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出租车里，望着车窗外缤纷的爆竹，深蓝的天幕是舞台，七彩的烟花如精灵，在生命最辉煌的一刻，尽情绽放，转瞬即逝。还没到午夜，可耐不住寂寞的小孩子就已经搬出用压岁钱买的烟花，跃跃欲试了。
我想起自己小时候，陪我放烟花的人，从来没有母亲，可还好，我有父亲，有姨妈姨爹，有表兄妹，我还好不是个孤儿。
我想母亲小时候也肯定喜欢放烟花，她曾是那么快乐的一个人，她和我的生父，应该一起头碰着头，看绚烂的烟花，憧憬五彩的未来。
我想自己去美国后的四五年，从来没有人陪我一起过除夕。我一直很孤独，和自己的影子作伴，直到遇上Brandon。
我问自己，既然知道Brandon是个骗子，为什么一听到他的电话，就立即抛弃之前所有的睚眦，半夜打着的，一溜烟地去见他？
我不知道！
人如果没有感情，那该有多好！所有事情都可以一是一，二是二的算清楚。可人与人之间，一旦掺杂了感情，就像水和上了稀泥一样，再难分清。像我和方志坚，从来就是一笔交易，分手时也不过是惆怅。可当我知道他曾经是我母亲深爱过的人，当我知道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后，我竟再也不能在心底和他划清界限。就算他害了我，他还是在我心上一个“特殊”的人。
对Brandon呢？我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爱上了他，也许是他给我五千美金的那一刻，也许是他突然降落在北京的那一刻，也许是方志坚告诉我，他是个骗子的那一刻……我不知道。感情是个太复杂的东西，它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最稀有也最难预测的东西。人人都想爱与被爱，穷人富人，伟人平民，没有爱，哪怕有一点点爱的幻想也是好的……
所以，我宁愿相信他是爱过我的。为了这份“爱”，我不管不顾地来了。
胡思乱想间到了三号航站楼，除夕之夜，连机场也寂寞。稀稀疏疏的几个人站在出口，我一眼就看见了高高的Brandon。他比几个月前清瘦多了，胡子没刮，显得有些颓废，褐色的眼睛布满血丝，兴许是坐长途飞机的缘故。没有久违的惊喜，没有恋人的缠绵，没有激情的亲吻，我俩只是轻轻握了握手，像普通朋友似的，平静如水的表面下是波澜起伏的两颗心。
“我想你！”在星巴克刚落座，这是Brandon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低沉，痛苦显而易见，深邃的眼睛望着我，该死，还是那么无辜。
“我也想你！”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大胆地看着他，他的面容没有任何变化，眼睛也没有，笔挺有活力的身体，丝丝分明的头发，皮肤的眼色，还有下颌的轮廓。我曾经拥抱过多少次的肩膀，挽过多少次的臂弯，还有那双吻过多少次的双唇，熟悉的声音。这一切突然显得那么近，那么亲密，同时又那么遥远。
“Brandon，告诉我为什么？”声音透着彻骨的伤痛，我垂下自己的眼睛，不敢看他。问题却不依不饶：“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和方志坚，Kitty一起来害我？”
两行清泪潸然而下，我用手擦去眼泪，强迫自己抬起头来看着他。我想，是时候扔掉面具，坦然面对了。就算我的不依不饶会让我失去眼前这个男人，就算我会和我想要的生活失之交臂，那又怎么样呢？我厌倦了生活在用各种谎言编造的体面世界中，我厌倦了像美人鱼一样在刀尖上跳舞，那样虚伪的生活有多艰辛、有多苦，我太知道了。现在，我只想要真相，我只想要真实的生活。
