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报复的快感,只觉两臂一痛,是他突然下了力气,捏痛了她。
她却忍着痛,忍着耳鸣,微仰着脸,一字一句道:“你想他叫你爸爸,还是叔公?要不要告诉他,你是怎么算计他妈妈,算计他外公的,你以后会不会也叫他跟你一样,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教他像你一样,玩人丧德?”
慕昶峰笑容已褪,唇上衔冰似的,抿成一条僵直的线,压着怒气朝她吼:“闭嘴!”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就算报复,会叫慕奇峰痛一辈子?可惜了,他比你还狠,你们两兄弟,一个狠过一个,不愧同为慕家人。”
“我叫你闭嘴!”
他又重复一遍,却是用了蛮力之余,双手竟在发抖。
多少年不曾有过的情绪,像是很小的时候,母亲带他回庄家,舅舅对他问东问西,极尽宠溺,舅母在一旁总是对此嗤之以鼻。后来一次家宴上,小他两岁的庄智城从桌上跳起来,吵闹着不与他同坐,嘴里叫的正是:“我不跟他一起坐,妈妈说他是狐狸精的儿子,他会跟我抢爸爸!”
一句话冷了全场,还是庄秉贤的一巴掌扇过去,才叫他住口。
慕庄秉珍只是笑:“阿城这是跟谁学的,管自己姑姑叫狐狸精,大嫂成天只见购物打牌,有时间也该教教孩子才对。”
再后来的事情,他记不清了,唯有那句“狐狸精的儿子”叫他记到今天,他也曾试图问过母亲,答案不过是敷衍,叫他安安心心做好慕家子孙。可是于公,他是次子;于内,根本就不是慕家人,他还能怎样?
还不是一点一滴地从底层做起,跑去美国做外汇基金投资,整日整夜跟股票打交道,顶风流血地从华尔街打拼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慕氏,庄氏……却同样避他如虎,只怕他羽翼渐丰。
只有她,把他当神话一样崇拜着,对他说的话,做的事,从无异议。每一次她垂着眼睛,不知想些什么的时候,他总会觉得,就是这种感觉,美到叫他难以自持。
他总说她可怜,她也确实可怜。
被人利用了,竟浑然不知,当他真的爱她宠她。
他始终记得她在他衣服上头写字的样子,低着头,偶尔往门外瞥视,怕被他发现一样,那么胆怯;还有她满足的样子,避风塘炒蟹或者甜辣的卤汁都能叫她双眸一弯,笑若星璨……
那时他便想,如果能跟她在一起,这么过下去,其实也不错。
但是现在,他却是想,如果能跟她在一起,这么过下去,那该有多好。
他目光凶狠,怒意直升。
力道一分一分加重,周身亦是冷到了极点。
声音低哑地只问她:“为什么……你要这样,你为什么!”
他不知道后来是怎么离开酒店的,进了车子,摸着方向盘的手都在发抖,试着点了一支烟,却几次擦不出火,好不容易点上了,才吸一口,竟被呛得猛咳几声。
抽了这么多年的烟,第一次被呛到,陌生又悲凉的感觉,一点点渗进身体里,疼啊,真的疼。
许久,才将这支烟抽光,捻灭,发动了车子。
港岛夜如白昼,金融街人来人往,车子穿行过去,竟还闯了红灯。
他终于笑了一下,对着窗外霓虹,仿佛自嘲。
张晓风曾经说过:“生命中之所以有大悲,在于离别。”
而离别,不是苹之聚散,不是云之离合,勾连起来的,是人之眷恋。
简殊以为,有过三年前的经历,这辈子再去承受何种分别,大概都不会有当年那般揪心的痛楚,可是她忘了,兜兜转转,离别的戏码再次上演时,主角还是他们。
怎么能不痛,用心用力的感情到了崩塌的时刻,已成大悲。
她把自己蜷缩在床角,手臂紧贴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眼泪,****一片。慕昶峰走得太突然,表情生冷地摔门而去,一下子没了他的体温,他的味道,整间屋子变得寂静。
在这一天里,她做了很多个第一次。
第一次鄙夷地质问他,第一次面无异色地骗他,第一次下定决心离开他。
因为胎儿太小,还不适宜手术人流,她又问了一次可不可以药流,却被展聿恒拉出了医院。他说:“简殊,你疯了!”狰狞的样子,就像孩子是属于他的。
简殊连哭都哭不出了,只好笑:“我是疯了,你就让我疯下去好了。”
展聿恒想了很久,才劝慰说:“如果你真的不想要,再等等,等孩子大一点再去医院,别这样伤害自己的身体。”
她算是默认,又跟他一起回了酒店。
但是慕昶峰追过来的时候,她没有办法不去骗他。那种恐惧、不安,已经渗透全身,快要完全不能分辨真假,包括他对她的感情,究竟是超越伦理的爱,还是纯粹的利用。
从始至终,凡事都是慕昶峰在做决定,他从未问过她的感受,她在想些什么。或许运筹帷幄确实叫人佩服,可是两个人在一起,怎么可能只有崇拜与照顾?
