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把他们带到老鼠那儿去吧，他们不会有时间的。”卢克萨态度强硬。
格雷戈尔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他隐约觉得自己正在被估价，这让他心神不宁。
虫子再次考虑了一下卢克萨的报价。“四篮，给不给？”他说。
“我们给你四篮，再加一篮，表示感谢。”一个声音从格雷戈尔身后传来。他转身，看见一个留着胡子、肤色苍白的年长男人正向他们走来。他一头短发，那颜色是真正的银白色，而不是浅金色。
卢克萨看着老人，但没有反驳。
蟑螂费力地抬起四条腿，又抬起另一条，做了番计算。“你们给五篮？”他似乎觉得自己应该重新报个价。
“我们给你们五篮。”卢克萨有些不耐烦，她简单地向蟑螂行了个点头礼。蟑螂也回敬了一下，接着就和其他蟑螂一起逃命似的跑掉了。
“要是什么都由维库斯做主，我们很快就没东西可给了。”女孩抱怨着道，态度尖锐，但大胡子的注意力则完全在格雷戈尔和小靴子身上。
“他物超所值，多付一篮没什么。”大胡子回应道。他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格雷戈尔，“地上人，告诉我，你是不是从……”他思考着确切的词，“纽约来的？”
格雷戈尔好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世界。自从他跌到墙洞里后，事情发展得太快了，他一直在努力调节自己，以便适应这里的节奏。而现在在这短暂的平静里，“纽约”这个词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
是的！他是一个住在纽约城里的孩子，今天必须把衣服洗好，在妈妈回家之前要把小妹妹带回楼上去——啊！妈妈！
“我现在必须回家了。”他脱口说道。
格雷戈尔的妈妈在一家牙科诊所的办公室里做接待员，一般都是下午五点下班，五点半到家。要是她回家后发现格雷戈尔和小靴子都不见了，肯定会急死的——特别是在爸爸也失踪的情况下。格雷戈尔努力地想弄明白，自他走进洗衣房，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了。“我们往下掉了……嗯，大概五分钟吧，然后和蟑螂一起跑了二十分钟左右，之后就在这儿待了大概有十分钟吧。”他暗自计算着，一共是三十五分钟。
“好，也就是说衣服差不多都干了！”他大声说道，“要是我们二十分钟后出现在那里，就万事大吉。”现在还不会有人想着要找他们，他可以赶快回去，把衣服取出来，回公寓叠好。
“真的，我必须马上回去了。”他对维库斯说道。
老人仍在仔细地打量着他，“掉下来很简单，但想要再上去可要费很大力气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格雷戈尔的喉头发紧。
“他的意思是，你不能回家。”卢克萨冷淡地说道，“你必须和我们一起，待在地下王国。”
“哦，不！不，谢谢你的盛情！”格雷戈尔说，“你们都很好，但我还有事情要做……上面还等着我。再次谢谢你们的好意！很高兴见到你们！咱们走吧，小靴子！”
格雷戈尔从地上抱起妹妹，向蟑螂们离开的那个拱形开口走去，眼睛余光却瞥见卢克萨抬起了手。一时间他以为她在跟他挥手道别。但不可能啊，卢克萨可没友好到对他挥手的地步。“如果不是挥手，那她就是在发信号！”他低声对小靴子说，立刻拔腿向门口冲去。
他若不是怀里抱着小靴子，恐怕已经冲出去了，抱着孩子真的跑不起来。离出口还有几米时，一只蝙蝠飞到他面前，把他撞倒在地。小靴子也掉了下来，格雷戈尔正好做了妹妹的人肉垫子。小靴子就坐在他肚子上，欣赏着这场表演。
体育馆里所有的蝙蝠都向他们俯冲过来。它们紧紧围绕着格雷戈尔和小靴子，把他俩困在了由翅膀和毛发构成的牢狱里。每只蝙蝠背上都坐着一个和卢克萨一样肤色苍白、头发为浅金色的人。尽管蝙蝠之间的距离很近，速度也很快，但上面的人都坐得稳稳的。事实上，根本没几个人是坐在什么骑具上——一个趾高气扬的家伙，甚至躺在一只毛发光滑的黑色蝙蝠背上，还用一只手撑着脑袋。
