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她必须要收起全部可怜可笑可悲的小情绪,关掉身体里那个眼泪的阀门,越痛越笑。一个不顾大局沉溺在小世界里从头哭到尾,只会说“我好惨啊惨死了怎么能这么惨你们有姐惨吗走过的路过的都过来瞧一瞧看看,姐惨出了一个银河系你们唔知啊!”的角色一定会被撵出剧集。若是人生如戏,该说什么台词的时候就不能顾左右言他。在这个大家都呼喊着“生而为人,要做个有故事的人”的戏剧时代,于小凡清楚地知道唯有克制情绪,才是通往幸福的唯一路径。
此刻,她环绕了一圈冒着风雨赶过来给她过生日,外加安慰失恋提供心理咨询帮助度过情关的妹子,她们的面孔在手机的映衬下,一个个清新可人,妆容精致。不用照镜子于小凡都知道她一张弃妇脸又一次成功地拖了组织的后腿。
“谢谢你们。”她把头往死里埋低,倒希望能在空气里钻出一个缝来。
“吃饭吧。”陈珊一张扑克脸还是看不出表情波动,也不知道气消没。在座的属她俩认识时间最长,爱之深责之切。但望着于小凡低垂的圆脑袋,她心里叹了口气,把她喜欢吃的鱼丸捞起来放到她碗里。
“为陈一辉那小子弄成这样,值得吗?”
值不值得?这四个字在一名合格女文青的字典里简直就是笑话,她们向来标榜“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不去权衡利益得失一股脑地往爱情深渊里跳,吼一嗓子这是“为爱而生”“爱你是我做过最好的事”,简直爽到火星老家了。
所以,值不值得并不在于小凡的思维范围之内,她那戏剧人格心心念念的只有“完满分手场景”。
陈一辉不是那些和她谈过昙花一现恋爱的男朋友。也许把于小凡感情史上所有的男人都拉出来排成排,也抵不上陈一辉轻轻弹指一推。
他们从小住在一个大院里,彼此是对方眼里第一个年纪相仿的异性存在。抢过一碗面条上同一所学校甚至童真无忌地睡过一张竹床。太早闯入对方的生命,过于熟悉彼此让好奇心也澎湃不起来。就算是从孩童长成少女的青春期,也能旁若无人地穿着睡衣从他卧室进出。这个连她的生理周期都记得比她还清楚的人,可能是太了解他了,所以从来不会“按剧情发展”。
“别拉着我演戏哈,我档期安排不过来。”早在热衷过家家扮演的孩童时代,陈一辉就很不屑地把于小凡扫地出门,继续看他的球赛。他才懒得陪她玩那些小女孩玩意儿。这些年来就算于小凡个子长高了头发长长了,在他的认识里,所有她戏剧化的情绪起伏都不过是小时候热衷的过家家玩意儿。他的态度只有三个字——没兴趣。
天知道于小凡对这点淡然无视有多么深恶痛疾。
可到底什么是完满的分手场景呢?
“你们还记得秦包包吧?”
