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宁远城回来的顾相公正在向他的父亲——本店老板神情诡谲地述说什么。老板姓顾名洪达,他四十七、八岁,一脸横肉,胡子拉碴,远看像个武夫,近看一副十足的恶棍相。方古董在岛上生活多年,自然听说过此人的发迹史。顾洪达年轻时曾偷着跑到盛京(今沈阳)当过几年鞑子兵,在把总武纳格手下当过巡哨头目,学会几下拳脚。后来受武纳格的派遣,潜回菊花岛,伺机而动。他回到菊花岛后,纠集一些地痞流氓,横行乡里,专干伤天害理和偷鸡摸狗的营生。“顾记客店”原来叫“张记客店”,是一位姓张的鳏夫和他的孤女张美儿经营的。顾洪达早就垂涎张美儿的姿色,于是便三天两头来调戏美儿。美儿恼也好,骂也罢,他总是一副涎皮相。有一天,趁张老汉出门办货,顾洪达便溜到客店拍美儿闺房的门,学着张老汉的腔调说找女儿有事,美儿正在睡觉被拍门声惊醒,一时辨不出他的口音,便给开了门。哪知门一开,顾洪达便急不可待地将美儿搂抱住往床上推……美儿惊慌乱喊,惊醒了住店顾客,顾洪达才未得手。这恶棍当众出了丑,遂生下一条毒计。当时盛京的老罕王努尔哈赤正欲率兵南侵,宁远城扼辽西咽喉,是清兵必取之地。宁远知州曾多次布告宁远百姓:要团结抗敌,严禁通敌、助敌,违者严惩不殆。因此,顾洪达伪造一封张老汉私通鞑子兵的书信,要把张老汉送官府治罪。张老汉吓得魂不附体,只好依允了他,让他做了上门女婿。成亲的当日,美儿上吊自尽。张老汉心痛欲裂,悔不该铸成如此大错,几次要找顾洪达拼命。顾洪达恼羞成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叫几个地痞夜里把张老汉捆绑后扔到海里。从此,张记客店换了招牌。
方古董知道,这桩天大的杀人案,一则没有充足的证据,二则官府中没有硬人,三则一般老百姓大都奉行“人狠不缠,酒狠不喝”的中庸之道,所以只能永远石沉大海。
但人们一提起这姓顾的,没有一个不愤恨、不咬牙相骂的。此刻,方古董望着他那意满志得的样儿,嘴唇直打哆嗦,竟然气得说不出话。这也难怪,不为宋画师,顾洪达拿轿子也抬他不来!
“哟,古董先生,稀客呀!”顾洪达眯着眼,翻着大嘴,喷出一股酒气和唾沫。
“结帐!”方古董好容易才吐出这两个字。
“嗯?哦,好说,好说。二位坐,请坐。”
“把宋先生押的画拿出来,即刻付房钱!”
顾洪达反抄着手,眼睛盯着天井里那口张老汉生前的珍爱之物——绿釉金鱼缸,佯装气脉不合:“押的画,哦,是有那么几张。哎呀,您老来得不是时候!”
“怎么?”
“杨老爷杨义山的千金艳霞小姐,一大早就叫人来取去了。艳霞小姐是本岛的奇女子,琴棋书画,无不精通,嘻嘻,就是差个才郎来配……嘿嘿……”
顾洪达沙哑的声音,像把锯子在锯方古董的心。他担心这流氓还会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就吩咐拣宝说:“去取宋先生的行李!”
顾洪达脸色顿时一沉,调转头来说:“古董,你他妈少在我面前装蒜,宋先生是我的旅客,我哪点怠慢了他?你是不是想在宋先生身上榨油水?”
一副流氓无赖腔调,险些把方古董噎岔了气。宋人楷恼怒了:“顾老板这是说的什么话?住不住你的店,是我的自由,怎么?进来了还出去不得,莫非你开的是黑店?”
顾洪达对宋人楷换了一副媚笑:“宋先生莫多心,我是敬佩您,想留您多住几时。敝店上等房间还有空的,后花园还有一间清静的书斋,您随便挑,至于房租嘛,我一文铜钱不要!”
宋人楷笑道:“顾老板是否一夜之间把眼皮子挖大了,我可还是依然故我,身无分文咧!”
“笑话,宋先生的画笔就是金不换,顾某不才,这点眼光还是有的,昨日先生一来,敝店顿时大添光彩!”
“对不起,废话少说,算帐!”
在一旁站着的顾相公见父亲强留不住宋画师,眼珠一转,改变了主意,陪着笑脸插话道:“宋画师,委屈了您一夜,我父亲怎好意思收房钱?不才也爱好书画,能结识您这位大师,三生有幸。嗯,这样吧,您那几幅画,就留给学生做个纪念吧,我即刻命人装裱,挂在店堂里,让四海的旅客看看,为先生传名!”
