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张大富正在训斥那在外面玩了一整天，这时才回家的小儿子。两人一见玉环的到来，全都为之一怔：“天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点蜡烛到哪里去？”张大富尽量保持平静地向女儿问道。
“梅花病了，是什么病又不开口说，我去给她找个人看看。”张玉环尽量保持镇定地回答。
“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父亲的平静到底没能持久，听了女儿的回答就心事重重地嘟哝起来，然后又问，“要不要让你弟弟陪着去？”
“不用，路又不远。我只是来给你们说一声，有什么事，暂时莫要找她做，让她休息一下。”
“她整天跟着你，谁会要她做事？你去吧，不要去远。黑灯瞎火的，如果要去远处请人，你就回来让别人去。”
“晓得！”她答应着，一走出客厅就把门带拢来，然后一溜烟地穿过廊道，越过前院，闯出了大门。
为了赢得时间，张玉环一离开自家那用石板铺砌的院坝，就开始抄小道在乡间田埂路上疾行。由于天黑路窄，加之心慌意乱，没走多远她就跌了一跤。这一跤虽没伤及身子，但却摔灭了蜡烛。她从地上爬起来，忽觉原来躁热的身子，这会儿变得冷飕飕的。她颤抖着摸出洋火，擦了几根都没能燃起来。于是她蹲着身子，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使心情平静下来。当双眼再睁开时，她这才知道，其实天地间并非漆黑一团，模糊中仍能勉强分清路道。这样，她就不再耗费时间去点蜡烛，开始高一脚、低一脚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然而，没容她走上多远，就又是一脚栽倒在水田里……
当张玉环连滚带爬地赶到何家院门外时，何家院门早已关闭。她从门缝向里一瞧，发现里面房间的窗口还有光亮透出，就使劲地拍打院门喊叫起来。
这时房间里，何母正坐于床上，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等待出门的丈夫回归。忽然，听见院门外有个女子的声音在叫门，她便下床踏上鞋出房去查看。当她打开堂屋的大门时，住在厢房的吴老爹已提着灯先她一步走进了院子。
吴老爹是何母隔房兄长，因自己无儿无女无家什，便一直住在堂妹家，他既是何奇江的老舅，又是他家的管家，更是他家的长年。吴老爹来到院门后，门闩还没抽就不高兴地问道：“是谁啊？这么晚了，还大呼小叫的。”
“老舅……是……是我，我是玉……玉环，……快开门，我……我有急事。”
“玉环，哪个玉环？”正想打开门闩的吴老爹，忽觉“玉环”这个名字很陌生，再听对方语调又有点不正常，便停住了手。
“我是张……张玉环呀，和奇江是同学，到过你家的！”张玉环见门内半晌没反应，便急着补充说。
“他大舅是糊涂了，是下寨的张小姐，快开门。”幸而何母也就正好赶到，急忙催促兄长赶快把门打开。
何母两人把门打开后，提起灯来向对方一照看，不免大吃一惊，只见张小姐蓬头垢面，神色紧张，一身泥水，胸部还在急促起伏，显然是遇上了什么大事。
“何……何叔在家吗？快让他躲……躲起来，有人要杀他。”见门一打开，张玉环即上前抓住何母的手，也不打招呼就急切地说。
听了张玉环的话，何母内心不能说是不惊恐，但当她看见姑娘这个模样，却未免又有点心疼，于是故作镇定地说：“瞧你这孩子，是谁要杀他？快进屋慢慢说。”
“是我爹！”张玉环见对方是这种态度，一颗心几乎要蹦到嗓子眼来，她努力咽下一口唾液，稳住一下情绪接着说，“是我爹为派丁的事，要，要杀他。我大哥，我大哥同石维义邀了一帮人，他们已先我出门行动了——何叔呢？快叫他躲起来，不然来不及了！”
听姑娘这么一说，何母同吴老爹也全都慌了神。何母急道：“他……他还在上寨没回来！这，这怎么是好！这怎么是好！”
“快！我们马上去上寨！要制止他们的行动！”张玉环拉起何母就走，见吴老爹还想去找锁锁门，她又高声道，“人都快没了，还要门搞什么？”于是三人连门也不要了，趔趄连番地向上寨赶去。
可是，还没等他们走到半路，上寨方向便传来了两声刺耳的枪响……
三天后的中午，在铜仁师范学校的大门前，有个精瘦的青年学生在慢步徘徊。在他不远处，还分散着一二十个或站或坐的学生，他们全都好像无所事事似的，出不相互交谈，只是随意地玩弄着各自手中的棍棒或短刀。不久，远处走来了五个苗家打扮的青年。他们长巾缠头，长带束腰，脚穿草鞋，打着绑腿，全身尽现风尘仆仆的模样。五个人来到了校门口，看了看门内的情形，又相互嘀咕了几句，便起脚想走进门去。
“请等一下！”在门前慢步的青年学生停下身来，向五人打了一声招呼，“你们是哪儿来的，到学校找谁？”
“我们是从松桃乜架来的，找我们老乡，他叫何奇江。”其中一个苗家青年答道。
“找何奇江，找他有什么事？”
“他爹出事了，他妈托我们来接他回去。”
“啊，原来是这样。你们里面谁叫石维义？何奇江托我交给他一样东西。”青年学生的语意突然间打了个折。
猛然听到句话，五个人全都怔住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突袭心头。石维义定了定神，步到这青年学生面前说道：“我就是石维义，你是什么人？”
“我当然是何奇江的同学啰，我叫龚百山。这是他给你写的信。”说着，龚百山从怀里掏出一封装着书信却没封上口的信封，向石维义递了过去。
“我们不识字。何奇江在哪儿？”石维义迟疑了一下，终于接过信来，复又问起何奇江的下落。
“他不在这里了，说是要去当兵，昨天就搭车走了的。你们如果真要找他，只好到贵阳或CD这些驻有部队的地方去找了。”
听了龚百山这话，五人全都傻了眼。两个年少一些的青年小伙向石维义建议，还是进学校里面去找一找。石维义没吱声，他已完全看清了眼前的局势：不知在什么时候，那二十来个拿着棍棒短刀的青年，似有意又似无心地形成一个圈子，将他们围在了当中；校门里还有两个持枪人，他们正瞪着四只眼睛朝这边看。
“他不在就算了，我们这就回去向他妈交代，算我们来晚了一步。”石维义对龚百山说了两句场面话后，又向同伴们招呼道。“我们走吧。”
龚百山见他们不再打算进校内去，就做出非常遗憾的样子说：“何奇江不在，我本应该代他招待你们一下的，只是学校不大欢迎像你们这样的人，实在没办法。你们好走！”
五人走在铜仁街上，越想越觉得这件事透着奇怪。消息是走漏了，但是，是什么人在什么时间以什么方式走漏的却没人能猜得中。石维义忽地想起身上带着的信，便找上一个身着长衫戴有眼镜的中年路人，求他读一读这封没多少文字的信。
中年路人对这几个苗家青年打量了几眼，到底还是接过信去读起来：“姓石的，三年后的今天再见。到时别忘了把你一家大小、亲戚六眷叫到我爹坟前来。何奇江。”把读过的信还给石维义后，长衫中年莫名其妙地又向几人看了一下，这才走开。石维义等人僵立于路边，半晌无话，全都机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