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懿楚还是想到了皇上曾在她跟前提起过软玉,好似是说与新茶有几分相像,都是极聪明伶俐的,便将眼中那样稀薄的泪花以及泪花中含有的恨意忍出一个笑来,道:“臣妾倒是要让新茶认认了,说不定这一认还真是亲姊妹呢,倒也成全一桩好事。”遂招呼新茶走上前来,软玉偷偷打量着,和自己一般的个头,纤纤瘦瘦的,妆容很是别致,时兴却又别出心裁。
软玉和新茶并排站着,一粉一碧,倒是格外像姊妹,皇后亦是含笑道:“果然都是极出色的。”
软玉素来不喜欢旁人说别人像她,即使当着皇上皇后的面,依旧冷笑道:“‘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奴婢实在看不出来这位姐姐和奴婢有哪里相似之处。”
皇后的脸顿时拉了下来,脸上浮着的一抹笑容一度一度从嘴角收回,萧合忙想打圆场,却听新茶道:“软玉姐姐懂诗书,奴婢却只是粗人一个,只能拿起梳子为皇后娘娘梳梳头,惹娘娘开心一笑罢了。娘娘说我们两人相像,不过是抬举奴婢,怎样看着都是好的,软玉姑娘一个好还不够,还要扯上奴婢好,其实倒不如说是娘娘愿意宫里侍奉的人都是好的,也好交给皇上一个安宁的后宫。娘娘是局中人,看不清楚,奴婢却看得真真的,娘娘这是想替皇上分忧,是娘娘对皇上的一份心罢了。”
这番话顾全的人很多,连皇上,皇后都是一笑,萧合却看软玉,知道她心里不高兴,道:“新茶倒是说笑了,若连你这样的人才都是粗人,谁还能替皇后梳头呢?软玉虽懂诗书,却不比你更懂得诗书中的中庸之道。”
面上虽是在夸新茶,却是一番讥讽,新茶到底在“真”上输给软玉了。
皇上一笑,道:“都好。软玉更活泼一些,新茶持重一些,侍奉你和皇后,也是各得其所了。”
萧合并不是没有看见皇后脸上的那一抹失落和慌张,只见她下意识忙去摸自己的脸,她到底不再年轻了,只凭这个,已经输了一大半,可是自己到了她的年龄,能比她好吗?到底谁输谁赢,现在说还太早。只笑道:“皇上说起各得其所,倒让臣妾想起了愉美人,臣妾虽只和她搭过几句话,也感觉得到,愉美人是个文气安静的,如何就赐了“愉”的封号了?其实臣妾倒是觉得,愉美人,就像,就像,”萧合一时间像是想不起来了,忽然看到皇后所簪的发钗,道:“对了,就像皇后娘娘所簪的钗花,杏花,杏花冰身玉肤,凝脂欲滴,是柔的化身。该是最适合愉美人的。”
软玉也道:“一陂春水绕花身,身影妖娆各占春。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杏花是适合愉美人。”
皇上思虑很久,才道:““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装,艳溢香融,羞煞蕊珠宫女。朕觉得杏花配你更妥帖。毓书过于倔强孤傲,不如杏花柔。”
萧合还是头一回听到皇上提起吕毓书,语气中一丝喜欢也无,倒是满满的累,皇上和吕毓书在一起很累吗?皇上知道为何累么?
她都不敢说,只道:“皇上不是说,臣妾配海棠吗?臣妾还是不和愉美人比的好了。”
新茶却开口道:“皇后娘娘,愉美人奴婢也是见过的,听皇上和软玉姑娘的诗,觉得的确是适合愉美人的气质。”
皇上道:“只知道软玉是读过书的,怎么,你也读得懂诗。方才的话倒是你诓朕了,朕还真的以为你不识字呢?”虽是指责,却是满满的欢喜。
新茶道:“字还是认得两个的。”
皇上的笑意爬满眼角稍显的纹理,对王怀恩道:“这一批宫人是谁往宫里招的,该赏。”
王怀恩回话道:“这些事情一向都是内务府的马培负责的。”
皇上终究是笑了,一一指道:”既然棠美人,新茶和软玉,你们都这般说,那就改愉美人为杏美人,让内务府和棠美人的封号一起办。内务府的马培,赏。”
萧合听到皇上欣然赐名,心里想着,他果然是忘了,那年春天的杏花雨,锁住了毓书的心,却让上锁的人相忘于江湖。自己的提醒也没有让他对毓书有一种蓦然回首的怀念情怀。终究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只是皇上那一句,“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装,艳溢香融,羞煞蕊珠宫女。朕觉得杏花配你更妥帖。”让萧合琢磨不透,他是存心的吗?
