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休庭时间只有半个小时，简殊与展聿恒喝过东西之后便返回法庭。
恐怕对于慕奇峰来说，最忐忑莫过于等待判决结果，而有罪无罪，就看陪审团如何裁定。简繁曾抚着额头说，慕奇峰这次被告三项洗黑钱罪，一旦罪名成立，不但会充公全数财产，最高还会判处14年监禁。对他这个年龄而言，无疑等于死罪。
简殊对此并未发表意见，甚至连想法都没有，因为这个世上还有正义与否，早在她拿来账簿那一刻，便不再重要了。
陪审团依次入席坐定，就听法官高高在上，目光疏冷地看向陪审席，问：“陪审团，你们有没有做出裁定结果？”
陪审团中有人站起，眉目和善地冲法官点头道：“法官阁下，我们以6：1的投票结果，裁定被告慕奇峰洗钱罪名——不成立。”
法官亦是点头：“本席宣布，被告罪名不成立，无罪释放。感谢各位陪审员，为本案付出的宝贵时间。”
慕奇峰终于释然一笑，从被告席走出，与公众席走来的谢碧文、慕璟琛等人会合。简繁远远地看了一眼，转身欲走，却被慕奇峰叫住，他眸光渐软，低声说了句“谢谢你”，简繁不过一笑：“客气了，你要多谢你太太，是她请我来的。我还有事，就这样，再见！”
简殊不知道自己在怄气什么，总之牙齿咬得紧紧的，看着简繁出了法庭，继而是慕奇峰一家人……陆陆续续，直到庭上的人全都退光了，只剩她与展聿恒两人，她仍是那副表情，恨不得将牙齿咬碎一样。
展聿恒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已经没人了。”
她没有回答，脑海里尽是散席后，人人口中的一句“恭喜你，慕先生”，说实话，她真的不知道他有什么值得恭喜的，甚至他参与洗钱的证据她都亲眼瞧过，可是……她紧闭了下双眼，缓缓从座位中起身，冲展聿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不好意思，我想自己走走。”
出了法院，仍见大批记者围堵门口，慕奇峰该是早就坐车离开，只剩当庭检控官接受记者采访，说：“法官完全顺由辩方律师的思路，根本没有正确引导陪审团，而且陪审团全是女性，已被辩方律师诱导，所以这个判决结果是毫无道理，没办法叫人接受的，政府还会上诉！”
简殊从旁侧绕开，远离采访的人群，一个人在路上游荡。
这个时候，街上行人颇多，往来穿行着，匆忙而有节奏。只是还没走几步，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她以为是展聿恒，不想对方“嗨”了一声，竟是袁梓琳。
“刚才在法庭上就看到你了，可惜离得远，便没有打招呼，怎么，来看你妈妈打官司？”
她低低应了声：“是啊，真是巧，你没去上班？”
袁梓琳挤挤眼睛：“你还不是翘班，但我的理由足够光明正大，呐，婚嫁行不行啊？”
果然几家欢喜几家愁，地球还是一样要转的，简殊这才笑了笑，说：“恭喜你了，什么时候办婚礼？”
袁梓琳耸耸肩，道：“他在律政司工作，突然忙起来，哪管得了那么多。怎么样，你与慕先生什么时候有好消息？”
还是下午时分，阳光刺目而温暖，可身体还是骤然一冷，瑟瑟地抖了几下。她看向袁梓琳，略略沉默了一下，说：“我们分手了，而且，我已经辞了退九龙行的职务。”
袁梓琳仿佛不可置信：“什么情况，明明前几天还是好好的？”
“我解释不清，不过……过去的事情，我也不想再提起。”她勉强地又笑了下，“别提这个了，影响你新婚情绪可不好。”
袁梓琳想了想，方道：“可能是女人的直觉，慕先生这几天看起来心情极差，而且会议走神。你跟了慕先生这么多年，一定清楚这种情况有多异常，所以，我以朋友的角度劝你一句，如果是误会，尽早解释清楚。
慕先生很在乎你的。”
