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的故乡
自从翻过巴颜喀拉山后,一路走来,我都在努力寻找着昆仑山的雄姿,却不知道竟一直都在它的庇护之下。
我再一次来到通天河畔,清楚地看见了昆仑山巍峨的身影。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我为什么对它如此地神往,如此地思念?我想大概是由于从童年开始,便听到了太多太多关于它的故事,在中华民族的文明史中,处处都有它的身影。
昆仑山是自帕米尔高原东下,再驰聘于青藏高原的。它自新疆起,南抵西藏,东跨青海、四川,绵延达2500多公里,平均海拨5000至6000米,俊秀神奇,巍峨雄伟,以致获得了“亚洲脊柱”的美名。西昆仑是塔里木盆地和藏北高原的分界线,东昆仑主要山系达11条之多。包括北支的祁曼塔格山——布尔汗布达山;中支的阿尔格山——博卡雷克塔克山——布肯山——阿尼玛卿山;南支的可可西里山——巴颜喀拉山。
昆仑山藏语称之为“阿玛尼木占松”,是“祖山”之意。它不但是群山之祖,而且是千壑之宗和万水之源。中华民族的祖先中,最强壮、最勇敢、最有智慧的一群人,在远古的蛮荒时代,便从它的怀抱里起步,伴着群山的起伏,和着河流的脚步,把原始的文化基因带到了中原大地,带到了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
在中华民族的历史和文化上,昆仑山一直被笼罩着强烈的神话色彩,被认为是神物所生、仙人所集的地方。在古代的许多典籍上,都有关于昆仑山的记载:
《山海经·海内西经》:“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百神之所在。”
《博物志》:“地部之位起形高大者有昆仑山。广万里,高万一千里。神物之所生,圣人仙人之所集也。出五色云气,五色流水。其泉南流入中国也,名曰河(指黄河)。”
《庄子》:“黄帝游于赤水之上,登于昆仑之丘。”
《穆天子传》:“昆仑之丘……黄帝之宫。”
《史记·禹本纪》:“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其上有醴泉、瑶池。”
传说中,中华民族的祖先伏羲、女娲、神农、西王母、黄帝、炎帝、颛顼、共工、鲧、大禹等都曾经居住在昆仑山上的洞穴里。
矗立天穹,巍峨邈远的昆仑山,银妆素裹,冰峰林立,到处是河流,到处是湖泊,黄河、长江从这里起步,直奔大海,一泻千里,它让人们感激、热爱、也让人们尊敬和畏惧。仰望着神秘幽远、直指苍穹的昆仑山,人类会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许多神话便由此诞生。
研究民间文学和神话传说的学者们,曾将昆仑神话分成了八大类,包括共工怒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水尘潦焉;女娲炼石补天,抟土造人;西王母与周穆王相会于瑶池之上;大禹治水;愚公移山;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八仙过海等等。
昆仑神话中,创造出了昆仑山的仙主西王母。叱咤风云的西王母原居于仙海(今青海湖)之滨,后居于昆仑之圃瑶池。据《穆天子传》中记载,周穆王西巡时,曾在昆仑之丘举行了两次祭祀黄帝的盛典。曾用八骏驾车,日行三万里,来到昆仑之巅,“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献锦组百缕、金玉百斤,西王母再拜受之。”次日,“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临行“取玉版三乘,载玉万只”返回中原。唐代著名诗人李商隐曾以《瑶池》为题,写了这样一首诗:“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远古的羌人居住在昆仑山边青藏高原的东部边缘。五帝时代,以昆仑山为中心,包括甘、青的河湟地区,一直是中华文化的中心。后来随着羌人的东迁南下,昆仑山的文化便开始衰落了。
但是直到今天,高原上的藏族人民对昆仑山仍然充满了崇敬之情。
站在广袤的草原上,遥望着昆仑山的雪峰和冰川,只觉得它是如此之近而又如此之远,于是我想起了陈毅元帅1956年路过昆仑山口时写下的诗句:“峰外多峰峰不存,岭外有岭岭难寻。地大势高无险阻,到处川原一线平……”
原来,站在世界屋脊上,四周没有树没有草,一片荒凉的昆仑山口也变得安宁、平淡了,伟大和平凡原是离得如此之远而又如此之近啊!
古人云:“人上昆仑即悟道”,指的是不是这一种超脱和净化的境界呢?