“你那个前男友?哦不现在应该是,前前男友。”闺密们对各自的情感史非常了解。
“和他分手的时候,那就是完满的分手场景。”于小凡吸了吸鼻子说,思路被带回到大学时期的恋爱。世界很奇妙,似乎一定要经历一番沧海桑田有些事才能放下,只有当“前男友”变成“前前男友”,再忆起当初恨得咬牙切齿的人,似乎也没那么讨人嫌了。
完满分手场景第一条,分手地点一定要选在两个人初次邂逅的地方。尘归尘土归土,在哪里享受初见时的地转天旋,就在哪里享受分道扬镳时的挫骨扬灰
他们相识在大学的一次出游,偶遇在中国某个江南小镇的火车站。当时于小凡背着巨大的行李包站在陌生的车站,因为年幼无知觉得这异乡的每一根柱子都新鲜欲滴,一个人坐着绿皮火车走南闯北寻找旅行的意义,文艺感伤得一塌糊涂。
火车到站时天蒙蒙微亮,晨雾把风景弄得支离破碎,远处水乡的树木伸着黑色枝丫,像画在地平线上的铅笔画。管它是记忆的滤镜自动将过往美化,总之于小凡在凝神遥望远方的时候,感到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一个同样背着行李包的少年咬着一张车票出现在她的眼里,出现在她春林极盛春风十里的大好青春里。他拿下嘴里的车票,笑呵呵地提起手边的一本书,“同学这是你丢的吗?我在火车座位上看到的,在车上的时候看到你好像一直在看这本书。”雾霭这时候刚好散开,阳光落在少年长长的睫毛上,于小凡盯着他沉寂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看吧,多么美好的可以装裱起来送到博物馆悬挂的邂逅。
于是这两个人在经历了一年半载不靠谱的异地恋之后,曾经扬言要打败时间、空间,签名档都遥相呼应地换成类似“距离,不过是一张车票的距离”“我不怕世界末日,只怕在末日之前见不到你”。两个城市之间往来的车票都被悉心收藏,打算老了以后能扬手一甩,在孙子孙女面前细数韶华,“看到没啊小崽子们,你们爷爷奶奶当年也是敢为爱不顾一切,执走天涯的人!现实版牛郎织女有没有!”
可在无数次彼此消磨互相争吵,直到彼此恶心了对方那张面孔之后,于小凡在那个即将把秦包包送走的火车站,坐在候车室里,在那些泡面、香烟、尘埃凝成厚重的世俗气息里,手指紧攥,终于下定了决心。
完满分手场景第二条,你的东西我什么都不会留。没有把过去的信物狠绝地扔向分手对象,以彰显我对你非常非常嫌弃你最好带着这块破石头从我的人生里,以光速消失匿迹的分手场景,绝对没有资格算上一个分手场景。
在经历了去火车站途中的一路争吵之后,谁都不再想和对方多言一句,一听到对方的声音就觉得新闻联播开始了。于小凡已经受够了,她深吸一口气,握着挂在脖子上的单反相机,腾地一声从候车室的座位上站起来。
“分手!”
在把这两个字投掷到空气里以后,于小凡接着就把挂在脖子上的相机直接拽了下来,举起它的瞬间于小凡是有些犹豫的,她心疼人民币,也舍不得里面还没备份的回忆。当然燃烧在骨子里的戏剧人格让她还是狠下了心,不经常有导演为炮制好莱坞大片某一个特技画面就撒了好几亿银子吗,为了艺术什么都可以牺牲,没有的牺牲就创造祭品来牺牲。这个她一度视为珍宝,秦包包打了一个暑假三份工挣来的无辜单反,就这么哐当一声坠落在还没反应过来就要开战了的少年前方。
“你有毛病啊!分手就分手!”好了,秦包包也成功被激起了斗志。于小凡尽量拿出冷漠、坚韧、无情、又不失淡定的眼神看着面前气急败坏的少年蹲在地上拾起相机。她看到他眼神里巨大的失望和恨意,就知道她的分手场景要到来了。
完满分手场景第三条,恶言相向才是重头戏。不管曾经有过多少缠绵治愈暖心的短信和电话,让你沦陷在爱的糖浆里降低了情商也淹没了智商。如今你需要的参考书籍不是《泰戈尔诗集》,而是《八百万种死法》和《如何处理仇人的骨灰》。过往有多炽热,熄火的时候就得有多决绝。
“我祝你不幸福!”这个把相机从地上捡起来,终于爆发的秦包包就是个很配合剧情的典范。
“我把你写到小说里,给你写死!”于小凡也拿出秘密武器。
“我养只狗,就管它叫你的名字!”
“会有傻× 替我爱你!”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霹雳!”
“我现在想起来我曾经和你半夜打过三个钟头的电话我都觉得恶心!”
