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昶峰鲜少向简殊提及家人,只是从市场上的闲话客口中仍能听到一些罢了。
他的父亲慕启元在香港经济史上,绝对称得上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如若没有这般殷实的背景,慕氏两兄弟想要发家也不可能这样轻松。
正如那群最爱谈人私事的阔太太所说的:“一个太子,一个王爷,不过是太子实在不争气,幸好有对得力的妻儿。”
这话不假,慕奇峰虽然碌碌无为,但他的妻子谢碧文却是商场中名副其实的铁娘子,多少男人都在谈判桌上为她折服;至于他的儿子慕璟琛,初入商场几年便继承了其母强硬的行事做派,以至于外人提一句慕大少,总有几人会先想到他这优秀的儿子。
于是又有人说:“富康屹立这么多年,怕全是谢碧文与慕璟琛的功劳。”
直到几年前,谢碧文正式退出富康,将股权转给了儿子,慕璟琛才算是挂帅而出。
当然,这都是近几年的话题了,如果再久远一点,就要提及慕启元的一妻一妾,也就是慕氏两兄弟的生母。
若按嫡庶来算,其实慕昶峰才算是嫡出,且其母出身世家;慕奇峰的母亲则是慕启元在外招惹的桃花女,身份地位都要比正妻低上几倍。外头的流言,不过是说慕氏正妻不生养,才致使慕启元在外找了女人传宗接代。
原本豪门里头,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毕竟那个年代一妻三妾还是合法行为,但在今天,任何一对夫妇间,倘若有第三者插足,那便是败坏风气,是沦丧道德!就连慕启元也曾在某次家族会议后叫住慕昶峰,只说:“你大哥脾气怪了一点,但终归是兄弟,外头有什么风言风语,我闭只眼就过去了,你们要好自为之。”
由此可见,慕启元真正宠信的还是这能干的幺儿慕昶峰。
简殊知道的,也就这么多,然整体串联起来,俨然已经是慕氏的半部家史。
她所奇怪的,是慕昶峰竟会在回港的航班上,对她提起了自己的父亲,仿佛是话家常:“父亲的身体较三年前更差了,也难怪,都要70岁的人,恐怕日子不多了。”他眉头微蹙,说起来轻松,只怕心里顾忌更多,简殊伸手抚上他的眉间,轻柔几下:“别想太多,人生得意须尽欢,不如好好让慕老先生高兴一阵子。”
慕昶峰微笑着捉住她的手:“你说的有道理,我想最能让父亲高兴的,就是见我成家。简殊,你真是我的知己,总能一语中的。”
简殊睫毛微抖:“你要先回慕公馆?”
慕昶峰笑着摇摇头:“自然是先回我们的家。”
他所指的,是施勋道的那栋别墅,他们曾经一起共同生活过的地方。简殊蹙起眉:“慕先生京港奔波一次,回程不是要处理好公事,而是先回安乐窝,啧啧,说出去要叫多少人瞠目结舌。”
慕昶峰并不介意,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简殊,调侃我,向来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很快,他就让简殊见识到了所谓的“代价”。
三小时左右的航程,他只与她说了几句话,其他时候,多在处理工作上的事情,简殊原想分担一些,全被慕昶峰拒绝了,他说:“为免你继续调侃,我还是做些正事比较好。”简殊老实闭上了嘴巴,心想慕昶峰嘴皮子上的功夫,也并没差到哪里去嘛。
到了香港,有专车来接,直接开去了山顶施勋道。一进别墅大门,慕昶峰便将她混个儿抱起,塞进了宽敞柔软的沙发里,简殊吓了一跳,惊呼:“慕昶峰,你要做什么!”他这次表现的极为凶恶:“要你付出代价。”
“哎,我是开玩笑的。”她笑着推搡他。
慕昶峰索性坐进沙发里,将她拉到自己身上来,动作轻缓地亲吻她:“明天再回去,好吗?”她犹豫了一下,答道:“要看慕先生为我准备了什么节目,如何替我接风洗尘。”
“去出海怎么样,我叫何景年去安排游艇,今晚就去大浪湾。”
简殊这下彻底投降了:“慕先生,醒一醒,你这是真的不要工作,不要九龙行了?”
慕昶峰笑得温柔:“要你一个就够了。”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你说对了,东联的收购行动已经展开,明早东联就会向联交所申请停牌,的确有的忙活。”
简殊早就猜晓了,将双臂搭在他肩上:“工作要紧,大不了我等你,明天下午再回家好了,我正在发愁,怎么跟妈妈交代。”
不止是带过去一句承诺,要简繁心安,更是给自己一个直面过去,直面不可能的机会。慕昶峰说不上天堂,就下地狱的是绝大多数人,她恰好例外,其实从俗心态谁都一样,大概是还有信念指引着,不然逼急了,谁还能静下心来,与人讨论天堂地狱。
她要的不过是一个结果,一个完完全全为自己所支配的结果。
第二天醒来,慕昶峰已经离开。
她的确太累了,在床上窝了一会儿,才翻身下床。桌上留了便条,是慕昶峰的字迹,告诉她衣物都在柜子里,叫她自行挑选。她笑着将便条收起来,去衣柜里找换洗衣服。没想到的是,三年前她留下的衣服,竟然全部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柜里面。
她心里一暖,眸底笑意渐深。
临近傍晚的时候,她才动身回到浅水湾的家里。
之前没有通知简繁,是怕她会生疑,做出过激举动。包括现在,人站在家门口,她还是在反复掂量着怎么与她坦白,怎么跟她解释。
她犹豫了很久,才敲了家门。
简繁见到她,先是吃惊了一下,问她怎么突然回港,也不提前通知一声。她还没来及得及回话,远远地传来一声亲切的呼唤声,叫她:“小殊姐,你终于回来了,这下省的姨姨每天念叨你,就不要再走了还不好?”
