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不想夜里的时候又接到电话。
因为有孕,慕昶峰一直叫她早睡,还不到十点的时候,已经开始催促。简殊颇感无奈,只好挂了电话,半躺在床上,试图看书助眠。
没多久,便接到了慕庄秉珍的电话。
对方语气低沉,抑扬顿挫,叫她简小姐,冷静而疏远:“我是昶峰的母亲,这个时候打来电话,没对你造成打扰才好。”
简殊一怔,连忙说:“慕太太您客气了。”
慕庄秉珍这方笑了一下,问她:“今日昶峰去了a城,留你一个人在港是否妥当?你有孕在身,身边还是要有人照顾才好。”
简殊心跳频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包括慕庄秉珍何以知道自己怀孕的消息,是慕昶峰告知,还是通过别的途径,她都无法理清,却听对方又说:“简小姐,请相信我,你怀有慕家后代,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昶峰是我儿子,他的决定,我一向尊重,但是——
“你该知晓,因你生父这层关系,你与昶峰,就不会有所结果。请别介意我把话说得直接,我予你问题,必然还要予你答案。这里姑且先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知道,昶峰并非我与启元亲生?”
这消息带给她的绝对是震撼,只是话音轻飘,像是怀疑:“我不知道。”
慕庄秉珍并未见怪:“他是我兄长的私生子,进不了庄家门,才被我收养。所以,简小姐,你该清楚,无论昶峰多努力,在慕氏接班中,我丈夫都不会把家业传给他。然平心而论,昶峰这些年来为慕氏所作的贡献,有目共睹,而我丈夫对昶峰,亦是宠信有加,这你可知,又是为什么?”
“因为您吧,慕老先生多要看您与庄家的面子。”简殊喟然道。
“不错,”慕庄秉珍笑道,“你果然是聪明孩子。因为我允许他再娶一妾,另生一子,他总要顾及我的感觉,对于昶峰,好歹是庄家人,他必然要表现得疼爱有加。
“其次,我要告诉你的便是,老大仍不是我丈夫的亲生儿子,这一消息,怕是你已知晓。当年启元外头有了女人,说白了,还是个俗物,绝对进不了慕家门,只是为人妻者,不能生育,实在有愧。
“所以我与那女人阐明利害,叫她可以为慕家诞下子嗣,但绝不可能分享慕家的姓氏,分享慕家多年的成就。可惜俗物就是俗物,竟同时勾搭了别的男人,怀下野种。你猜怎么,我的丈夫还以为我是出于妒忌,才不允许那女人和孩子进门,要与我决裂!”
慕庄秉珍冷哼一声:“我一生从不去妒忌别人,如若是自己的,争取便可;如若不是,怕也苦守无益。只是本城之内,没人敢否定我庄家为慕氏所作帮助,没有庄家支持,他慕启元何以立足港岛?
“他要与我决裂,如何对得起我兄长,对得起我?所以……我没有告诉她,那女人怀的根本不是慕家子嗣,他既在意这个,我便叫他日后痛不欲生!你觉得我心狠?不,你在我这个位置上,才会懂得那是何种感受,倾尽所有,却换来对方决裂,我绝不能接受!”
简殊默默听,半响不敢发出声音,只有被子下四肢冰凉,慢慢延伸,凉到胸口里。
从前她不知道慕昶峰非慕氏亲生,所以他风光,他是天之骄子,他是港岛无人不知的慕二少,不想除此以外,他还是为人利用,甚至不能言明身份的私生子。
她没想到,他与她一样,都是私生子。
慕庄秉珍并不理会她的沉默,继续说:“你是不是在想,我与你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简殊指尖发颤,根本说不出话来。以前她不懂得慕昶峰为何说她可怜,但在这一刻,她是真的懂了,只有真的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尽另一个人的遗憾、无奈、悲惨,才会揪心,觉得对方那么可怜。
或许无关可怜与否,纯粹是心疼。
她忽而很想挂断电话,不再与这疯狂的女人谈下去,因为她已不确定,在慕庄秉珍心里,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欺骗与算计自己的丈夫,只为叫他为多年前的错误买单?