“呵。不知道那时候是谁缠着我装嗲说‘别挂嘛讨厌啦’。”
“我呸!那又是谁天天缠着我给他讲睡前故事。‘不要睡嘛我昨天等你短信等得一夜没关机,都被手机辐射了呢’,一个大男人卖萌,可耻!”
“我是瞎了眼才看上你这种要身材没身材要脸蛋没脸蛋的恶女!”
“我是闲得慌才跟你这种乡村非主流谈恋爱!”
“再见!”
“不送!”
然后于小凡就此转身,穿过人群,走出火车站,走到人来人往的街头,重新投入新的人群,这里才是属于她的世界,车站外的新鲜空气让她重新活过来了。她头也不回,把脚步迈得铿锵,就算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也要不回头地往前走下去。这个道理很小的时候她在喜欢的童话书里就看过,好心的仙女一挥手杖,让土到掉渣的平凡姑娘一秒钟大变身,身穿公主纱裙,头顶上的皇冠缀满繁星闪烁的钻饰,一流眼泪就是珍珠,玉手所及的地方,枯木也盛开出鲜花。
仙女赐予你美丽和金贵,她也万分嘱咐,沿着前面这条路走下去,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如果一回头,所有的魔法都只能打回原形,你也变回那个煤堆里灰头土脸的你,永远不可能得到王子和幸福的青睐。
“别回头。”于小凡咬着嘴唇在心里默念。
“向前走。”要不什么都要打回原形。
完满分手场景第四条,尘埃落定后,在社交网络上再来一击才是精彩的幕后花絮。这个时代要想让一个人彻底从你的生活里蒸发殆尽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你们有共同好友吧,你不可能不刷微博吧,更何况失去对象以后电脑不就又成了你们夜夜相伴耳鬓厮磨的男女朋友?
所以来吧,一场“我过得比你好”的亮骚比赛就这么无声地拉开了帷幕。请尽情地露出灿烂的笑容自拍,挑选一张气色最好的角度上传。请尽情地故作平静,游遍中国大江南北,书写一些千帆过尽的暗示言语。再请尽情地告诉朋友们,若无其事才是最好的报复。
“不要因为伤害变得尖锐世故,这样的人只能遇到尖锐世故的朋友。就算刻薄报复,就一次解决。
“实实在在地为身边的人和事感动,不要对着电视剧里的烂剧情抹眼泪。不要企图这个世界为你改变,也不要为这个世界改变自己。”
于小凡拿出写情感专栏的热血,噼里啪啦地敲打出许多这样掷地有声,又暗藏杀机的段子,掐准大家都在网上的高峰期按下发送键。不要以为你删除了访问痕迹我就不知道你来过我的主页,看到没有,我过得多好,多么励志,多么大彻大悟,简直可以成为广大怨妇的贴心小棉袄。就算一番激烈的发泄后午夜梦回时内心依然会荡涤过该死的感伤情绪,也因为怎么也算是戏剧性的大爱大恨过一回,不后悔。
“知道吗,我的感情方式是,他对我好,我就对他更好。”火锅店打烊后,大雨初歇,一群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没钱接着睡的女人又晃悠到了路边的大排档。这种烟尘漫天乌烟瘴气的破地方最容易让人想起她们用来挥霍的大学时光。那时候于小凡最大的梦想就是毕业了能在学校附近开一家大排档,做个当垆卖酒的老板娘,没事还能和新上架的年轻的小帅哥们喝一壶,谈人生,聊梦想,看星星,看月亮。不切实际的文艺梦作风让她把梦想都压得轻易又玩笑。
“要是他对我不好,我还是会对他好。人若负我,我不负人。对方变心就立刻收场这种滚犊子的行为,也太没担当了。”于小凡喝了一口啤酒就开始谈她的感情观了。非常沉不住气。
“可我最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一个人拿不温不火不冷不热的态度对我。你要不就让我恨你恨到宇宙灭亡,要不就让我对你抵死缠绵。对我不温不火的人,就是让我在这两个极端来来回回,生不如死,弄得和通关游戏里那个被悬在空中吊着的小人一样,左边是地狱,右边是人间。禽兽。”
“这是对付你这种永远都是一盆热火的人最好的方法。”闺密碰了碰她的杯子,摇了摇头,表示同情。
诚然,不幸的,陈一辉恰好不偏不倚生了个一盆温水的性格。
现实的分手场景没有一丝天雷地火的火药气味,而正是那种梅雨季节一样阴湿暧昧的氛围差点没把于小凡逼疯。
