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血雨腥风的刀兵劫过去了,李文茂、浪里鱼和于秀才等岛中的青壮年随袁崇焕去了宁远,李大爹和老石匠因为年纪偏大没有去,李大爹依旧种菊,老石匠依旧凿石,灵芝搬到张嫂家去住,关老板的聚珍园仍旧开张,只是方古董的画店却永远地锁上了,拣宝到大龙宫寺剃度出家,法号明照。菊花岛又恢复了过去的平静,平静得如春晨的西湖,没有一丝波澜。唯有大龙宫寺内,在僧众们中间,有两股潜流,在涌动,在撞击……
慧悟大师把玉菊捧回到大龙宫寺以后,就放在自己禅房的供桌上,只有在初一、十五或重大佛事活动、庙会时,才把玉菊放到大雄宝殿中的佛祖像前,供人们瞻仰和礼拜。玉菊在僧众和善男信女们的心目中的份量,他是知道的。可他毕竟是八十有五的年纪了,余年不永,这玉菊应传给谁呢?是东院的空无,还是西院的空相?空无心浮气躁,空相攻于心计,两人做住持都不合适。那合适的人选是谁呢?
明月这些天很少说话,他见大师常对着玉菊凝想,就已猜到了大师的心事。他也听到了寺内僧人们的一些议论,有的说东院长老空无应做新住持,有的说西院长老空相做新住持合适。但他听了也就听了,决不插一句嘴,更不妄加评论。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大师身边的人,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会被误认为是大师的意思。今天他实在憋闷了,就去找明照说笑去。
明照毕竟是个孩子,方古董的去世给他带来的痛苦,很快就淡忘了。他每天的差事是清扫庭院,扫完就去找明月聊天,再不就去找后院的空绝和尚逗闷子。这不,他放下扫把,刚要去后院,明月就来了。
“师兄,你的差事干完了?”因为他们都是“明”字辈,所以明照这样称呼明月。
“干完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后院,找空绝玩去。”
“又去找空绝。”明月很不情愿地说。在明月看来。空绝和尚除了挑水就没做过什么端得上台面的大事,大龙宫寺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大家都喝他挑的水,却约好似的,忘记了他曾经受过比丘戒,还有个空绝的法号。似乎他的存在只当得起一声“喂”或“哎”的呼唤。连明照这些小沙弥也跟他“喂”来“哎”去的,但他都不在乎。
明月跟着明照来到后院,见空绝和尚正在树下闭目养神。明照起了恶作剧的念头,捻一根小草过去掏空绝的鼻子。刚走到近前,反被老和尚一个震天响的喷嚏吓了一跳:“咦!我还没掏你鼻子,你就呵嚏?”
老和尚疯疯癫癫地笑道:“掏就是不掏,不掏就是掏,心里想打喷嚏,喷嚏就会响。”
明月惊奇不已:“喂,你也会打机锋?”
“正一说,反一说,吃饱了无事干的狗屁胡说,人人都会说。”
明月不敢再打趣,忙合十宣佛:“阿弥陀佛!罪孽,罪孽!”
明照却不管那一套,缠着空绝让他讲故事。
空绝正要讲,却见几个香客走过来,空绝不敢放肆,先自走开了。明月和明照也只好回前院去了。
明月刚回到大师的禅房,却见大师一脸的严肃,忙问:“大师,您怎么了?”
慧悟看了看他,一字一顿道:“刚才空无和空相先后来过了。”
明月没往下问,他猜到空无和空相找大师都说了些什么。
“明月,你看谁承接玉菊最合适?”
明月没吱声。
“玉菊是你雕刻的,你承接玉菊如何?”慧悟猛然又问。
明月还是没吱声。
“你说话呀!”
明月想起了刚才空绝和尚说的话,便套用过来:“说就是不说,不说就是说。”
轮到慧悟不说话了。
慧悟嘴不说,心中却卷起波澜,他把空无和空相翻来覆去地掂量着:
空无出家前是官军的一个千总。向着他的和尚们说他行伍期间就吃斋礼佛,后来他觉得身在行伍杀孽太重,便毅然出家,获身佛国。跟他不对劲的和尚则说他是因为属下被打散,怕上峰怪罪,才到佛爷门下找碗饭吃。慧悟大师并不在意这些说法。佛门即是善门,不管你从前干了些什么,只要肯于皈依,怀有向善之心,佛祖就欢迎。剃度以后,空无守清规遵戒律,爽直助人,在和尚当中口碑不错。加之在讲经谈禅时,对禅理的理解超出一般和尚之上,引起慧悟大师的注意和看重,于是便让他掌管大雄宝殿以东的各殿事务。这便是和尚们私下称他“东院长老”的由来。上次在守岛护宝的辩论中,他依佛理主战,使他的威信在僧众中倍增。但他的气度、他的心胸,适合接承玉菊么?