惊心动魄的数字
通过对“三江源”地区的采访,我痛苦而内疚地感觉到我们对生态环境的破坏。而生态的破坏毁灭和文明的破坏毁灭却是一对孪生兄弟,彼此相依相存,互相促进,生态毁灭了,文明也就不复存在。
在这里,我不得不记下一连串惊心动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数字:
青海省水土流失(包括水蚀、风蚀、冻蚀)面积达33.4万平方公里,占总面积的46.3%。其中黄河流域水土流失面积为7.54万平公里,占流域面积的51.1%;长江流域流失面积15.86万平方公里,占流域面积22%。水土流失引发的土壤侵蚀每年以2000平方公里的速度扩展。长江源头区水土流失面积已达4.9万平方公里,占总面积的36.6%。
精华地区“河湟文化”的发源地湟水流域水土流失面积已占总面积的67.3%。
全省沙漠化面积每年以13.3万公顷(200万亩)的速度递增。长江源头已成为沙漠化强烈发展区,沙化土地达2万平方公里,而且每年还在以2.2%的速度继续扩展。据卫星遥感图片分析,黄河源头地区草场退化速度20世纪80年代较70年代增加了1倍以上。
生态恶化的直接后果便是水源涵养功能降低,水资源危机严峻。
长江源头格拉丹冬的岗加曲巴冰川20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20年中后退了500米,平均每年后退25米,源头90%的沼泽干涸,大量湖泊面积缩小,湖水咸化、内流化和盐碱化。据直门达水文站测定,长江流域年均径流量20世纪90年代已下降到109.3亿立方米,较多年平均径流量减少11%,而含沙量却增加了18%,由青海省每年输入长江的泥沙已经由70年代的871万吨增加到目前的1303万吨。
黄河源头断流最早出现在1960年12月至1961年2月,持续82天;以后1979年12月至1980年3月,又持续断流82天。但90年代以后,1996年至2000年连续5年断流,2000年更持续122天。
面对这一系列数字,我们能说什么呢?
何况我们还继续在一边建设一边破坏。
据青海省有关部门1998年调查统计,全省因开矿、采金、毁林以及交通、水电等建设造成的水土流失面积便达1.7万平方公里,是建国50年来青海省治理面积的3倍多!
这岂不是一个极具讽剌性的、意味深长的数字?
除此之外,人类对环境的污染也波及到了人烟稀少的青藏高原。
1999年我国中央电视台等曾连续报道被称为“世界第三极”的青藏高原,由于遭受污染,大气臭氧总量急剧降低的消息。2000年5月,我国对青藏高原长期进行综合考察的专家高登义等又发出了警告:根据1980、1992、1994、1995和1997年在珠峰地区对大气和水环境的观测研究,发现海湾战争中发生的中东油田燃烧事件,已经严重污染了远离战场的珠峰地区。在海拨7100米的希夏邦马峰区原本冰清玉洁的山地冰芯中,竟发现了120多种有机化合物和大量石油燃烧残留物,青藏高原这块地球上最纯净的土地之一,雄踞地球之巅的珠穆朗玛峰砷、汞、硒等有毒物质的含量竟超过了长江和黄河,该峰海拨6000米处积雪中的PH值竟接近酸雨!
长江与黄河南北呼应,共同创造了无比灿烂、延续五千年的华夏文明,但生态环境的恶化,却使我们看到了令人担忧的今天和更令人担忧的明天。
环境专家们沉重地、忧心忡忡地讨论:地球还能生存多久?人类在这颗行星上还能繁衍多少代子孙?
……
复苏的生态文明
让人略感欣慰的是,近年来——特别是1998年那场大水灾后,终于让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猛醒,生态保护问题被提上了议事日程,并引起了舆论的广泛关注,成为举国瞩目的热点之一。
1997年8月,江泽民总书记号召,“再造一个山川秀美的西北地区”。
1998年8月国务院发出了《关于保护森林资源制止毁林开垦和乱占林地的通知》;紧接着长江上游、黄河中上游和东北、内蒙古等国家重点林区对天然林实行了全面禁伐;1999年、2000年全国开展了退耕还林(草)工作试点;2000年元月,国务院发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森林法实施条例》,规定对滥伐或盗伐森林、林木的行为将严格进行惩罚。
1998年11月国务院印发了《全国生态环境建设规划》。规划提出,从现在到2010年12年“坚决控制住人为因素产生新的水土流失,努力遏制荒漠化的发展”。
中共中央制定的《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个五年计划建议》中明确提出:“退耕还林和江河之源的生态保护是关系西部乃至全国可持续发展的千秋大业,尤其要下功夫搞好。”
近年来,在中国这个人口达13亿的大国中,人们的环境意识已经开始觉醒,长江上游、黄河中上游和“三江源”地区天然林保护工程成绩斐然,退耕还林(草)工作进展比较扎实,一些地方的生态环境有一定改善。