骑手们紧盯着俘虏。当他们从格雷戈尔身边一闪而过时，他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不同的神色，好奇的、幸灾乐祸的，甚至充满敌意的。
小靴子在格雷戈尔的肚皮上蹦跳着，拍着小手大喊：“蝙蝠！蝙蝠！蝙蝠！蝙蝠！”
“好吧，至少我们中还有个人乐在其中。”格雷戈尔无奈地想。
小靴子非常喜欢蝙蝠。在动物园时，只要格雷戈尔不拦她，她能在关着蝙蝠的大玻璃房前站上好长一阵子。在黑暗的小陈列柜里，几千只蝙蝠轻快地飞着，却不会撞到同伴，这都是因为它们的身体有回声定位功能。它们能发出某种声波，声波撞击到物体会被反弹回来，这样蝙蝠就知道物体所在的位置了。格雷戈尔在等小靴子看蝙蝠时，把那张介绍回声定位的卡片读了不下一千万遍，他觉得自己都快成为这方面的专家了。
“蝙蝠！蝙蝠！蝙蝠！”小靴子把哥哥的肚子当成蹦床，一边上下跳，一边像唱歌一样大喊着。格雷戈尔觉得一阵恶心，赶忙用手撑地，坐了起来，把她放在一旁。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就是在这帮人面前呕吐了。
格雷戈尔站起身来，小靴子抱着他的膝盖，靠着他。蝙蝠的包围圈收紧了，离他们距离更近了。“干什么？怕我逃跑吗？”格雷戈尔恼怒地吼道。他听见有几个人笑了起来。
卢克萨一定又发了另一个信号，蝙蝠们一下子散开了，在体育馆上空盘旋飞行。格雷戈尔发现，卢克萨和维库斯都静静地立在原地，一步未动。他看着出口，知道是没有指望了。但是……这些人也太自鸣得意了吧！
格雷戈尔向出口处猛冲了三步，接着一个转身，牵着妹妹的手，快步向卢克萨走去。蝙蝠们先是吃了一惊，保持的阵型一下子散了，纷纷朝出口飞去，但却扑了个空，它们尴尬地朝空中直飞上去。蝙蝠们虽然乱作一团，但相互之间并未发生碰撞，倒是骑在蝙蝠身上的地底人，一脸狼狈，努力保持着平衡，格雷戈尔觉得满意极了。
自格雷戈尔出现后，看台上一直保持沉默的观众此时爆发出一阵赞赏的笑声。格雷戈尔顿觉信心大增。至少他不是唯一一个被愚弄的人。“他们被我捉弄了。”他悄声对小靴子说。
卢克萨目光冰冷，但维库斯的眼睛里却隐藏着笑意。他向格雷戈尔走过来。“你跟他们说了洗澡的事吗？”他问卢克萨。
“你们现在就去宫殿吧。”卢克萨恼怒地说道。她打了个响指，金色蝙蝠立马飞到她身后。就在蝙蝠快撞上她时，卢克萨踮起脚尖，凌空一跳，同时两腿分开，优雅地落在蝙蝠身上。格雷戈尔以前似乎看见过一个拉拉队员这么做过。蝙蝠腾空而起，紧贴格雷戈尔的头皮飞过，消失在体育馆的上空。
“你别浪费时间了！”格雷戈尔大喊道，虽然卢克萨已听不见他的话。他暗暗生自己的气，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这女孩的确有两下子。
维库斯听到他的话，脸上的笑容更深了。格雷戈尔生气地看着老人，问道：“现在干吗？”
“你跟我们一起去宫殿吗，地上人？”维库斯礼貌地问。
“以什么身份去？囚犯吗？”格雷戈尔莽撞地反问他。
“以客人的身份，我希望是这样。”维库斯回应道，“尽管我很确定女王卢克萨已经吩咐下去，让人帮你准备好地牢了。”他紫罗兰色的眼睛闪着戏谑的光。格雷戈尔发现自己居然喜欢上了这个老人，也许是因为他确定老人也很喜欢他的缘故吧。格雷戈尔抑制住想笑的冲动。
“带路吧。”格雷戈尔冷冷地说道。
维库斯点点头，向运动场远处招了招手。格雷戈尔牵着小靴子，跟在他后面，两人隔开了几步距离。
观众席渐渐变空了。高高的露天看台上的人们正从出口处鱼贯而出。蝙蝠们还在体育馆里绕圈飞翔，顺着气流做着各种动作。不论刚才在举办什么比赛，都已经在格雷戈尔到达的时候结束了。蝙蝠和它们背上的骑手们还在空中盘旋着，密切注视着格雷戈尔。
当他们靠近体育馆的主入口时，维库斯放慢脚步，走在格雷戈尔的身侧，问道：“地上人，你一定觉得自己被困在梦里了吧？”
“我觉得这是个噩梦。”格雷戈尔平静地说。