其实在乎与否，简殊并不想纠结这个问题。
感情的事，总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就像那日在街边的日本料理店里，他对他说的：“年轻的时候，最想做警察，可是父亲不许，只好放弃；这辈子，总有太多的事情，无奈撒手。”
当年有一个日裔女孩，后来亦出现过移民加拿大的岑佩如。她想，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吧，如今轮到她，不管对方是否无奈，毕竟已经撒手。
而她呢，或许连撒手都谈不上。
她从未放弃他，但她放弃的，是她自己。
袁梓琳拍拍她的后背，声音轻缓：“你冷静一下，不是每一个人都这样有缘分，隔了三年还能在一起，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呢？”
简殊摇摇头：“谢谢你啊，不过我已经打算移民了。”
“移民？”袁梓琳隐有惊异，“希望你不是在开玩笑。那我问你，三年前你离开的时候，为什么不选择出国？因为你说过不喜欢国外的环境，而我最佩服的正是你这一点，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如果因为一段感情的不顺利，就要做逃兵，那还是你吗？”
这一席话不免叫她感动，或许从旁人的角度，看到的只是一场恋情的结束，可是于她，除了亲情爱情的交缠，还有法理道德的拷问。从开始，她便没法接受慕昶峰与走私犯勾结，到了现在，她更没法接受的，是自己亲手拿走那份加密账簿，罔顾法纪。
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东西，每一样都足够将人压得喘不过气来。若说放弃，怕也是实在承担不起。
袁梓琳颇感无奈，只好说：“你与慕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但是每个人的生活方式都该自己做主。失恋也好，失业也罢，一辈子很长，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的。这样好了，明天一起出来烤肉怎么样，多带几个朋友聚聚，放松一下，今年的同学聚会你可都是缺席哦！”
她倒没有拒绝，实则是不想把时间全都浪费在发呆上头。
袁梓琳说的对，一辈子那么长，总不能一直活在过去，活在阴影里。
简殊回到家的时候，简繁还没回来，欧慧敏近来与慕璟琛往来更密，亦是常常晚归。她有些坐不住了，就要拨通欧慧敏的电话，询问情况，却在这时，手机竟自己响了。
是展聿恒的来电。她下午那么落寞地走了，照他的脾气，不放心是一定的，所以打来电话询问：“简殊，你好些没有？”
她“嗯”了一声，笑道：“你放心好了，我已经想透了，人生得意须尽欢，不会再放不下。”展聿恒低低的声音像是安慰：“那就好……我后天回a城，方不方便明天出来吃顿饭？”
简殊想到已与袁梓琳等人有约，只好说：“我有朋友约我明天去烤肉，是老同学，不好推辞。”
不好再做邀请，展聿恒唯有应了一声说：“玩得开心点，那……再见。”
简殊挂断电话，又重新陷入沉默。
本想再拨给欧慧敏，指尖轻碰，却又翻到短信中的未接提醒，仍是那串触目的号码，足足十几条……她将手机攥紧了，扣在胸口，哑着声音说：“你能过去的，一定能！不管三年，五年，一定可以的！”另一只手却不自觉地游到腹部，并不知道想要感觉什么，可能是习惯，也可能仅是想要获得更多的温暖。
次日下午，简殊便与袁梓琳等人会合。他们去的西贡半岛，趁着天朗气清，于是租了房子，在池畔烧烤。罗紫琳带来的几个朋友都是学生时代的旧友，彼此尚算熟络，其中一个叫高海兰的，毕业之后做了电视台美食节目的主持，到场便双手一挥：“乱来，乱来，腌肉这种事一定是我来做嘛！”