宋人楷知道这画是无论如何也要不回来了,无可奈何地望着方古董。
拣宝扛着一包简陋的行李回到天井。
方古董知道对付这无赖父子的办法:“顾洪达,咱把话说在前头,宋先生的画我已经出三百两银子买下了,你倘若碰坏了一点纸角,我们就有官司好打!”说着拿出一锭五两银子放在鱼缸沿,“房钱拿去!”
顾洪达毕竟是对艺术一窍不通的粗俗之辈,几张纸,几坨墨加几根线,方古董出价三百两银子,准定是真的发了疯,画个活人又能值几个钱?做这笔买卖,他动摇了决心。当然,杨艳霞小姐的出价还没来,只要杨小姐肯出三百零一两银子,他也不会豪豪爽爽地把画还给方古董。
顾洪达主意已定,敷衍古董说道:“我一不卖画,二不玩画,不能吃不能喝的玩艺儿,过两天就给你。”
“一言为定!”
怄了一场气,不喝几碗菊花老酒心里不得安逸。而且,今天与宋画师幸逢知遇,本当庆祝一番,决不可因顾洪达败了兴致。方古董离了店房,便邀宋人楷去“聚珍园”吃酒。宋人楷早已饥肠辘辘,也没有怎么推辞。
“聚珍园”在土城南门口外市场西侧的最南端,是岛上最有名气的酒家。相传姓关的老板是位江南人,祖上虽是明朝宫廷御膳房的名厨,因独创了风味十足的三样菜点:杂烩鱼糕、皮条鳝鱼和散烩八宝饭,受过皇上的封赏。后来不慎触怒龙颜,全家获罪,其后人就漂泊到了菊花岛,开了这家酒馆。此后,岛上的老百姓才有幸品尝到皇家的美味珍肴,而且把宫廷食谱变成了家家户户逢年过节、红白喜事的当家主菜。聚珍园就同它的三菜点一样,名闻遐迩。
聚珍园为三进土质结构平房,宽敞、干净、舒适。时值年终暮月,今天是年前的最后一天生意,开年过了正月十五才做发市。关老板格外殷勤,方古董要了一间设在厢房的雅座,点了一桌中盘“七星剑”。宋人楷不善饮,要了两碗菊花老酒,拣宝平素伙食尚好,似这般丰盛、阔气,却是头一遭。以前古董赴宴,他不能上桌子,顶多吃点“摘食”,所以今日满心欢喜。
酒过三巡,两位画师谈兴越来越浓。搁在古董心头的一句话,他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吐露出来:“宋先生,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宋人楷长吁一声,说道:“宋某落到这步田地,幸遇恩公,不知如何报答才好,您老还有什么不能问,晚生还有什么不该讲的?只是您不问我也是要说的,那就是我的身世……”
原来,宋人楷是浙江人氏,自幼随其父移居北京。父亲宋玉伦一生专攻画技与金石雕镂,当时在京城被称为丹青大家和雕镂圣手。他膝下只有宋人楷一子,所以从小就寒窗课子,把自己所学倾囊相授。宋人楷也聪明伶俐,每当父亲作画时,他都在一旁细心观察父亲的运笔和着色。宋玉伦擅长画花卉,尤其喜爱画菊。每当月夜风清云淡,宋玉伦画兴来时,人楷在旁卷袖磨墨调色。备好纸笔,看父亲笔走龙蛇,毫端生辉;“珠帘飞瀑”笔下出,“风叶生花”纸上香,风流水上自然成纹。从那时起,宋人楷对画菊也情有独钟。遵照父亲的教诲,他细心观察菊花的生长情况,每年菊花孕蕾和打朵时,人楷都要仔细欣赏菊花的形貌,留意菊的情态,风晴雨露。星月明暗,晨妆晚姿,绽芙落英,他都一一记在心中。在雕镂上,小人楷更是迷得如醉如痴。每次他父亲雕镂玉石时,他都在一旁细心地看他父亲怎样轻凿、怎样推刀、怎样划进和怎样打光。有一次,一位朋友从南京给他父亲捎来一块深红色的玉石,小人楷喜欢得不得了,趁他父亲不在家时,他拿出了父亲的雕镂工具,用了一天时间,把一块红玉石雕镂成一朵红菊,还在底座上刻了两首小诗:
花
珍珠翡翠涨生机,
锦吐馨香玉弄姿。
暖紫晴红争笑语,
会心相对主人时。
石
卵石钟灵毓秀胎,
斑斓产自雨花台。
一盂清水文章活,
四壁余闲趣味来。
小人楷雕完后,有些后悔,怕父亲责骂他。谁知父亲看后非但没责骂,还夸奖了他几句,并指出他刀法上的不足,不老道。日久天长,人楷的画技和雕技日臻成熟,不料父亲忽染重疾,不治而亡。从此家道中落,其时宋人楷已年及弱冠,他把母亲送回浙江老家,自己一人四处漂泊,纳自然之灵气于画技,收古朴之风韵于雕镂。后来听说菊花岛上野菊繁茂,风景秀丽,于是便慕名而来,以求丰富胸中所蓄。
宋人楷说到这里,停住凝望窗外。席间顿时涌起一股豪情的冲动。大嚼大咽的拣宝,虽听不甚懂,显然也被这故事带入一个闻所未闻的世界。
方古董沉默良久,将杯中剩酒一饮而尽,问道:“那么,先生今后做何打算?”