而空相则与他不同。空相比空无入寺晚些,原是个落魄文人,因厌倦人世争斗、宦海浮沉而出家。慧悟大师以为,像空相这样的失意文人最易于悟透人生,一旦遁入空门,断绝尘缘,明悟佛性自然比旁人少了许多障碍,将来未尝不是深研佛理、光大佛门的大才。大师在剃度空相的时候就留了一番心机,以后对他更是留心观察。像大龙宫寺这样的禅寺,断少不得与其它寺院的高僧或在家修行并精通佛理的居士交往,没有几个通晓佛理口才出众打得机锋的高僧,便难以保持过去的声望。空相受戒不久就表现出一般资深和尚难以企及的学识功底,对佛门精要的掌握,自然是便当得多。空相的才气适逢其选,慧悟大师更自信自己的慧眼识人。于是力排众议破格提携,让空相掌管大雄宝殿以西各殿事务。既然在这之前有一个“东院长老”,空相被和尚们私下称作“西院长老”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可是,在上次辩论中,他因败论而威信下跌,这次怎能扶上住持之位?
慧悟大师这么想着,心里还是拿不定主意。
其实,大龙宫寺中“慧”字辈的和尚只剩硕果仅存的慧悟大师。“智”字辈的和尚或死或病或犯戒被逐或地位太不起眼,十分凋零。“空”字以下的“明”字辈又尽是些小沙弥,稚嫩不足以当大任。年富力强的空无、空相被看成接承玉菊的人选,完全符合常理。他们分别被和尚们簇拥着,趋奉着。他们被各自的趋奉者圈进一堵无形的高墙里,他们的心时时在延伸着高墙,期待着在更大的范围内把自己置于核心。两个无话不说的朋友,逐日变为两卒营垒的主将,敛锋藏剑,准备随时到来的厮杀。
这一天终于被他们盼到了。
大龙宫寺的晨钟,向来悠远平和。第一声响过,余音残韵袅袅散入霞光晨雾,才有第二声响起,与随之流动的磬音梵唱缓缓汇合,轻悄地托举起这个飘然的神仙境界。
然而这一天的钟声却有声无韵。一声落,一声起,头一声才在明净的晨光里划出一道浑沉的直线,下一声便接踵而至,仿佛无数纵横相交的直线,在交错之处相碰相撞,戛断了余韵,闪出了棱角,在少有的方正里,显现出不同寻常的凝重和肃穆。
混合在钟声里的,是大小主事和尚此起彼落的喊声:“大雄宝殿议事喽!”“快走快走!”
钟声停,喊声歇,全寺八十多名僧人齐聚大雄宝殿,按职司的高低,面对如来佛的金身,坐在各自的蒲团上。那撞钟的和尚理所当然成了最后一个入场者。
如来佛的金身下边,放着那尊洁白的玉菊,慧悟大师隔着香案面对僧众端然而站。香炉里升腾的烟雾将他的身躯隐没在朦胧里。烛焰的光华将他清瘦的面庞、及胸的长髯映照得越加分明,活生生如来座下的一尊罗汉,无比圣洁。
圣洁的高僧,今天又多出一份威严,一反往日的慈和,用不庸置疑的口吻对僧众说道:
“佛光普照,僧各有缘,明心见性,自有先后。有的终生修习一旦开悟,有的才入佛门便见慧心。天下众生俱可成佛,则本寺僧众皆能主事。老纳住持本寺,效劳佛祖有年,不日即将西归。玉菊承继,迫在眉睫。岁数、资历、职司等诸项差异,历来为传法之依据,然以老纳愚见,皆不如依佛祖旨意易得上选之才。人皆为佛,众生平等,全寺僧人悉数到场,都来试试各自缘法。”
大师说罢,从袖笼里拿出一大堆纸团放在坐有玉菊的香案上,全寺僧人立刻明白今日挑选玉菊承接人的法子是:抓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