Brandon怔了怔，他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接着，他苦笑了，看着我，眼神凄凉。他抓住我冰凉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手指，指尖划过，我俩的手同时轻轻颤抖。他问：“Victoria，你愿意看着我，听听我的故事吗？不管多少人告诉过你不同的版本，你只需要看看我的眼睛，就知道我说的一切都真的。如果你允许，请让我说下去。”
我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紧张得有些发抖。
“也许你已经知道，我不是什么外交官，也不是什么名校出身。不过，我是叫Brandon，出生在上纽约一个普通的工薪阶层。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到北京的一所国际学校当英文老师，两年以后，野心勃勃且自命不凡的我贷款读了国际政治系的研究生。之后，像所有想当外交官的年轻人一样，搬到了华盛顿，当过国会山的实习生，做过餐厅的男侍，考了两年外交官，仍然名落孙山……”
说到这儿，他停下来，自嘲地笑了笑。他点燃了一根烟，星星点点的光是空间中唯一有热气的东西。
“我相信你能体会我下面所要讲的经济压力。是的，几个人合租的十几平米的房子，每个月越来越少的积蓄，考试一次又一次铩羽而归。还有，最可怕的是每月的学生贷款账单，那一千多美金像利剑一样悬在我的脑上。在美国，信用意味着一切，如果信用没了，我的一切都没了。”
“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我在打工的酒吧遇上了Kitty。她是个有钱的‘Hello Kitty’，喜欢我的肌肉，喜欢我会讲中文，对我‘一掷千金’。我谈不上多么喜欢她，但反正自己也没有女朋友，还乐得有免费爱做，有免费地方住，何乐而不为呢？我们迅速同居了。我没有见过你，我想Kitty是怕你长得比她漂亮，怕我见异思迁。”
我想起从去年早些时候开始，Kitty确实没再邀我去过她家了。我们每次见面，都要不在我家，或者在外面的咖啡酒吧，我没想到她早就开始防着我。
Brandon又点燃了一支烟，语气平静地述说，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仍然在酒吧打工，闲暇准备考试。和Kitty同居解决了我的食宿，可哪里能帮我还贷款？看着我一天天憔悴下去，Kitty也着急了。她只是个学生，钱都靠父母给，也没有办法借钱给我。有一天晚上，我正在为还贷款的事辗转反侧，Kitty第一次跟我提到了你……”
“所以，我成了你还贷款的工具，对吗？”我尖刻地说，胸口一阵阵悸痛起来。Brandon歉意地看了我一眼，脸涨得通红，他没有立即回答，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讲下去：“Kitty说自己有个朋友是国内某个高官的‘小三’，我当时还不明白什么是‘小三’，她还专门给我解释了一下这个名词。我当时想，嗨，不就是‘高级妓女’吗，对自己要做的事就更加没有心理负担了。她告诉我，你的干爹一直给她钱让她监视你，怕你有别的男人。可最近，因为国内的压力，他急于摆脱你，但一直苦于没有更好的借口。所以，Kitty就把我推荐给了他，她说这叫‘美男计’。”
Brandon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的心也沉得越来越深，深不见底。我想起我们第一次在Kitty的生日聚餐上相遇，他邀请我跳舞，大胆地抚摸我，称赞我。在我的眼中，他是那么英俊优秀，那么性感撩人，他的那双褐色的眼睛深邃得像无底洞，让我站立不稳，让我心醉神迷，我像灰姑娘遇上白马王子一样被他深深吸引……原来所有的童话都一样——无论何时，都是假的。
一股热血冲进我的脑子，无名的火从心底升起，我“腾”地站起身来，我看着他的眼睛，决绝地说：“够了，Brandon，你这个混蛋，Fuck You!”