人楷答道:“家父临终留有遗训,教导孩儿一要清白做人,二要发展秉赋,切莫滥用才华,三要不为孔方兄牺牲艺术。家父平生遗愿是要为后世留下一件艺术珍品,后悔自己贪图安逸,未能如愿以偿。人楷自幼也有这样一个野心:熔激情、思想、灵性、技艺于一炉,雕塑堪称再现民族魂魄的一件艺术精品,倘能如愿,人楷也就死而无憾了。不怕方老先生见笑,人楷画画和雕塑的底子都有一点。从浙江农村浪迹内地和塞外,原想一面卖画糊口,一面欣赏高山大川,磨砺功力,积累灵感,从而将虚幻的创作欲望变成实实在在的冲动和构思。自古道:三十而立。人楷已经二十有九,所以艺术建树上遇到困窘比之于饥寒熬煎,更加令我恐慌!不过,方老先生今日在菩提树下对我的一席开导,确是至理良言。似这样世道艰难,云路苍茫,人楷无一立锥安身之地,哪里还谈得上建树事业呢!”
方古董果然没有看错,这位宋姓画师有来历,有天分,有抱负。他为自己的眼力颇感得意。方古董也是有艺术抱负之人,只是为生活环境所迫,年近半百,还在苦苦挣扎之中。今日得逢人楷,往日的寂寞一扫而光。早在菩提树下观画时,他就形成的想法,现在该说出来了:
“人楷先生,老朽才学疏陋,不该存此非分之想。只因我也是孤身一人,茫茫人海,难求知音,十分的寂寞,而先生的志向才情,艺术造诣与见解,自忖与我心心相随,因此愿与先生结为金兰之友,但请先生……”
方古董话未落音,宋人楷站起身来,匆匆绕过圆桌,高声喝道:“仁兄在上,受小弟一拜!”说着就要行礼。方古董慌忙将他扶住,又惊又喜,对拣宝唤道:“快叫关老板准备纸墨香蜡!”
少顷,关老板亲自拿来了笔墨纸砚、香炉蜡台。红烛高烧,香烟袅袅,方宋二人交换了生辰贴子,接着请关老板为司仪,二人拜天地,拜亲师,对拜。拣宝高兴得手舞足蹈,暗自庆幸他们“家”又添了一宝。
大礼既毕,方古董斟满了两杯酒,说道:“这杯酒,遥祝伯母大人贵体康健,万事如意,请贤弟与我同饮!”
“多谢仁兄!”
两人一饮而尽。
拣宝站在一旁,忽然抽泣起来。
人楷问道:“小弟弟为何伤心?”
拣宝道:“我想念我的父母和姐姐。”
方古董心一沉,这孩子的家乡远在锦河以北,近几年,由于满人不断南侵,他的家乡战事连绵,烽烟四起,孩子的父母死于战乱之中。他的姐姐带着他南逃到宁远州。那一次,方古董到宁远州去买纸墨,在城外看到这姐弟二人蜷缩在一家屋檐下,面色菜黄,衣衫褴褛,古董心怀慈悲,当即将弟弟买下,在付给姐姐钱时,姐姐悄声对方古董说:“千万别将父母已死的消息告诉弟弟。”方古董当下应允,至今也没把实情告诉拣宝。
“拣宝,你姐姐把你放在我这里学徒弟时,我与她有言在先,出师之前不得回去探亲。你父亲健在,只是农务繁忙,无暇来看你,你且安心在我身边,我还要教你识字、画画,有了一技之长,我亲自送你回去也就是了。来来来,不要伤心了,我们三人一起举杯,为你一家人的安康祝福!”
方古董说到这里,喉咙也梗塞了,忙调过头去。宋人楷似有所悟,也强装笑脸,哄着拣宝饮了一小盅。
方古董叫拣宝唤来关老板,付了酒帐,道了谢,告辞。
三人一同回到“方古董画店”,拣宝忙着为宋人楷收拾好后院的小厢房,当下歇息,一夜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