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璟琛仍是笑着:“淑仪,你很自信。”
叶淑仪亦是笑面相对:“对你,我从来自信。”
简殊终于再忍不住,一手扶着墙壁,踉跄着绕过偏厅,不停地走,好像只要不停下,就一定能走出困境似的。直到出了大厅正门,迎面凉风袭来,她方瞬间清醒,抬眼看向人群,试图找到欧慧敏。
没有多余的想法,饶是心有顾忌,也不得不在这一刻全都卸下。她需做的,就是找到表妹,带她离开这里,离开慕氏的一切纠纷。
但几步迈出,不见慧敏人影,反倒是手背一暖,被人拉了过去。慕昶峰蹙眉低语,覆在她耳边,极显亲昵:“在找什么,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不舒服?”
简殊眸光微动,想了下,还是摇头说:“没有,是在找我表妹,我去的久了一点,回来就不见她人影了。”
慕昶峰眉头未松,静静看了她几眼:“真的没事?”
直到她再次点头确认,慕昶峰才牵了她的手,将她带到餐桌那边。果然长桌旁,欧慧敏娉婷而立,她素来粗枝大叶,鲜少穿这么正式的衣服,故而姿势有些怪异,一面品尝甜点,一面左顾右盼,像在找人。
简殊走过去,叫她的名字,欧慧敏见到她倒是并不意外,眼睛一弯,笑道:“小殊姐,慕先生!”顺势挽住她的手臂,“我刚才还在找你,慕璟琛说你跟慕先生也在受邀之列,我就跟来凑凑热闹。”
果然还是因为自己,简殊伸手覆在她手背上,声音淡淡:“怎么就剩你一个人?”
不待欧慧敏回答,身后已经有人代答,抑扬顿挫,高傲自持:“不好意思,把老同学借去了一会儿,现在完璧归赵。”欧慧敏不以为意,只说:“你们这么快就聊完了?不用太顾及我,记得来餐桌这边找我就好。”
叶淑仪笑笑:“欧小姐真是可爱。”
慕璟琛亦是被她逗笑,几步走近,先是叫了声“二叔”,慕昶峰点头,象征性地问:“大哥今晚没来?”
“父亲近期在a城忙碌酒店投资的事,如今还在a城。”
慕昶峰“嗯”了一声:“金融危机频袭之下,富康还能有今日成绩,与你功不可没,做的不错。”
慕璟琛笑答:“比起二叔创建九龙行,还差得远,以后要跟二叔学的还多。”欧慧敏亦来帮腔,随手挣开简殊,跑到慕璟琛旁边去:“他常跟我提起,说慕先生您就是他的目标和动力。”
慕昶峰闻声笑而不语。
做后辈的榜样固然是好,但也需好好思量下,后辈是否也拿自己当了日后旗鼓相当的对手。剑拔弩张起来,谁还会想起当年是否也曾追逐仰望过?
他要不要过早地将这个竞争对手看在眼里,不但是自己要考虑的问题,亦在谢碧文的精心算计之中,不然,她就不必塞过来一个叶淑仪,以尽“人情”了。
当晚,在回去的路上,慕昶峰便将这个问题抛给简殊,问她:“你觉得璟琛如何?”
简殊思绪飘逸,只“哦”了一下,说:“青年才俊,确实不错。”
慕昶峰想了一下,又问:“那么,你觉得我父亲最为器重哪个后辈?”
不必深思,简殊已答:“自然是你。”
“你知道为什么?”
“无论哪个人都会这么回答,你始终是慕家最优秀的。”
慕昶峰不以为然:“这不尽然,慕氏内部盘根错节,父亲要去评断一个人的能力,除了江湖上的评价,还有自己的估算。若说开源抢尽风头,节流的岂不是要怄气半生?父亲从未安排我去做前锋,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意思,然不得不说,离了本部开拓九龙行,对于父亲来说,失望多过惊喜。”
简殊接道:“怕你功高盖主,存有异心?”