他一把拉住我，苦苦哀求说：“Victoria，我专门到北京来不是只想告诉你这些的，下面，还有下面的故事。求你，求你，容我说完。”
我鄙夷地看着他，冷得像快冰，我说：“我是妓女，你也不过是个妓男，两个人都这么卑劣，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呢？你穷，我也穷，这是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你所做的一切，我都能理解。只是从此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再不相干。”
“可你至少应该听完故事的全部。这对你，对我都公平。”Brandon很执着，拉住我的手，苦苦哀求。
我们对视了一分钟，我的心软下来。我叹了一口气，坐下，颓然地说：“你说吧。”
“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个贪慕虚荣，头脑简单的‘黄金女郎’，所以刚和你认识时，我根本没有压力欺骗你。可时间一长，我发现你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你学习很用功，你完全不虚荣，你有很强的自尊心，你每天都生活在自我谴责中。我也从Kitty的口中断断续续知道了你的家庭，你的过去。我慢慢理解了你，也越来越欣赏你，直到你突然离开美国，我才发现自己对你已经无法割舍，我，我，我爱上了你……”
Brandon的手把我握得更紧了。他眼里的光变得热烈，像阳光下的湖面灼灼闪烁的金光，照得我脸红心跳。我避开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留心听他继续：
“Kitty在你走后要我回到她的身边，她还说，你答应她彻底放弃我们的爱情。可我实在忘不了你，和Kitty在一起也从来没有过‘爱’的感觉，所以我飞到北京来看你。相信我，我一直知道你麻烦缠身，我也看得出你是如何挣扎着强作镇定，在那个时候，我不能也不忍心再打击你，所以，我选择了沉默。我想等我们一起回到美国后，等事情慢慢淡下去后，我再向你忏悔。可是，方志坚的案子打破了我的一切计划。你在机场被扣，到美国遥遥无期，我也无法估计你到底会牵扯得有多深。而且，我的下一份工作是作为UN的志愿者到巴基斯坦，我们之间会分别多久，也没有人知道。更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伤你伤得很深，不能确定你是否会原谅我。这种种的不确定让我不得不试图忘记你。可是，你也看到了，我做不到，我又飞到了北京。我想，无论你是否会原谅我，无论我们是否会最终在一起，你都有权利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我来了……”
一口气说到这儿，Brandon停了下来，我们的手一直紧紧握着，两个手心都冒着密密的汗珠。面前的两杯咖啡都凉了，我们谁也没有动一口。我看着Brandon，他也定定地看着我，像两个对峙的敌人，彼此都在心里估算对方的下一步。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求得我的原谅吗？”我终于打破了沉默。
“是，但也不完全是。我只想让你知道真相，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我想让你知道我爱你。”他诚恳地说。
“你为什么不一直骗我下去？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骗我到一半又不骗了，好残忍。”我幽幽地说。
他善解人意地笑了，表示理解。露出好看的牙齿，像一粒一粒的白珍珠。“我骗不了你，你那么聪明。况且……”他停下来，脸色变得严肃：“谎言终归是谎言，总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一切都在不言而喻中。身边的谎言，像气球似地消失了，我反而觉得心里踏实，就算再心痛，再受伤，但至少不再惴惴不安。
Brandon的目光温柔如水，留恋地扫过我的眼睛，我的唇，我的脸。
“谢谢你向我坦白。”我突然哽咽了，眼泪滚滚而下，失声痛哭起来——我好久没这样放声大哭过了，我以为自己的眼泪在母亲去世后的那段日子已经流干了。
“好好照顾自己。”Brandon轻轻耳语，他捧起我的脸，用手指擦去我的泪水。
“我还会回来找你的，让我们先冷静一段时间，你愿意等我吗？”他问。
我把头靠过去，把嘴唇凑到他的脸上，给了他告别的一吻。当我闻到他的味道，他也感觉到我的味道，当我们的肌肤贴在一起，他的气息弥漫在我的耳边，我小声地给出了答案：
“我会等你，等你回来。”
他风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留下我独自一人，在大年初一空荡荡的机场。窗外是一道又一道绚烂的烟花，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我想，多劫的兔年总算过去了，旧年的最后一刻我总算结清了最后一笔心债。无论如何，龙年都会比兔年好，我的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坦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