一身狼狈好不容易收拾好,于小凡走出理发店,却走反了方向,没能在当年确定关系的咖啡店分手。
当看到陈一辉笑呵呵地看着她,无限熟悉的温柔表情,也恶言相向不起来。
“你的东西我全都不留”更是不可能在陈一辉身上实现,认识二十几年,同居了两年,要全扔的话估计是笔不小的损失。
过于了解彼此,社交网络的亮骚比赛更是玩不起来。删除好友的幼稚游戏也早在相识的悠长岁月里玩过无数回。
总结来说,四条“完满分手场景”碰上“陈一辉”三个字,一路红叉到底。好不惨烈。
“怎么不吃饭?”我们的男主角已经埋头开动了,他非常冷静地品尝食物,完全不像是来谈分手的,“这泰国菜我也没尝出来什么特色啊,你尝尝?”
“我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饭了。”愚蠢的女人。怎么能在开场就示弱,强硬的外壳和彪悍的分手台词哪里去了。
“今天化妆了?有点夸张啊……你不是经常出门忘记洗脸吗?”
“高兴。”连续几天不眠不休,还敢一脸颓然地出现在要分手的男友面前,这样堪比把整个东北割让出去丧权辱国的耻辱谁能担当得起?
“原来那样不就挺好的。”
“愿意。”好像有那么些火药引燃的味道了。姑娘我都要和你分手了我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和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于小凡按耐住贲张的热血,另一只手握住了手机,随时准备开启屏保提示。
“对了,你手机借我看下时间,我的时间早上起没个准。”因为方才上菜的时候于小凡为了挪位置,就把手机放在桌上离两人都比较近的中间位置,导致的后果是陈一辉已经随意地拿起她的手机。
“不行——”
“咋?”陈一辉挑了挑眉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饶有兴趣地看着着急的于小凡。从小于小凡一搞古怪就这样恨不得全世界都看穿她的傻缺样,他还不了解她。
“我手机也不准。我设的是美国时间。你知道的,我日夜颠倒。”她伸出手,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非常迅速地编了一个理由。
“哦我换算下,很快的。”在他按下解锁键的那一秒,于小凡就知道,苦心搭建的大厦在一瞬间就轰然崩塌了。她悲怆地闭上眼睛等待地狱之门打开。
“分手台词?让我们从哪里开始,就在那里结束。君子绝交,不出恶声。我们再拖下去互相折磨也没什么意思,陈一辉,我是说过我不是被你耽误也被别人耽误,但我宁愿找个心疼我的人来耽误我。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家都还年轻,还是有机会遇到真爱的……”
于小凡在那一秒非常想彻底失聪。她只能听着陈一辉气定神闲地把她的分手台词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这种折磨简直比把她高中时候写给校草的情书在广播站大声朗读出来还要让人无地自容。
“我不会恨你,我连想都不会想你。今天来之前我已经把我的东西搬出去了,钥匙留在门口第二盆铜钱草的后面,我祝你得到你想要的成功……”
“够了。别念了。”于小凡一把把手机夺过来,咬着嘴唇不让屈辱的泪水分崩离析。
“不错的分手语。”
“没机会说了。”
“现在还可以说的。”陈一辉非常认真地允诺了她。
她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睛,翕张嘴唇,就把头垂了下去,败北的速度比得上瘪气的气球。有个残忍却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是——她说不出口。心也凉了一半,因为她知道他的意思是,他们不能在一起。他没有开口说一个字,但是他表现出来的理智,那种冷峻到不带任何商量余地的力量,让她觉得比屋外倾盆的大雨还要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