慕昶峰继续道:“不会这么简单,我这样做,固然叫父亲失望,但是于众他不会说出来,反而还要拿我做教材,谆谆教诲璟琛;大哥不必说,三十岁看到老,急功近利,凡事投机,却难得善终。所以,父亲无法对我施压,又看不上大哥,能去左右的,只有他惟一的孙子。”
简殊眸光一亮:“你的意思是……”
慕昶峰弯唇而笑:“简殊,无论家业还是婚姻,请相信我,你只需过我这一关;至于你表妹,请放心,父亲对于最为器重的人,放些自由权利是应该的。”
原来他说了这么多,是为了宽慰自己,话题从接班突然转到感情,倒也没什么不妥之处。但问题正在于慕璟琛会不会为她表妹争取这个权利,何况,在她看来,作为“慕启元最器重后辈”的最热人选,慕璟琛仍旧把慕昶峰当做对手看待,不然也无需在她们姐们身上大做文章了。
她实在没办法告诉慕昶峰,自己在叶家偏厅听到的内容,唯有独自消化,或者找个机会与慧敏好好谈谈。只好勉强地笑了笑:“但愿如此。”
而他趁机吻她一下:“既然如此,该为你表妹庆幸才是,怎么还哭丧着一张脸,是不是非要别人以为我欺负你……莫须有的罪名,我不会背,但从不介意付诸实际。”
坦白说,慕昶峰所言之事,带给简殊不小的震撼。
并非是一剂定心丸,反倒更加忧心忡忡。毕竟她所面对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敌,他的目标不在自己,不在欧慧敏,而在于慕昶峰。
包括叶淑仪,与慕璟琛牵扯之余,又来招惹慕昶峰,保不准是要两面夹击,打对方个措手不及,如若是真的,即使慕昶峰三头六臂,面对两方劲敌偷袭,也难保胜算。
她需做的,绝不是在这时候给他摊忧,慕璟琛与表妹的事情,她自己解决就好,剩下的叶淑仪,才需与慕昶峰从长计议。
于是将忧虑掩藏,只对慕昶峰说:“谈谈正经的,我想富康现在一定分化严重,高层都在打赌,怕站错了队,影响日后前程。”
慕昶峰“嗯”了一声:“说的不错,富康账面红火,但是人心渐趋涣散,是大问题。”
“你的意思是,怀疑富康账上作假?”
“不一定,但是盈利来路总要查上一查。简殊,这时候就该问你是否做好重回九龙行的准备了,兜转了三年,要你一次还清。”
这是自然,对简殊来说,工作始终都是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何况回到九龙行,便是与慕昶峰并肩作战,那种令人贪恋的感觉,她一直珍惜。
第二天,慕昶峰即向公司宣布,任命简殊为私人特助。
消息一出,公司上下一片哗然,无不背后指指点点。这是江湖上司空见惯的事了,她并不甚在意,走廊里碰见旧识,仍会点头问好。
其中,一个叫做袁梓琳的旧友,在洗手间遇见时,还说:“简殊,现在要叫你简特助了,恭喜恭喜!”简殊回之以微笑,就听袁梓琳又道,“三年前,你转手给我的股票如今大涨,不知道该怎么谢你。说实话,我也猜不透,你在九龙行如鱼得水,怎么突然要离开的?”
简殊笑道:“你这是在笑我了,大概就是买烦了股票,才想尝试新的领域。”
袁梓琳点点头:“现在能回来,才叫人庆幸,你不知,自你走后,千百个版本都在猜测,孰真孰假,今天总算揭晓答案。总之,祝你风头不减!”
简殊说了句“谢谢”,离了洗手间。
其实是真是假,光靠猜测能有什么用。她一向信奉探索,两相逃避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如果真要再出现几个旧友,将她堵在角落里,逼她说一句缘由来,她怕是不会再像方才那样,随口敷衍,说“想尝试新的领域”。
不可否认,从大学时期由法转商开始,她便对这个光怪陆离的金融圈子,泥足深陷了。
她回到办公室,慕昶峰正在讲电话,大概是机密计划,提到也按代号称呼。见她进来,未挂断电话,而是继续下达各种指令。在公事上头,他一向态度苛刻,即便是对她,也要求尽善尽美,发脾气更是必然。譬如现在,眉头一锁,声音已然冷硬:“这件事没得商量,把所有顾虑吞下去,我不想被对方以此为机,反咬一口。”
他挂了电话,眉头仍未放松。简殊不知道该不该发问,慕昶峰已经开口:“简殊,东联那边,由你跟内地方面搭通天地线,有没有问题?”