袁梓琳耸耸肩，拉着简殊凑过去：“有的学了，高氏腌肉，口味一绝！”
“对啦，你们这群女人赶快来学，今天破例不收学费。”高海兰哈哈一笑，动作利索地洗了手，将芫荽，辣椒，红葱切碎，又加了蒜蓉，一面教授厨艺，“还要加点青柠汁，味道更加fresh！”
一刀剖开，握拳一捏，滴上去些许汁液，动作彪悍有力。
“当然还要加糖，不过我建议加些汽水，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汽水的苏打可以把腌肉变得更加松软嫩滑，而且含糖，还不会因为糖分不均，把食物烤焦……诶，汽水呢？”
袁梓琳愣了一下，说：“哦，以为聚餐的时候才要用到，还没有买，那我去买好了。”
还未行动，竟听隔壁有人吹了声口哨，声音轻佻地喊：“嗨，美女！这边有汽水，要不要一起啊！”
简殊一怔，抬起眼皮，才发现那人正是庄智城，不由地低声咒骂一句：“庄智城，怎么会是他？”
本城名人，自然叫人认得，袁梓琳叹了口气道：“泡妞咯，这位庄少爷全港知名，泡妞泡到国外都不稀奇，何况是来西贡。”
庄智城拎了汽水，从院墙翻过来，几步走近，目标正是高海兰：“我记起来了，SBTV的高小姐，上次你们电视台年终聚会我们见过，还有印象吧？”
高海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聚会不记得了，不过八卦杂志的常客，确实有印象。”
庄智城假意皱眉，将汽水拧开推给对方：“别这样……你知道媒体乱入，跟我本人可没多大关系。”眸光一侧，突然瞥见旁边几人，不觉笑意更深，“这不是简总，听说你辞职回港，我还挺遗憾的，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简殊淡笑了下，敷衍道：“是啊，真巧……”
话音未落，便听隔壁又传来一声娇嗔，拖了长长的尾音，像在唱戏：“庄少，你都不来帮我，肉都掉到地上了！”听声音，就不是当日那个骄纵跋扈的嫩模Kiki。庄智城不过是瞧她一眼，转而问高海兰，“高小姐，不介意加两个人吧，我跟……我表妹，都是你的忠实fans。”
袁梓琳忍不住笑出声来，扯了扯简殊的衣服，耳语道：“走啦，我再留一刻，就要笑炸了。”又抬高声音，说，“海兰，反正要腌几个小时，我跟简殊四处走走，你们慢慢聊！”
高海兰皱皱鼻子，骂了句“没人性”，眼睁睁看着几位好友遁逃。
其实简殊的反应并不甚明显，她既跟庄智城不熟络，又没了慕昶峰连带的那层关系，说白了，就当是遇见一个陌生人，仅此而已。但她仍需庆幸的是，庄智城没有再来似笑非笑地叫她一声“未来表嫂”。
她与袁梓琳到附近的茶餐厅来坐，老板娘是个中年女人，一面招呼客人，一面与负责记账的丈夫斗嘴。
喋喋道：“阿女又去哪里了，整天在外面乱跑，挺着几个月的肚子，最不叫我省心！”老板“哦”了一声，说：“同好友去吃排挡，还没回来。”老板娘一下子火气窜上来了：“说过多少次，怀孕就不要去吃那些，哎呦，要是胎小一点，早就糟蹋下去了！”
袁梓琳戳戳她：“看到没，趁着年轻未婚未孕，赶紧大快朵颐。”
她却没有听到似的，目光呆呆的，咽了咽口水，突然起身：“不好意思，我想起家里有事，你们几个好好玩，我先回去了。”
说完，迈了步子就走，袁梓琳从后头追上来：“你要做什么，急事的话，我开车送你。”
她摇摇头，逃避地绕开对方：“不用了，我打车回家。”
再行一步，才觉得胸口闷闷的，心跳像是一记一记的拳头砸下来，沉而重。西贡的天气那么好，阳光普照，可是洒在身上，除了暖，竟是沙沙的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