手段未免太狠,太骇人!
“简小姐,你要站出来,帮昶峰赢得这慕氏江山,原本就有我庄家一半,如今谈何送给他人?”慕庄秉珍笑了笑,像是在提示她,“如你所见,生父如此待你,你根本无需再与他谈感情!若你不站出来,我自然还有别的方法,可是谢家母子会否放过你,便不在我考虑之下。”
慕庄秉珍的意思很明显,你为我未来儿媳,就需为我做事,哪怕与你生父对立。
但这短短几分钟,于简殊来说,似是经历了人生最恐怖的事情。她终于知道慕奇峰多年来在怕什么,谢碧文苦苦算计的又是什么……包括慕璟琛、庄智城,偌大的家族圈子,竟然人人都是怀着算计过活的。
而慕庄秉珍,特意趁慕昶峰离港之际,对她蛊惑,威胁,心肠实在够歹!
慕庄秉珍说:“本城之内,不会有一个家族内乱之下,还可富足三代。要么你与昶峰坐拥慕氏江山,要么就是被人踩在脚底,辈辈算计,你可想好了。”
就如同每一次沉默后,仍要隐忍面对,她回答说:“你若只想报复,多年前即可实行,等到今天是不是太晚了一些。”
换来一声冷笑:“我究竟要看看,费尽心思与谢家联姻,罔顾我多年恩伴,他换来的会是什么结果。不过简小姐,你且记住,作为女人,守住自己的男人家庭,方是最重要的事情,而你需要的这一切,我都可以给你。你明白吗?”
高窗圆月,隔着薄纱树影,迷离动人。
可是,在山雨欲来之前,谁说不是平静的呢?
简殊挂断电话,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
有太多的事情需要考虑,并不仅限于慕氏接班之争。
慕庄秉珍要见她,轻而易举,但她一直按兵不动,直到今天才肯打来这通电话;然事情发展到如今,她口口声声为了儿子,却趁着慕昶峰暂不在港,钻了空子来利诱自己。
她到底图什么?
这是简殊翻来覆去,折腾许久都想不透的问题。直至次日清晨,思索无果,她方动身前往公司上班:对于想不透的事情,她从不去钻牛角。无论如何,她已不是只身一人,做事不能不顾后果。
到了公司,仍是处理一些琐事。因为怀孕,慕昶峰坚决不许她接手大案子,唯怕她操劳过度。期间与她通话,背景略显嘈杂,应该是在活动现场,声音压低了问她:“昨晚睡得好么,早起有没有精神?”
简殊笑了笑:“我猜你还要问我早餐吃了什么,干脆一并回答你,我很好。”
慕昶峰“嗯”了一声,说:“我明天下午返港,在家等我。”
她回答说“好”,想了想,是否该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对面隐隐听到何景年低声催促的声音,慕昶峰又嘱咐了两句,便挂断了电话。
她心里并不踏实,电话握在手里半响没有放下。
还是三声敲门声,将她思绪拉回,她说了声“请进”,便见秘书推开门,支吾了一下说:“简特助,外面有几位警察想要见你。”
简殊略一蹙眉,说:“请他们进来。”
不下片刻,几名便衣警员推门而入,亮明身份后方道:“简小姐,我们是西XX重案组的警务人员。今天上午9时,我们接到报案,在XX海域发现一名女尸,经初步辨认,应该是你母亲。”
她几乎不可置信,颤声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直到对方再次重复,她才濒临崩溃。怔愣地站在办公桌旁,头脑一片混乱,分不清方向,四肢都变的软而发抖,动一动都需她用尽力气一般,只怕走不动,到不了。
那几个警察眼色交流了一下,站出来一个说:“简小姐,经过法医判定,你母亲应该是被蓄意杀害,头部受过致命撞击,在海中发现的时候,肺部并无海水和泥沙,因此被谋杀的可能性很大……简小姐,还请合作,警方需要了解一些详细资料,以便找打凶手。”
昨天早上,简繁还打来电话提醒她,不要与慕昶峰继续交往;在挂断电话之前,简繁还说,她是她妈妈,她不会害她……怎么可能才一天过去,整个世界都天翻地覆了?