简殊怔了一下,看到一个年轻女孩从楼梯处跑下来,近了才敢确认是谁:“慧敏,你来香港了?”简繁看着她们姐妹两人,微笑道:“慧敏今年毕业回港找工作,我便把她安排到我的事务所上班,已经有几个月了。”
欧慧敏挤挤眼睛,嘘声道:“术业有专攻,其实我是学摄影的……”
简殊笑了,她这表妹从小就任性,活泼,有的是她所不具备的品质,但偏是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竟也可以时时玩在一起。不过,目前的情况,有慧敏在这里,她怕是更不好跟简繁坦白了。
果然,之后的时间里,趁着简繁为她整理房间的空当,欧慧敏一直对她问东问西,譬如a城坏境如何,有没有遇见一两个靓仔,简殊笑得无奈:“我整天都在工作,哪有时间去认识帅哥。”欧慧敏对此大为不满:“你都26岁啦,还不着急么,我都替我自己着急了。”
简殊挑起眉毛:“你这么年轻漂亮,还怕找不到好男人。”
欧慧敏耸耸肩:“见到不少,可是难以来电,只有一个——哎,说了你也不信,我很喜欢,但是觉得我们太不般配。总之,日后有机会我一定跟你讲。”
说实话,简殊很难想象欧慧敏会有感情上的烦恼,因为她平日给人的印象便是无拘无束,无所顾忌,高兴了这样,不高兴了也这样,早在几年前,她还趟着海水,对自己做鬼脸:“男人,难缠,小殊姐,你要信我这句话!”
这么折腾到临近半夜,欧慧敏才放她离开。简繁将她的卧室收拾出来,一切都是整齐而干净的,她走过去亲吻妈妈的脸颊,说了声:“谢谢。”
只是,对方并不轻松。
简繁一直伪装的微笑在这一刻终于卸下,她皱起了眉,面色纠结:“怎么会突然回来的,也没有提前通知我,是不是昨天就回来了……慕昶峰找过你?”
简殊没想过妈妈对慕昶峰的行程这样了解,像是特意留意似的。她叹了口气,顺势坐在床上,仰着脸解释:“妈,我请问你,一直拒绝我们交往,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你怕他不会娶我对不对,或者不分门第,单是谢慕两家的关系,就会使我进不了慕家门对不对?”
简繁的脸色更加差劲了,几乎是一下子就变得刷白,声音都有些不太对劲:“这么说,你们见过面了,你是跟他一起回来的,就是昨天?”作为律师,她的推理能力一向为人赞叹,简殊也觉得不必再欺瞒下去:“是这样,可是妈,你能不能先回答我的问题。”
简繁已经暴躁,像是手足无措:“简殊,你跟他在一起不会幸福的!是不是……你还要逼我自杀一次!”
简殊听了这句话,满腹的愤怒再也止不住,全部爆发出来:“妈,你真的够了!请你不要再拿生命开玩笑,是你在逼我!你太自私了,因为一个谢景文,就要拿我的爱情做赔偿,我很失望,真的很失望。”
简繁不会知道,当她看到妈妈在浴室自杀时,当她在医院走廊与慕昶峰打完最后一通电话时,那种绝望该怎么形容,只怕当时有把枪指着她,说要取她性命,她也会张开双臂感谢对方使她解脱。
那种绝望,简繁怎么知道。
她从不否认简繁身为其母的重要性,然三年前发生的事情,始终都是她的心结,她不理解,不敢问,过多的情绪汇在一起,逼迫着她选择逃避,一个人落荒而逃,跑去a城,一切从头开始。
如果单单是痛,不会做的这么彻底;她想,或许是恨吧,甚至是没办法理解的恨意。
简繁站在她前面,面无血色,垂下的双手剧烈颤抖着,浑身都快痉挛一般,甚至说不出一句话。良久,简殊才听到咚的一声,是简繁晕倒在地的声音。
简殊吓得立马从床上弹起来,冲过去抱住她,她晕的并不彻底,睁着眼睛,似乎是恨,用尽浑身力气,推开她:“你滚!别让我看见你,给我滚!”
一波一浪的争吵声终于将欧慧敏引了过来,就这样,三个女人在一间房里,各说各话,或者焦急,或者冷硬,或者倔强……到最后,没有一个人知道该用哪种态度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直到简殊的手机响了,她动身要去接听,简繁才愤恨地叫住她:“你要是敢接,现在就滚出去,永远别回来。就当我简繁没有你这个女儿!”
简殊怔了一怔,大抵是真的绝望了,才会产生那种置之死地方能后生的感觉,她惨淡一笑,走过去拿了电话:“我不接,但是,我现在就离开。”欧慧敏想要跟过去制止她,简殊不过是抓住了她的手,“照顾好我妈妈,我现在……实在没有办法继续面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