根据长江水文水资源勘测局掌握的资料,近几年长江的含沙量已经略有减少,特别嘉陵江泥沙含量更显著减少,分析原因,可能是由于1998年后开展了天然林保护工程和退耕还林工程,加强了水利建设和水土保持工作。
为了加强对长江源头地区的研究和保护,2001年9月上旬,长江水利委员会主任蔡其华亲赴沱沱河边,面对雪山圣水郑重宣布“长江源头区水土保持预防保护工程”正式启动。工程范围涉及青海省3州8县1市,面积约10.5万平方公里,建设时间为5年。主要内容包括:广泛深入持久地宣传水土保持法规和基本知识;建立和健全水土保持方面的法规制度和监督执法队伍;开展源头区水土流失的动态监测,并定期向社会公布;积极支持源头区开展退牧还草工作并进行生态修复试点等。
这一切虽然仅仅是开始,但却让人看到了绿色文明和生态文明的复苏和希望。
在结束这一章的时候,我写下了长江水文水资源勘测局副总工程师陈松生给我介绍的两个水文站的故事:
我们在长江源区共有两个水文站,一个是沱沱河水文站,一个是直门达水文站,位置都很重要,但条件都十分恶劣。
去年(2001年)9月初我和长江水利委员会主任蔡其华、水文局杨局长、胡副局长、李总等人一起到了那里,看了水文站的工作和生活条件,只有一个感觉便是:非常震动。
沱沱河水文站在离格尔木市400多公里一个兵站旁边。海拨4200多米,周围十分荒凉。水文站租了小旅馆两间破房,四个人全都不带家属,吃、住、工作、生活都在两间破房里。这里没有电,因此,既没有电灯更没有电视,还没有电话,几乎与世隔绝。走进房去,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后来好一阵,才看清楚地上丢了几个萝卜、几个土豆,旁边立了个水缸,水缸旁是几根测量的标杆……除了这些还有一张床。
说到水缸还得补充一下水的情况,这里是没有水的——源头地区的水矿化度太高,不能饮用,水文站得到部队去买水。
我们去的时候那里已经在下雪,草已经枯黄了……水文站没有任何仪器,职工们只得每天冒着风雪、举着铁杆,站在桥上,用极原始的手工业方式测流,每个人的手都皲裂了,像树皮一样。严酷的气候、恶劣的生活条件,使他们变得很苍老。藏族站长哈学才本来只有34岁,但黢黑的脸上胡子拉碴还有许多皱纹,看上去竟像50多岁的老人。他两只手的虎口都裂开了,张着血淋淋的大口。我要看看他的手,他淳朴地微笑着,把手背在身后,不让我们看……拉过他的手,蔡其华主任心里非常难过,喃喃地说:“起码要让他们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啊!”
后来我们想方设法争取到了200万元,让沱沱河水文站改造了测流设备,不再手工操作了。
直门达水文站设在青海和四川交界的地方,长江上游通天河经过这里后便进入四川,名字改为金沙江了。长江源头地区的许多重要的水文数据都来自这里。这个水文站的条件比沱沱河站稍微好一点。远远看去绿树环绕,环境幽雅,但是走近一看,仍然很糟。大门和土墙都破了,房顶上开了天窗,职工们住的地方由于卫生条件不好,总是散发出阵阵臭味,晚上基本靠点蜡烛——有电,但极不正常。周围没有人家,没有旅店,寒冷的荒野上,只有孤零零的一个水文站和站里的八九个人,常常让人感到一种无名的恐怖。由于经费少,站上一直没有安装电话,用电台报告汛情。万一发生什么紧急情况,要想打电话,得跑到13公里之外的乡镇上。测量设备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安装的,陈旧而破烂,根本谈不上自动化——现在我们正想法让这里实现自动化。和沱沱河站一样,职工们都是单身一人,妻子和小孩都不在这里。
我常常想,在高原漫长的、又黑又冷的夜晚,我们水文站的职工们到底是怎样熬过的……
和他们相比,我们是没有理由不好好工作的……
是的,让我们记住这些在雪域高原极严酷的条件下坚持工作的人们吧,他们成天孤独地、单调地重复着测量、记录这些极单调的动作,眼睛里只有不变的河水和雪原,脑子里变得几乎没有了思维。风雪常常像刀子一样割着皮肤和手、脸,衣服已经完全没有用了,但他们最怕的不是风雪、严寒和缺氧,而是那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寂寞。只要能看到一个陌生人、一辆陌生的汽车,特别一个陌生的女人,对他们都会是莫大的安慰……
但是,为了地球,也为了子孙,他们却必须坚持下去。
地处干旱地区的以色列人曾说,我们什么都没有,但是有三样东西:一是死海,二是太阳,三是头脑。他们运用现代科技,搞起了节水农业,发展了生物工程系列产品,取得了经济和社会的繁荣。
拥有昆仑山,拥有青藏高原,拥有长江、黄河的华夏子孙们,应该怎样想和怎样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