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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八、感天动地窦娥冤

人活一世,总归要信一些东西的,就比如说感情、理想、精神……都是些空洞的东西,平时未见得有多大用处,可是到最后,它就会来救我们。我突然有些感激涕零,我父亲找到了这个东西,他安心了。

我母亲从不相信这些东西,她活在现世,当灾难来临之际,她不晓得以心灵去消化,而是以血肉之躯去迎接,当然她也不后悔,因为她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当时我奶奶还没死,随我们住进了由一个亲戚腾出来的平房里。这房子位于老城区的一个大杂院里,不足二十平米;因久置不住(主要是放杂物用的),房间里有一股霉馊味。其实我们的境况本不至于此,这房子是我舅舅的;我这个舅舅年轻有为,在父亲的关照下,不到三十岁就升任交警队队长,他本来要接我们一家同住的,或是为我们另租一套房子,但是我母亲抵死拒绝了。

穷人也有穷人的尊严;这时,我母亲的自尊心突然起来了,她一向接济别人,等到有一天由别人来接济,她受不了。我想她一定是疯了,否则就不能解释她为什么要和自己的弟弟计较这个。她把手臂轻轻一挥,以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就把我和奶奶带进了赤贫者的行列。搬家的前一天晚上,她领我来清扫房间,虽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院子的嘈杂破落仍使我不住的唉声叹气。不大的一个院子,挨挨挤挤着十来户人家,昏黄的灯光,旮旯里临时搭建的棚舍,报纸糊贴的窗棂子……这就是我们一家的生活窘境啊。

及至打扫完毕,我母亲站在房子中央,四下里看看,“呼哧呼哧”直喘气,我有理由相信,她的喘气不是劳累所致,而是因为她在生气。造成我们一家衰败的如果是一个人,我想母亲定会找他拚命,她要叫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然而没有这样一个人,而是一个机构,一种关系,一团繁杂的我们根本看不见的东西。母亲的仇恨没能及时释放,积郁在身体里化成一股奇怪的力量,这就是激情,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激情。

那天晚上,我站在破旧的房舍里,身上涌起的也是这股激情。窗外是萧索的秋风秋雨,可是我的身体竟激动得簌簌发抖,我的眼里也因此而饱含泪水。穷他妈的算什么,我连死都不怕,我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要使我们一家三代沦落到这副境地,那就是我们绝不接受别人的救济,要保存身上的这股元气,若不能东山再起,那就留着它跟自己拼命!

可是我奶奶死了,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我奶奶始终保持着一份庄重平静。在我和母亲呼天抢地之时,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们,她甚至不和我们说话,因为儿媳孙女根本不在她眼里,她心心念念的只是儿子,可是她也很少提及儿子,她只是把他放在心里,脸上呈现出一股决绝的表情……我想她是恨的,她也认命,她一生信佛,可是佛最后却不帮他的儿子,这真是讽刺。

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我是从奶奶身上得到了验证。一个真正悲哀的人,就应该像奶奶这样子的,相比之下,我和母亲应感到羞愧,因为我们还晓得啼哭,悲哀就这样被哭没了,只有奶奶在承受,当有一天她承受不起了,她就死了。

很多年后我还在想,母子可能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一种男女关系,那是一种可以致命的关系,深究起来,这关系的幽远深重是能叫人窒息的;相比之下,父女之间远不及这等情义,夫妻就更别提了。

我奶奶死在那天中午,母亲一阵慌乱,后来便抚尸大哭。看样子,这一次她是真哭了,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自从父亲出事,母亲的情绪便极端不稳,哭哭笑笑那是常有的事,我不是说她疯了,以她的承受能力,她还不至于此,她只是需要排遣。我举个例子,父亲的案子刚判下来的时候,她也假模假式地哭过一次,说是判重了;可是我想,她私下里没准感激涕零,因为父亲没死。那时我们一家的底线已迅速越过人界,滑向畜类:那就是不求富贵,只要活着。

婆婆之死,能让一个媳妇哭成这样,起先我觉得不可思议。老实说,我们许家这对婆媳处得也就那么回事,可是那天晌午,母亲跪在奶奶身边,哭一回就抬头看看屋脊,偶尔也会狗抖毛似的浑身一凛。我也抬头看屋脊,慢慢的便也觉得周遭确有一股肃杀之气,令我想到“灭顶之灾”这一类的词。我后来想,母亲哭的不是奶奶,她是在哭我们的处境,哭我们一家的灾难。

