同在看一出戏。
南山还有一件很值得说的事,它那里有一个狐狸洞,虽然从来没见过狐狸,但人们都坚信那里是有狐狸的,并一辈一辈越传越神,说那狐狸是白狐狸,成精了,谁要是看到了就要倒霉了。原先我们学校有个打更的老头,就说自己在一次起夜尿尿时看到身后有个白影,他一回头就见到了那条狐狸,那狐狸和他对看了几秒钟,跳上墙不见了。
老头第二天就辞去了工作,说什么也不干了,过了一段时间,他莫名其妙地被电死了,高压线把整个身子都电煳了。
以后就再也没人见到那只狐狸了,过了几年有几个胆大的人拿着火把钻进了那个狐狸洞,可惜没能看到狐狸,甚至连一根毛都没有,再后来那个狐狸洞塌了,也没人再提起看学校的老头看见狐狸这件事。
倒是我听父母讲过这件事情后,一整个童年都很害怕走夜路,特别是走过学校附近那条小胡同时,总是闭着眼睛飞奔过去,好多次都跑偏撞到了墙。
东面那座山自然就叫作东山,样子很古怪,像是一条大肚子的鳄鱼,头部和尾部延伸着延伸着就没了,落入了地平线,只有那肚子一直凸挺着,再加上密密麻麻的松林,真的有了鳄鱼皮的意象。
东山树木很多,倒也长得规整,都是些十多年的松木,整齐地纵横排开,像极了地里的庄稼,一看就是人工种植而成的。但山顶倒是豁然开朗,一大片平整的土地,只有几棵杨树错落有致地铺开连片的阴凉,正是春游的好去处。
东山没有蛇,可能从前有过但后来莫名地消失了,东山也没有狐狸,我想可能是因为东山没有坟,那些妖媚的或是有灵气的动物大概都喜欢神秘一些的地方。如果把南山比作一位老妪的话,那东山就该是名青年了,且是那种朝气蓬勃的,让人一挨近就能嗅到阳光的味道。
从山底到达山顶有一条明显的路,其实那也并不是路,而是一条山洪冲刷出的水渠,把松林分割成两块,水渠的两边也就走出了路。后来每年春游的固定比赛项目登山,就是在这条路上举行的,我拿过几年第一,奖品如今倒是忘了,也无非是些文具类的东西,记忆犹新的倒是发令员手中的那把枪,太过响亮,震得耳朵嗡嗡响,每次发令后都是近乎耳鸣的状态往上冲,同学们加油的声音都听不见,只看到随着枪声响起而惊飞的一群鸟。
东山有很多能吃的植物,除了野草莓(我们叫它高粱果),大多叫不上名字来,有一种椭圆形的草,又小又脆弱,只能长几厘米高,叶子也大概只有三四片,摘下来放进嘴里咀嚼几下便满口腔地溢出酸水,酸得我们五官都堆挤在一起,我们便给它起名“酸溜溜”。还有一种比较大的植物,有一根铅笔粗的茎,能长到半米多高,叶子形状类似荷叶,上面却长满了细毛,它的种子也能吃,但要在还是青色的时候,一个小苞里能扒出很多,有点像芝麻的感觉,是嫩白色的,吃到嘴里淡淡的味道,算不上好吃,可能因为不好吃,我们就从来没给它起过名字。
当然,东山上还有很多普通的野菜,蘑菇、蒲公英、蕨菜、锯锯齿……就连端午节清晨太阳出来之前要采摘的艾蒿也有,它简直就快成为一座宝藏了。在雨过天晴的时节里,少女和妇女们总是结伴去东山,也有些老人到山脚下散步,还有远道而来的牧羊人把羊群赶到山脚下的水沟里饮水,那时一大片云朵飘过来,它就一下子多了些深情,就如同人们心中掠过的一丝愁云,说不清道不明的。
后来又是一年,记忆中的事情都是有一年发生的。东山闹起了虫灾,是那种类似于毛毛虫的虫子,但是它比毛毛虫要瘦要长,是黑色的,有很多条腿,总是贴在树干上,用手扯都不容易扯下来,我们都叫它贴树皮。关于它的故事最可怕的便是曾经贴在一个婴儿的后背上,把婴儿贴死了,我弄不明白这贴死了是怎么个死法,但是光是它的样子加上能把人杀死的本领就足够令人敬而远之了。
那年东山就闹起了这种虫灾,每一棵树上都贴了成百上千个,据说原因是那一年大旱,那些虫子几夜间就把东山变成了一座死山,原来郁郁葱葱的树木与植物全都枯死,远远望去东山再也不是绿色的青年,而是一片死的黑寂,就如同穿着寿衣死去的老人。
村民们就在家门口观望着,议论着,恐惧着,老人们背着手,叹气着,说着荒年必定又有大灾,仿佛就要迁徙逃难背井离乡般。
还好那些虫子不善于进攻,我想如果它们拥有足够的智商的话,趁着夜里蔓延进村庄,那我们就只能等着死亡了。那些头脑单一的虫子灭绝了整个东山的植物后,在秋霜到来之时,竟如婴儿般听话地睡去了,化作了一个个茧,挂了满树枝落了满地。
村里一些什么都敢吃的人把那些茧弄了回来,像茧蛹一样用油炸着吃,或是炒着吃,竟然还很好吃,于是大批的人都涌进东山,只几天的工夫,就再也看不到虫子了,和它们到来时同样的迅猛。
炊烟四起时,家家的锅里都飘出了那奇异的香味,在温润的黄昏里,像极了一个节日。我犹记得那时的自己端着一个小碗,在院子里把炸得焦黄的虫子扔给老母鸡吃,看着它们疯抢的样子呵呵直笑。
落了一场白茫茫的雪,一整个冬季就不会再融化了,环绕村庄的那三座山也就没什么区别了,都像是大地弓起的脊梁上盖了一层松软的棉花,也如同老人凸起的颧骨染上了风霜。那些年呼啸的北风在窗前路过,我坐在暖融的屋子里看着外面的寒冷,想象着如果在山顶,肯定会被大风吹走,翻滚着翻滚着就记不得家的方向。
那样的日子里母亲是不准我出门的,一定要等雪停了风止了方可出去玩,我又会穿着厚重的棉衣戴着大一号的棉帽跑出去,就经常看到穿得比我还要笨重严实的大人去山上,大约也要半日才能回来,手里倒是拎着几只野鸡。当然也有空手而归的时候,首先在他们的眼睛里就能看到失落。
我也是吃过野鸡肉的,不知父母从哪里弄来的,或是他人相送,野鸡肉干瘪瘪的很不好吃,但又因来之不易吃起来格外精细,每一根骨头都嘬一遍,倒也咂巴不出什么新滋味。
如今每每回想起那些个冬日里的大雪,还是会禁不住打一个寒战,就如同那些年的冷早已渗入骨髓。我这人怕冷,自是不太喜爱回忆冬季,可偏偏又爱着那白茫茫一片的雪原,待风吹起的时刻,风霜轻易就迷住了眼睛,也猛然间感到天地之辽阔。
忽而念起一件小事,一个冬季在外面玩耍,帽子被忽来的大风刮跑了,那脾气暴躁的西北风把帽子一直往东南方向吹,我跟在后面追,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不知多远,帽子方被一排树木拦住,我拾起帽子拍掉上面的雪戴上,才发觉已来到东山脚下。原来山底下风要小很多,那些死了一季又活过来的树木在轻轻地摩擦,我突然竟感受到了万籁寂静,一屁股坐在雪地上不想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