几个警察中有女警员安慰道:“简小姐,节哀顺变。你表妹已经在警局做笔录,希望你配合警方。”
阳光从窗外打进办公室里,亮而暖,几道影子重叠,一面是黑的,一面是白的,偏偏周遭渲染了一层淡淡的金黄,那么不真实,那么飘渺,她眼睛发涨,有些看不清东西,只在口中喃喃重复着:“我不信……我不信……”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带到警局的,有警员问她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她全都回答不上来,包括妈妈什么时候离开家,最近又与什么人有过节。
她脑中一片空白,无数画面翻涌,最多的是简繁带着哭腔说“离开慕昶峰,庄秉珍不会放过你,我是你妈妈,我不会骗你的”,也有很小的时候,简繁抱着她,坐在家里的阳台上,唱蔡国权的《童年》给她听……
她垂着眼睛,慢慢渗出泪来,唯有一遍遍回答说:“我不知道。”
几个警察面面相觑,大概并不相信,于是问:“简小姐,外面很多流言,称您与慕昶峰先生交往甚密,并且一直住在其施勋道的别墅里,而你母亲对此并不认可,请问是不是这样?”
她无神的双眼终于亮了一下,抬起头来,声音微冷:“你们什么意思?”
这时,笔录室的门被人敲开,那人走进来,冲做笔录的警员低语了几句,方冲简殊说:“简小姐,警方已经备案,会全面调查这起谋杀案。请节哀,发生这种事情,我们也很难过。”
说完,将她带离笔录室,迎面看到欧慧敏红着眼睛,哽咽着扑进她怀里。
“小殊姐,怎么会这样……”
可是这个问题,谁能回答呢,简殊垂着手臂,任由欧慧敏抱着她,眼眸始终呆滞,一言不发。方才的泪已经干涸在眼角,像是真的哭不出来了……她想起看过的一部电影,死了爱人的女主角站在风里,说的一句话就是,惨了,哭不出来。
也许只有到一个人最无助的时候,眼泪才会逆向而行,要你连哭都哭不出来。
耳边的声响逐渐模糊,思绪也开始轻飘,指尖无力轻抬,只颤了那么几下,眼前竟然一白,彻底失力地倒了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
四肢酸软,浑身冰凉,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在帮她量体温,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本能地要去推开医生。
却有人先她之前,推开医生,凑近握住她的手。
医生识趣似的离开了病房,她眼皮一抬,看到慕昶峰面色紧张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她终于忍不住,喉咙发出哽咽的声音,一头扎进他胸口。再多的话都不必去说,只有哭,像是发泄,更像是寻觅一个可靠的安慰。
慕昶峰的手大而宽厚,在她背上轻抚,低声叫她的名字,说“别怕,我在”。
他说明天下午返港,谁人通知他这个消息的,她不去猜晓,只有这一刻,与他紧拥,互取体温,方以抵御内心的恐惧和无助。
总以为沉默是解决任何事情的通用办法,很小的时候,放学回来,看到妈妈在和谢景文争吵,她便乖乖跑到自己的房间里,关好门做作业。简繁就曾与朋友说抱怨:“这孩子沉稳得叫我不放心,每天低着头,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就算是当年的慕昶峰吧,凡从她眼里读出异样,不过是拿手指托着她的下巴,问她:“在想什么,我以为这个时候你该专心一点。”
只有她自己知道,从小到大,总有太多的顾虑不能出口问,不能表露,不能发泄,而隐忍与压抑,在这时候,终于不再顽强。
慕昶峰的唇落在她眉心,低声说:“你还有我跟孩子,别哭。”
一句话,她却哭得更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