我之所以不惜浓墨重彩来描述奶奶之死,实在因为它是我们衰落过程中惟一有点“悲剧意味”的事:清寒的屋子里,一具尸体;冬天的阳光突然跳进门洞里来了,风一吹,像个小狗一样在那里调皮翻滚;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女人;一个少女静静地睁着眼睛;邻居们跑进屋子里来了,影子像风浪一涌一涌的……“悲剧”到我这里,突然变得非常安静了,几乎很少触及感情——悲剧也还是“正大”的,但看奶奶的面容,那样的平静,堪称“正大仙容”。

后来我索性屈膝抱腿,坐到地上来了。我一生中所能体会到的“不幸”全在这里了:死亡、贫困、居无定所、牢狱之灾……我把这些放在脑子里过滤了一下,心里出奇的镇定。我无需再怕什么了,我们已经降到底了,我们不会再失去什么了。此时,幸福这个概念在我心中再次隐隐出现,我不是说,一个人遭遇不幸,他就是幸福的;我只是说,此时我非常的安心。

我这一生经历过“富贵”(我母亲的词汇),也遭遇过真正的贫寒,我在这里将以自己的亲历作证:世上最可怕的不是贫穷,而是富裕,以及对富裕的牵挂担忧。贫穷这东西没什么好说的,外人看着总归觉得撕心裂肺,其实当真身处其中,也照样安之若素,因为包容它的是阔朗的人的心灵,那就好比一粒石子砸向水中,哪怕掀起冲天巨浪,可是石子最终会沉入水底,湖面照样恢复平静。

我要说的正是人心,有了这个,“悲剧”这东西其实是不存在的,因为人心把什么都化解了。我原担心母亲,她心气旺盛,在经历了一番安富尊荣之后,是否还能回头过安贫乐道的日子?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在贫富的转换过程中,她比我快多了。

我还记得为父亲奔波游走的那些日子。那天晚上,我和母亲从潘伯伯家走出来,走了一程,不知为什么又都回过头去看。潘家的宅子位于市中心,是一幢仿古的两层小楼,外带一个庭院;说老实话,这房子未必就比当时我们还住着的房子更气派,然而我和母亲都看出点别的来了。我看到的是我的卑微寒酸,我的敬畏艳羡,一户“官邸”对一个即将被贬为“庶民”的人的压迫;即便近隔一条马路,这房子的堂皇巍峨仍使我觉得像是身处梦中……我母亲看到的东西非常简单,那就是仇恨。

那天我们娘儿俩扶着一棵老梧桐站下了,当时夜色已深,路上行人稀少,风吹得梧桐叶满地乱跑。我母亲伸手裹了裹衣衫,看着潘宅说,这帮狗娘养的,拉出来个个都得杀头。

我说,他这是祖宅。

母亲朝我凶道,祖宅?翻新装修要不要钱?呃?他一个监察局长哪来的钱?你倒是跟我说啊!

我看了她一眼,心里堵着一口气:在我们还没沦为穷人之前,我们已经有了穷人的心态!我母亲尤盛,自从父亲出事以后,对这世上的富人她就怀有一种斩尽杀绝的革命心态;及至我们搬到穷街陋巷,开始生活在穷人之间,我们的身边都是贩夫走卒,一群地道的赤贫者,我才知道,真正的穷人根本不及我们这样疯狂下流,他们实在要高贵平静得多。

呵,我终于可以说说他们了,这拨穷人,我的邻居们,我们朝夕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半年,可就是在这半年里,我们一家受过他们的恩泽:我奶奶的后事,是他们跑前跑后,帮着火化安葬;我母亲病了,是他们端茶送水,轮流服侍;我们母女俩偷偷地抹眼泪,他们看见了,也一旁抹眼泪。他们说,这就是命啊,好好的一个人家,怎么说散就散了呢?

他们叹道:世道啊!

我们是落难人家,他们从不把我们看作贪官的妻女,他们心中没有官禄的概念。我们穷了,他们不嫌弃;我们富了,他们也不巴结奉迎;他们是把我们当作人待的。他们从来不以道德的眼光看我们,——他们是把我们当作人看了。说到他们,我即忍不住热泪盈眶;说到他们,我甚至敢动用“人民”这个字眼!

