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暮叹了口气。
朝天望了望,他站起了身体,漫不经心地转过了身,口里还叼着根野草。
“你们回来了啊?”他朝那两人招了招手,然后就以一种很无礼的姿态抱胸站在了帐篷帘外。
那两道身影逐渐走近,可以看见是一对荒人父子,一大一小两人身形不等,却带着同样荒凉强硬的气质,裸露在皮袍外的肌肉看起来如同山岩一样坚硬。
荒人父亲左手牵着一条线,线上系着一只黄羊尸体,右手肩抗着一头野犼,小荒人也扛着半拉野猪的尸身,一大一小慢慢走到苏暮面前,然后停下。
荒人父亲看着苏暮,用一种有些僵硬的语调一个字一个字缓缓道:“中原人,你怎么不进去?难道你们南人受得了这种寒冷?”
荒人的语言相较于这个世界普通的中原正宗,带有一些奇异的色彩,比如有的时候前后语序会有一些很奇特却不影响理解的改变,又比如他们说话时声音有些“硬”,如同北地极寒中历经万年风霜的冰岩,这是苏暮一开始便已经从隆庆的记忆中知道了的。作为一名中文系学生,虽然出来之后当了个传媒混混但好歹还是有几点专业知识的,苏暮曾暗自揣测这可能是因为地理环境的的原因。北地寒冷,故荒人吐字不能如南国人浑圆婉转,只能硬着,冷着,如同刀锋在石上砺出的火星。
听了荒人父亲的话,苏暮耸耸肩——原本优雅高傲的西陵神子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低俗如街头小混混的动作的,但如今那位燕国皇子殿下已经变成了这个外披俊美面容内藏庸俗内心的传媒贱人,所以苏暮很轻松就放下了自己的身段。
“你以为中原人都是些身体孱弱的货色吗?我可是修行者啊。”苏暮散漫笑着,带着些许南方燕国口音轻柔软语道,十分臭屁。
听到这厮的贱言贱语,荒人父亲竟没有生什么气,默默地把猎物放下,从柴堆间取了几根绳子捆上。
小荒人把猎物放下后就盘坐在地上,听见苏暮的话,却嗤笑了一声,“嘁”。
“阿苏勒,难道你对我的话不服?这几天怎么教你的……师之行,有柔词,都忘了?”苏暮晒笑着洗刷小荒人,阿苏勒刚想反驳就被闻声而来的父亲一把拍住了头,重重的一声“啪”响,听得苏暮自己都疼。
“阿苏勒……”荒人父亲依然是厚重坚硬如铁的声音。“听先生的话,不准闹。”
苏暮谑笑着,朝那个敢怒不敢言气得小脸通红的孩子做了个鬼脸,随后飘然退入帐中,在中间空旷处的铜盆里烧炭生起火来,一刹那明亮的火光映亮了整个帐中简陋清寒的情景。苏暮从旁扯了两张垫子,取了一杆粗劣的兽鬃笔和一刀皮纸,盘腿坐在垫子上,静静注视着焰火。
红彤彤的焰火中似乎有某个女孩儿的面容跃出,鲜艳如桃。苏暮一下子紧紧抿住了嘴唇,心中微微有些疼痛。
“刷”一声,帘子被拉开了,小荒人撇着嘴唇走了过来在垫子上坐下,气鼓鼓地拿过笔和纸,朝苏暮扭着头道:“今天学什么?”
苏暮一下子侧躺下来,懒散地撑着脑袋邪邪笑道:“先写一千个觻字吧。”
苏暮随意在纸上勾画出来这个字的笔画,阿苏勒一下子惊惶地瞪大了眼,在愤怒瞪了这贱人半晌未果后,不情不愿咬牙切齿满目凄然地拿起笔在纸上写了起来。
一个个歪歪扭扭的字在纸上被万分艰难地“雕琢”出来,是真正的雕琢,如刀砍岩石斧劈钢铁一样刚硬痛苦,痛苦万分,扭曲的“觻”字仿佛背负着悲惨人生的苦命孩子,长得畸形万状可怜无比。
苏暮冷眼旁观着,心中万分得意,冷笑自忖着谁叫你这厮刚刚得罪我,惹了我之后还能混得开心活得自在的当年在纸媒界又有谁能做到,不然你以为第一贱人白叫的?