维库斯轻声笑了，“我们这有蝙蝠和爬虫——不对，你们叫他们什么？长螂？”
“是蟑螂。”格雷戈尔纠正道。
“啊，是的，蟑螂。”维库斯点头同意，“在地上，他们体型很小，可在这儿都是大个子。”
“你怎么知道的？你去过地上的世界？”格雷戈尔问道。如果维库斯能上去，那他和小靴子也能回去。
“哦，并没有，这种机会就像地下城的树木一样稀缺，不过地上人会时不时地跑下来。我见过六七个。一个叫弗瑞德·克拉克，还有一个叫米奇，最近来的一个女人叫可可。你叫什么名字，地上人？”维库斯问道。
“格雷戈尔。他们还在这儿吗？别的地上人还在这儿吗？”格雷戈尔激动地问。
“很遗憾，不在了。这里的条件对地上人来说很艰苦。”维库斯的脸色黯淡下来。
格雷戈尔停下脚步，把小靴子抱起来，“你们把他们杀死了吗？”
“我们？我们人类杀死地上人？我了解你们的世界，邪恶思想横行。但我们这里可不会为了好玩就大开杀戒！”维库斯严肃地说道，“今天是我们接纳了你们，若不是我们，你们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不是指的你……我是说，我不知道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格雷戈尔结结巴巴地说。他其实早该料到，他的这种想法对地底人来说是一种侮辱。“那么蟑螂会把我们杀死吗？”
“爬虫杀你们？”维库斯说道，“不，他们不会有时间的。”
这句话有点费解，那他们有时间又代表了什么意思？
“可没人知道我们到这儿来了啊。”格雷戈尔说道。
维库斯严肃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也由愤怒转为关切。“相信我吧，孩子，等时候到了，地下王国的所有生物都会知道你们在这儿的。”
格雷戈尔克制住自己想回头看的冲动。“那这不是好事，是吗？”
维库斯点点头，“是的，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不是什么好事。”
老人向体育馆的出口走去。一队同样长着紫色眼睛、皮肤苍白的护卫立在一扇巨大的石门两侧。他们合力把门推开一道空隙，让维库斯通过。
格雷戈尔领着小靴子一同穿过大门，他们刚一过去，大门就关上了。他跟在维库斯后面，走进一条隧道，隧道两旁插着石头做的火炬。隧道前端是一道拱门，黑漆漆的，里面传来翅膀拍打的声音。格雷戈尔想，这里肯定有很多蝙蝠，但走近一看，却是一团团的小黑蛾子。他跌进体育馆时，是不是就是撞上它们了？
维库斯用手轻拍这些昆虫。“这些蛾子构成了地下王国特殊的报警系统。一有入侵者出现，它们的飞行模式就会发生改变。附近的蝙蝠就会立刻感应到。这原理很简单，但我觉得很完美。”说完，维库斯就消失在了蛾子群里。
在重重翅膀后面，格雷戈尔听到了他的召唤。“地上人格雷戈尔，欢迎来到王之城！”
格雷戈尔低头看看小靴子，发现她正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回家，格格？”她问道。
他抱起妹妹，安慰似的紧紧抱着她——希望这正是她需要的。“宝贝，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有些事情要做，做完了就能回家了。”
格雷戈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头扎进了蛾子堆里。
当柔软的翅膀拂过格雷戈尔的脸颊时，他第一次看到了王之城的模样。“哇！”他惊呼道，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格雷戈尔不知道自己期盼看到什么。可能是石头堆砌成的小房子，抑或是阴暗潮湿的洞穴——总之是比较原始的东西。但在他眼前的这座波澜壮阔铺陈开的城市，却一丝原始的痕迹都没有。
他们站在山谷边上，山谷里的建筑气势宏大，美轮美奂。纽约因其恢宏的建筑、优雅的褐色砖墙、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辉煌壮美的博物馆而闻名，但与王之城相比，纽约城的建筑布局却显得非常杂乱，仿佛是被人随意堆起的一排排形状古怪的盒子。