在那段困难的日子里,我成了母亲惟一的希望。奶奶死后,我们也慢慢恢复了平静,在陋巷里过起了日常生活。我们与邻居们和睦相处,白天替他们照看一下孩子,晚上他们收工了,我们倚着自家的门框,与他们一递一声说些闲话。

我们也常常串门的,站在不拘谁家的屋子里,我母亲东看看,西看看;或是坐在小矮凳上,她把双手朝袖子里一放,整个身子就窝在膝盖上了。这时她已经很不修边幅了,阳光的反光里,她的蓬蓬的头发是挓着的,远远看上去,那样子也就是一个淳朴的农妇。那段时间,也不知为何她嗓门就大了,步子也快了,身上不知什么地方总有股结实的劲头;说到家长里短,她也能笑得嘎嘎的。

你明白我意思了吗,时间是件太奇妙的东西,不到半年,我们母女就认领了穷人的身份,身心舒泰地以穷人自居了。过往的繁华,我们差不多就忘了哩……嗯,我是说有时候。

有时候,我和母亲竟生出一种奇怪的错觉,就好像我们生来就住在这院子里,从来就是穷人;逢着这时候,我们的心就平静了,也不再怨恨了,对这世界也怀有慈悲和善良。

更不堪的是,我们甚至把父亲也忘了,说真的,我们已经顾不上他了;毕竟,生计是重要的,“吃”成了那段时间我们最犯愁的一件事,吃什么,如何吃,这全是问题。常见母亲歪在床上,手撑着脑袋,把一双眼睛“骨碌骨碌”转个不停;或是深更半夜,她突然就从床上坐起来,那感觉就像打了一个激灵。其实按照大杂院的标准,我们本不该这么愁苦,又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哪儿就能把人饿死?但是你要知道,活着那时已不是我们的底线了,欲念这东西在我们身上已经醒了。

母亲常肿着一双眼泡跟我说,你要争气啊,回到学校一定得好好学习,要头悬梁、锥刺股,我们许家能不能翻身就全靠你了。

其实母亲应该知道,许家的翻身并不在于我成绩的好坏,而在于能否钓到一个“金龟婿”,这是她手里能打出的最后一张牌了;有一次,她拿这个问题试探过我,她说,学校里有没有男孩子追?

我说没有。

她抿嘴一笑,拿眼梢瞥了瞥我,也没再说什么。那阵子,母亲的脸上常挂着这么一种意意思思的微笑来,不管她在干什么:在削土豆、在吃饭、在去公厕的路上……她随时都有可能停下来,把眼睛斜向虚空的某个地方,微笑从脸上绽放出来。总之你也看到了,我母亲并没有被生活压垮,经过短暂的痛苦,有一件事情让她对未来再次充满了希望。

母亲说,我们和他们没法比。她朝窗外努努嘴,意即那些穷邻居们。

当时正值年关,家家户户都在忙吃的,有腌肉的、风鸡的,也有一车车大白菜往家里推的……破落的院子欢乐吵嚷,然而于其中,我也确实感到一种穷奢极侈的气息:单看他们酒足饭饱后胀得发紫的脸膛,他们的眼神是呆的,身子是飘的,突然膝盖一软,弯腰泄出一大堆的酒后物……我母亲呆呆地看了一会,叹气道,这种生活我是没法过的。真可怜,一年忙到头,就为了一张嘴,这跟动物有什么两样?

我把母亲的话放在心里过了一遍,隐隐觉得她的话好像也没法反对。她说,过这样的日子我宁愿死!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要是不往高处走,那还叫人吗?