萧合不知道。
可是,究竟谁是存心的呢?
不管怎样,事情到了这里,便停止吧。毓书,原谅我的存心吧。那年杏花雨下策马而来的少年是皇上,是皇上,他都赐你杏美人了,他都知道你的杏花了,你更该坚信了吧。
皇上还是跟着萧合到了好竹馆,皇后也不是很在意,在皇上跟前。
待到皇上离去,李稠提醒皇后,道:“今日当着皇上的面,皇后娘娘不好开口,倒是改日趁着美人单独来请安的时候,娘娘该提醒一下棠美人,皇上刚刚登基,三宫六院都要节省,而她今日穿的乃是锦衣,宫中最好的衣料,树大招风。”
皇后一边看宫里的奴才蔫怏怏收起皇上过夜的东西,一边冷笑道:“她年轻,哪个年轻的妃嫔不喜欢艳丽一些的颜色,杏美人再孤高清淡,亦不是成日里彩衣艳容,不忍凋零么?再说,皇上喜欢。不然为何赐她棠字,海棠花开似锦。本宫何苦费那样的心思?再者,今个儿是十五,她都能穿得那样艳丽,冠冕堂皇到本宫这里来,就算本宫不计较,已经惹得众人替本宫不平了,风已经开始撼树了,本宫亦无可奈何。”
李稠不言语,也帮着收起皇上方才坐着的明黄褥子。
皇上的仪仗到了好竹馆,已是月上梢头,婆子丫鬟们一早知道皇上要来,早早布置妥帖了,夜,静悄悄的,卧房里皇上更了衣,只穿着黄袍,从卧室走了出来,向萧合伸出了手,萧合把头埋的更低了,皇上便拉起她的手,紧紧地拉住,往里边走,已经不是头一回侍寝了,她偎依在皇上的怀中,道:“臣妾实在不知道皇上在皇后娘娘宫里,倒是去得唐突了,不知皇后娘娘会不会误会臣妾?”
皇上细长的手指拂过她的脸颊,冰凉凉的,带着一点生疼,他仿佛并没有听到自己的话,只道:“朕一定不会再让这张脸受伤害,以后你好好在朕身边,永远在朕身边好不好。”
“臣妾不是一直在皇上身边么?”
萧合不懂得感情如酒曲,酿出的却是思念,感情越烈,思念便越烈。只是后来当她终于明白这些的时候,她仍是忽略一点,他和她之间缺的是酒器,酒是酿了出来,只是那样浓烈的酒却只能撒得一片狼藉,肆意横流,醉了一地。
什么事情,总是明白地太晚。
没有人一开始便会明白结局,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能酿出世上最醇香的酒,只是好酒还是太少。
亦如白璧微瑕。
萧合准备去皇后宫里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当疼痛传来的时候,她还是猝不及防,皇上抚紧紧扣住她的腰,道:“放松。”她能做的只是更紧得抱住他,抱住这个在自己身上梦呓般喘息的人,她厌恶却推不开的人。
一夜云雨。从皇上第一次见萧合,他的魂魄就像被勾走了,他没有办法把他的视线从她身上离开半刻,食色,刚开始他是这么以为的,可是当萧合的脸受伤了,他对萧合的爱也没有减少半分,他想着,哪怕萧合再也好不了,也没有关系,三十岁的自己,像是回到了十七八岁,有着毛头小伙儿的冲动,想把自己最好的爱都给她,想护她一世周全,或许是因为萧合身世干净,他对萧合的爱能够纯粹,能够透明。
亦如当年那个落魄,不被先帝喜欢的王爷对白嫣燃和万隆欣,曾经的她们都是那样干净。他爱她们,也是爱得那样纯净。
半夜里,萧合怎么也睡不着,也不敢翻动身子,怕惊醒了枕边人。只能看着月影儿一寸一寸,一寸一寸往上移,耳边是那人如泥的鼻息,他一定是悍然入梦吧。
第二日早上,皇上要上早朝,所以起得格外早,伸手探向枕边人,却发现萧合竟然已在窗前梳妆,笑着问道:“怎么起得这么早?”
萧合道:“为人妻的,不是应该伺候夫君梳洗吗?只不过臣妾的夫君是天子。”
皇上走到萧合身后,拂着她的脸颊,他的呼吸凝在萧合后颈,道:“朕只是心疼你,想让你多睡会儿。你不必事事上心的。”
只忽然看见镜中一点碧翠闪过,翠竹法身碧波潭,滴露玲珑透彩光。脱胎玉质如明珠滴子,是鲛人滴泪所成的明珠滴子。翠玉透雕盘龙头簪,除了翠玉龙头簪,哪样东西还能这样牵动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