他去马来西亚,与MJ做了什么交易,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非要置慕奇峰于死地,她也不在乎……但是,为什么会是她,夹在他们两兄弟之间,被骗被玩弄,后知后觉得像个傻子?
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多的假如,也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除了面对,没有其他。
可惜的是,很多事情,不是选择面对就能安然度过。
第二天,展聿恒便带给她一个消息,说慕奇峰已被律政司指控洗钱,法院已经冻结其个人资产,就连富康,也在早些时候被港交所暂停买卖。他无奈似的笑了笑:“我想枫丹白露够倒霉的,这次怕是投错了靠山。”
报纸上的消息更为详细,称警方早前收到某银行职员举报,发现慕奇峰私人户头资金流动异常,数笔巨款流向可疑,因此派出线人侦查。直到昨天夜里,一份匿名账簿寄到警局,经查证,确属富康财务公司所有,警方才采取行动,对富康财务公司持牌人,以及慕奇峰本人发出逮捕令。
但仅仅一份账簿,还不能证明慕奇峰参与其中。法律上规定,如被告人对洗钱行为并不知情,那便不足以构成犯罪。何况一起如此庞大的跨国案件,MJ尚未被捕,慕奇峰更没理由被人反咬一口。
唯一的答案,只能是慕昶峰。
他去过马来西亚,与走私犯杰森会面,拿了慕奇峰犯罪的证据便匆匆返港,如今匿名呈交给警方,搞不好还会拖出一干人证来……她没猜错的话,慕奇峰这次该是凶多吉少。
难不怪展聿恒眉头深锁,投资还未谈妥,东家便身陷官司,不能不说倒霉;至于富康,简殊反倒是哼笑了一下,算是报应吧,做父亲的为人卑鄙,触犯法律,儿子也够滥情,精于算计,一切都该是报应。
她问展聿恒:“那你是不是要回a城?”
展聿恒想了下,回答说:“暂时还是等下结果吧,究竟慕奇峰是否会被定罪,还是未知数。”
简殊一怔:“你觉得,他是被冤枉的?”
他摇摇头:“不,最多是被人算计。说句没用的,这要看造化了。”
可在简殊看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凡事有因必有果,只是被自己的亲弟弟推进监狱,对慕奇峰来说,或许惩罚也太惨烈。
她冲展聿恒笑了笑,走到窗子旁,扯开窗帘。瞬间白光满地,刺目而滚烫,她有些睁不开眼,但置身阳光下,总是觉得有几分温暖的。
世界著名的维多利亚港,向来夜景迷人,然白日当头,光明之景更佳。
只因心境不同,亦或者是因为所处情境不同。
从前她想过,叫夜晚永不结束,她与他永远痴缠。但现实总是残忍,梦若醒了,便难以继续。就好比她心心念念的的第一次,听他声音低哝地对她说:“以后也许会有别人,但都不是第一个。”
第一个,却也仅此而已。
有了开始,没有结局的故事,也是仅此而已。
那种恻恻的痛,叫她心口有些沉闷,而身体里的另一个生命,正在她掌下跳动,完全看不出的形状,感觉不到的脉搏与心跳,因为在她身体里,便与她通了思想一样,连悲痛都是两份。
她垂眸微笑,声音淡淡道:“谢谢你这两天的照顾,我想一切都该结束了,我想回家。”眸子里一闪一闪,仿佛是泪,“如果妈妈骂我,打我,我想都是我自找的。”
展聿恒叫了声她的名字,她却将他打断:“你不用担心我,展总,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就这样,其实没什么。”
他沉默片刻,方扯了下唇角,接道:“如果你真的能放下的话,未尝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