简殊怔了一怔,回答说:“没有问题。”
他目光深邃,隔着不远的距离看着她,像是嘱咐和宽慰:“尽快适应九龙行的节奏,如今不比当初。”顿了一顿,又道,“我明天要去马来西亚一趟,你暂时留在香港。”
这是简殊始料未及的,但是听他电话里的语气,怕是真的遇到了什么问题。但他不说,她便没有去问,只说:“好,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的。”
慕昶峰弯唇而笑,走近了揽住她:“那么,公事谈完了,现在去吃饭?”
他们去的一家日本料理店,十几年的旧馆子了,如今翻修过,已经焕然一新。简殊略略沉吟,才想起正是学生时代极爱光顾的一家,不禁面露惊喜:“我读大学的时候常来这里,饭团买二赠一,是对学生的特殊优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慕昶峰瞥她一眼,问:“某一天,你提起过。”
那是很久之前了,他亲自开车载她去吃避风塘炒蟹的那天,途中堵车,刚好是这个位置,她便指给他看,告诉他“这家店的饭团很好吃”。
没想到,他会记到今天。
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她眸光盈盈的,弧度愈发明显:“昶峰,谢谢你。”
慕昶峰不以为意似的挺起眉毛:“你还没说,买二送一有什么渊源。”
简殊方笑道:“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渊源。因为饭团太大了,女生吃一个刚好,男生就要吃两个,但是情侣出来约会,怎么好意思买三个,后来就有人说‘老板,你把饭团做大一点嘛,我女朋友吃不掉,我都愿意吃’,是不是很好笑……其实是真的很好吃。”
慕昶峰倒显得饶有兴致:“这么说,你也享过优惠?”
听出他话里有话,她反倒狭促起来:“那是自然,因为我就是那个能吃掉两只饭团的人!”
这时,服务生将餐点送上,果然是三个硕大的饭团,他将自己的那一份与她的换了位置,说:“简小姐,请你吃光这两个给我看。”
剩简殊哭笑不得:“慕先生,您饶了我,但我发誓,我简殊是清清白白的,从没跟任何男人来这吃过东西——除了你。”
这下换他狭促,只道:“证明清白的方法有很多种,不必拘泥于誓言。我这个年纪,更喜欢实际一点的东西。”
简殊无奈投降:“慕先生,求你了,还是跟我谈公事吧!”想了想,又道,“或者,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些问题?”
慕昶峰点头:“我会尽我所能地回答你。”
其实有多少问题呢,大都是以前不敢去提及的,譬如他的私事,譬如岑佩如……她眸光闪了一下,动了动唇:“你以前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慕昶峰一怔,稍有沉默,才说:“你想知道哪一段?”
简殊差点就将手掌握成拳头朝他砸过去,当然前提是她有这个胆量,这时候,她唯有吃了一惊,一个问题换成另一个问题,不过难做回答的人,变成了自己。
慕昶峰笑着摇摇头:“总没有一个人,一出生就被称为‘慕主席’。当初刚回港打拼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日裔女孩。”
简殊皱了皱眉头,但大抵还是产生了兴趣:“然后呢,她以为你没前途,离开了?”
“她只向往两个人相濡以沫的生活,甚至建议我一起去原宿开间寿司店,了此一生。但在那个时候,很多事情都是收不了手的,无关名利,只是一种坚持,想要继续走下去。”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鬓发:“每个人心里的前途都是不一样的,或许对于她来说,就是开间寿司店,日日黏在一起。”
简殊淡淡一笑:“其实也不错,不是么?如果是我,大概也会向往这样的生活。”
慕昶峰并未惊异她的回答,继续道:“年轻的时候,最想做警察,但是父亲不许,只好放弃;这辈子总有太多事情,无奈撒手。”
简殊从未见过他这幅神态,仿佛一下子就成了最孤独的人,哪怕他唇角还有笑意。
他是三十六岁,不是十六岁,没有过去是不可能的。可是那些没有她参与的过去,会是哪种形态,又在他心里几分重要,说实话,她忽而很想知道。
而他看向她,深邃的眼底似是漩涡,要将她席卷进去一样:“下一段,大概是刚进慕氏的时候……”
她终于忍不住了,叫他“停下”。
对于慕式幽默,很显然,她并不认同。
慕昶峰亦是不在逗她了,声音淡淡道:“明天我去出差,逗留时间还不确定,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