我不满道:人跟人不一样。

她说,当然不一样,我们的成本要高得多。别忘了我母亲以前的职业,她对一切都要计算成本的,就连人生也不例外。

有一点不得不承认,我母亲之所以能度过那段艰难的日子,并不是因为她坚强,而是因为她无穷尽的欲望,她对生活的贪婪,以及由欲望和贪婪派生出来的想像力。我母亲的想像力实在太丰富了,好像一本书里写过:人类丧失幻想,就好比鸟儿失去翅膀;总之,重新长出“翅膀”的母亲又活了过来,母亲一旦活过来,她就不再是大杂院里那个邋遢的落魄妇人了,她的言行重新变得精雅起来,她甚至很少出去串门了,成天躲在屋子里想入非非。

我们母女俩度过了一生中最清冷的一个春节,连一顿像样的年夜饭都没吃——母亲不饿,因为她顿顿吃的都是精神食粮;同时,母亲度过的又是她一生中最丰盛的一个春节:对过往繁华深情的追忆,对未来繁华狂热的想像,使她对眼前的窘境完全视而不见,单只是把眼睛意味深长地落在我身上。

我嫌烦,嗔怪道,干什么啊?

母亲笑了笑,然后严肃地说,你可要好好的,妈可只有你这么一个宝了。

那阵子,她最怕别人来打扰——当然除了穷邻居们,还有舅舅一家,也没人愿意再来打扰我们了。从前过春节,来家里拜年的人络绎不绝;今年过春节,这些人全如寒蝉一般消失了。母亲虽言称不在乎,可是有一次,她也忍不住感慨了一番世态炎凉,她抹着眼泪哽咽道:叫我说,这世上最可怕的还是人啊!

很多年后,母亲的话犹在我耳边回响,那真是声声泣血,字字带泪!这是母亲积她一生经验,对人世得出的一个最有力的总结。很多年后,我还记得那年春节,我坐在寒伧的房舍里,侧耳听窗外的风声,即便平静如我,亦生悲愤之心;家里连遭噩运,我都能平安度过;可是人的势利却轻易打击了我!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我下定决心要力求上进;富贵这件事,为什么母亲总挂在嘴边,因为它的背后藏着人的尊严。

我前边已经说过,我从来没有责怪过这些人,设身处地,我自己难保就不是这等势利之人,那就是对富贵的趋近,对贫寒的逃避,这才是人世啊。

这就是我和母亲在离家之前的一段生活。春节后不久我就返校了,大约隔了一个月,母亲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跑到南京找我来了。南京这个城市,我母亲是太熟了,父亲在位的时候,她一年里不知要来多少趟,从来都是专车接送,住豪华宾馆,品淮扬佳肴;有时候是来购物,有时仅仅是为去梅花山看一眼早春的梅花。

那年也是早春时节,中午我放学回来,看见母亲站在我宿舍门前的一棵樱花树底下,脚边放着一个大皮箱子,正在东张西望。我跑上前去问,你怎么来了?

她笑眯眯地说,我怎么就不能来?我还就不走了呢。

那天她穿一件紫罗兰的对襟线衫,深蓝的及膝裙,半高跟皮鞋;头发也稍稍做了一下;见我正在打量她,她说,怎么样?你老娘不会给你丢脸吧。

我笑道: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好像又活回来了。

她附在我耳边说,傻瓜,我能不收拾一下吗,我要来给你挑男人。

概而言之,她这次来南京原是作长期逗留的,一是要挣钱供我读大学,二是要为我物色个未婚夫,因这两者都是我们的饭碗;对于后者,我母亲尤为自信,首先这是她的爱好,也是她最擅长的一项技能;只是这项技能在嫁给父亲之后,她再也没施展过,所以现在难免有些技痒。

现在你也看到了,在家庭“悲剧”发生还不到半年的时间里,母亲就迅速把它扭转了方向,使它变成了一场男女的较量。直到今天,我也不愿意承认,这转变就是轻佻的,因为它的背后立着生的艰难。生存和男人都很重要,可是母亲抿嘴一笑,就把它们糅合到一块去了。很多年后,我仍禁不住要微笑:女人能把世上的一切关系最后都变成男女关系,这个实在是太奇妙了。

我们母女度过了一段愉悦时光,即便一个人呆坐着也忍不住要发笑;这世上大概没有比男女之事以及对它的切磋探讨更让女人动心的了。总之,家破人亡之后,母亲领着我一个斑斓转身,使整个事件看上去就像一场幽默。由此我也知道,这世上是没有真正的绝境的,绝境走到头,那必是不着边际的轻松荒唐;然而我们做的时候却是认真的。

没课的时候,我就陪母亲在校园里走走,或是找一个有树阴的地方坐下来;若是有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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