这里的建筑都是可爱的迷雾般的灰色，有着一种梦幻般的色彩。它们似乎是从岩石上直接长出来的，而非出自人类的能工巧匠之手。城堡虽然没有格雷戈尔见过的摩天大厦那么高，但也都高高耸立着，有的有三十层楼那么高，圆拱形屋顶和角楼设计得极具艺术感，石笋般挺秀的塔尖傲然屹立。成千上万个火把被别具匠心地设置在各个地方，闪耀着柔软昏黄的光，将整座城市点亮 。
还有雕刻……格雷戈尔以前在别的建筑物上看到过石雕怪兽和胖乎乎的小天使，但王之城城墙上的雕刻栩栩如生，更具生命的活力。城墙上刻着人、蟑螂，还有各种他叫不上名字的生物，它们在每寸可见的空间里举行聚会，翩翩起舞。
“这里只住人吗？蟑螂和蝙蝠也住在这儿吗？”格雷戈尔问道。“这是人类的城市。其他生物各自有各自的城市，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地盘’。”维库斯答道，“大多数人都住在这儿，还有的根据工作需求，住在城郊。那儿就是我们的宫殿了。”维库斯说着，指引格雷戈尔看向一座位于山谷远端的巨型圆形堡垒，“我们就要去那儿。”
灯火在千家万户的窗户后亮起，看起来颇有节日的氛围。格雷戈尔心里稍稍放松了一些：纽约的夜晚也是灯光熠熠，也许这个地方没那么古怪吧。
“真了不起。”格雷戈尔说。如果他不是急着回家的话，他倒是很乐意在城市中探索一番。
“是啊。”维库斯的眼里盛满了对城市的喜爱，“我们的人民特别钟爱石头。要是我们有时间，一定会建造出一座更富奇异之美的城市。”
“我想你们的心愿已经达成了。”格雷戈尔说道，“我想说，这里比任何一座地上的城市都要漂亮。”
维库斯看起来很高兴。“来吧，从宫殿俯瞰城市，视野会更开阔。在我们吃饭前，你还有时间来好好欣赏一下。”
格雷戈尔跟在他后面，穿行在大街小巷里，小靴子歪着脑袋，左右不停地摇晃。“你看到什么东西了吗，小靴子？”
“月亮？”小靴子说道。他们住的地方平时很少能看到星星，但在风清云淡的夜晚，一轮明晃晃的月亮则会斜挂在他家窗户的上方。“月亮？”
格雷戈尔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接着意识到，这里当然不可能有天空。他们现在正待在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里。“没有月亮，小丫头，今天晚上没有月亮。”他告诉妹妹。
“母牛跳到月亮上。”小靴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嗯哼。”格雷戈尔赞同地哼了一声。既然这个地方蟑螂会开口说话，蝙蝠能进行球类竞赛，那母牛说不定也能跳到月亮上去。他叹了口气，想起了婴儿床上被小靴子翻烂的童谣书。
格雷戈尔的到来引起了居民们的兴趣，他们站在窗边上下打量着他和小靴子。维库斯认识其中几个人，向他们点头致意，或是喊他们的名字，窗口的人则抬起手，以示回礼。
小靴子注意到了周围的动静，也高兴地挥起小手。“嘿！”她大喊道，“嘿！”格雷戈尔注意到，没有一个成年人回应她，倒是有几个小孩子朝她挥了挥手。
“他们对你很着迷。”维库斯指着窗口的那些人说道，“地上人很少会到我们这儿来。”
“你怎么知道我是从纽约来的？”格雷戈尔问道。
“通往地下王国的入口总共只有五个。”维库斯答道，“有两个通往死亡之地，进去的人不可能活着出来。另两个通往水道，不过你们身上的衣服都是干的，并且还活着，那就一定是从第五个入口进来的，第五个入口就位于纽约城。”
“在我们的洗衣房里！”格雷戈尔脱口而出，“就在我们公寓楼里！”但一想到洗衣房和这个奇怪的世界连在一起，他有种被侵犯的感觉。
“你们的洗衣房，没错。”维库斯若有所思地说，“你们正好碰上了气流，就碰巧进来了。”
“气流？你说的是那团迷雾吗？”格雷戈尔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