正心想着,帘子又被拉开,如铁塔的身影步了进来,名叫穆罗的荒人父亲看着儿子在垫子上艰难书写着露出了开心的微笑。
男人朝苏暮挤出了一个生硬的充满感激的微笑,苏暮回以一笑。男人转身而去,继续去进行繁忙的割皮戮肉的劳动,临去前还小心的把帘子搭起来,让帐外将将日出的微薄阳光照入帐内。
苏暮忽然有些感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看来前世今生两个世界,有些事情依然是共通的。
……
……
荒人重恩,重情,也记恨。所以他们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言之伤以剑相还,活得坦荡无比透澈慷慨。苏暮之所以能得到荒人父亲穆罗的尊敬,自然不只是因为那区区十几两银子,虽然荒人生产力颇为低下,但还不至于如此庸俗——至少比苏某人要不重名利得多。
因此他之所以重视苏暮,便是因为苏暮现在所做的事——教书。
荒人重视老师——这个传统应当是从千年前那位携一卷天书入荒原传道,启魔宗之门的光明大神官开始建立的。当然,除此之外也许还有更现实的原因:那就是荒人本身文化体系的薄弱与教育传承的缺失。
很难想象,类似中原语言体系的荒人文字的数量一共只有一千余个!每一个文字在不同的语境下都有着不同的指向,解释起来极为费力,聱牙佶屈沉杂冗长。偏偏荒人的文化传承又极为薄弱,所以这种语言差不多已经退出了舞台,仅仅沦为荒人大长老祭祀时朝拜冥君显示权威的工具,因此可以说,荒人间通用的语言就是中原话,也就是唐文。
中原语言对荒人来说是一种很重要的东西,但可惜的是由于地处偏僻和文化断层,普通荒人最多只能经受经验主义式口语训练,而很难得到系统的一笔一画从基础开始的语文训练。也就是说,他们的教育也就是父传子,母传女,代代相传的。这种现象有很多原因,其中最主要的是两个:第一个,是荒人自身地处北域,偏僻渺茫,加上这个民族实在很缺乏什么经济头脑,大多数人穷得一逼,因此也就很难吸引有文化的人北上了——没钱你说个屁啊!要知道,人才集中可不止是另一个世界的北上广才有的现象。
而除了经济原因以外,更重要的一点,是中原诸国的警惕与敌视。
在苏暮那传承自隆庆的记忆中,苏暮找到了很多知识。这人不愧是能与烂柯寺长老辩难,在天谕院独占魁首的精英人物。在他看过的书中,除了学院派的什么《三经五典》,《天谕论》,《夫子道言》,《烂陀经》,竟也有许多天文地理,古今千年之类的杂书。从其中苏暮了解到,唐国有“禁北令”,南晋有“学约”,燕国有“荒土禁行法”还有神殿的“除魔录”……基本上南方每个国家都出于历史和现实的双重原因冷冷地注视着北方的那个坚韧的民族,静默着,冷笑着,约束着自己的学子,不许让有学问的人北上,将那令人恐惧的几万勇武至极的人真空,窖藏,窒息在极北方,让他们自生自灭。
“如果没有小说里最终和主角站在同一阵营的举动,大概荒人在原本的历史上已经离灭亡不远了吧。”
苏暮看着俯在地上奋笔而书的阿苏勒,心中暗自思忖着。
一个只有勇武而无文化传承的民族是极易灭亡的,那一方小小的海域所能容纳的生态系统也是极易被打破的,所以其实在热海边的荒人们原本就已到了再不离开就将陷入沦亡的绝望边缘,再加上那一场无边风雪,所以荒人才会南下。但凭苏暮那承自隆庆的记忆来看,即使这些荒人都是以一当十的斯巴达三百基佬,只怕也难以逃脱南方诸国的围剿,更何况世间还有观主,首座这样的非常规战力……
“唉……”叹了口气,苏暮摇摇头,甩掉遐想。
或许正是因为荒人文化断层地太过可怕,所以荒人对于一个能授其文字知识的老师的尊敬也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得益于此,苏暮成功地从一个被荒人父子俩拯救的,这个家庭中可有可无的一员,变成了一名对他们来说极其重要的人物——家庭教师。
从世人称赞仰望的神殿神子转变为西陵方面恨不得灭绝而后快的荒人中一个普通孩子的汉语教师,这是一种怎样的神转折?
但不知为何,苏暮有时候觉得这样也挺带感的。
正在这时,阿苏勒停下了笔。
“我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