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秦阳城,凤玉楼。
琴瑟铮铮。
“十年相思入骨,侠士自古风流。三更梦回戚戚,胭脂和泪成愁。”灯红酒绿,莺莺燕燕,月娘的小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烛光映照得她的面颊愈发苍白,前尘种种浮现在她的脑海,心中泛起惆怅。
“他一定会回来的。”月娘喃喃自语,泪珠滴落在琴弦上,奏出一弦凄凉。月娘在等他回来,却又怕他回来,他的脾气秉性,没有人比月娘更了解。他的离去带着仇恨,他回来之时也必将带着仇恨。
等他回来,因为他是她这辈子最爱的人,她知道他定不会负心。
怕他回来,因为他的仇人是成云飞,成家是名门世家,成云飞是号令天下的武林盟主,而月娘是成云飞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月娘做梦也想不到,她的亲哥哥居然会为了一把刀,杀了萧劲昆的全家。讽刺的是,成云飞到最后也没能得到那把传说能主宰天下的刀——应龙星刃。
没有人真的见过应龙星刃,包括萧劲昆的祖父,人称刀痴的萧道渊,而且,他已经去世多年。更别说萧劲昆的父亲萧伯山了,他这辈子也没离开过秦阳城。
成云飞不知道从哪听来的风声,说应龙星刃的秘密就藏在萧家。他使了很多的手段,软的、硬的,威逼、利诱,可始终不能从萧伯山的口中套出任何有关应龙星刃的信息。
那天晚上,成云飞亲自为月娘熬了碗燕窝,月娘睡得很舒适。
等她醒来时,萧劲昆正站在她面前。衣衫破裂,周身被血染成了红色。月娘浑浑噩噩的,以为自己在做梦,要不然萧劲昆怎么会用剑指着自己?
“带我去找我大哥!”萧劲昆咬牙切齿,恨不得要吃了月娘。
“你大哥?”月娘恍恍惚惚地道。
“快!”萧劲昆的剑顶到了她的肩上。
月娘蓦地惊醒,眼前的情形真真切切,萧劲昆正用凶狠的目光盯着自己,他的剑已经刺穿了她的衣物。
“到底怎么了?”月娘脑中还是一片空白,气急败坏地问道。
萧劲昆似乎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无辜,缓缓收起剑,冷冷地道:“昨晚我萧家一十七口惨遭灭门,凶手就是成云飞!”
“什么?”月娘像遭受了晴天霹雳,瘫软在床上。
“我和大哥奋力抵抗,杀出重围,大哥腿上中了暗器,不能行走,便将他刚满周岁的儿子交给了我,盼我逃出生天。若非如此,我怎会苟活于世!”萧劲昆转过身,说道,”可当我安顿好了我那侄儿,返回家中时,却并未见到大哥的尸首,一定是成云飞为了应龙星刃,留了活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大哥此刻就在成家庄!”
月娘心头一凛,她深知成云飞行事一向果敢非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还是不敢相信,他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闻,如此残忍嗜血,竟会杀害萧劲昆满门。更何况成云飞知道,自己一颗芳心早已许给萧郎。
“我带你去密室。”月娘沉思片刻,毅然道。
成家庄的密室外人并不知晓,就是在庄内也鲜有人知。密室设在封剑阁下,而封剑阁是成家子弟习武练功的地方,月娘自幼拜了别人为师,自然是不被允许随便进入封剑阁。可她毕竟是成家大小姐,成家庄里里外外地游逛,又有什么人敢拦?这密室也不知道被她偷偷潜入过多少次了。
月娘带萧劲昆来到封剑阁,守门的两个庄丁正要拦阻,早被萧劲昆左右开弓击中穴道昏死过去。封剑阁一层,是空旷的练功房,月娘走到一柄烛台前,转动烛台,登时触动机关,脚下一块地板顶出地面,月娘揭开地板,露出一个四尺见方的洞口。
“下来吧。”月娘跳进洞中说道。
萧劲昆与月娘自幼相识,青梅竹马,知她重情重义,就算她哥哥杀害了自己的家人,对她仍旧深信不疑,更不犹豫,跟着跳下,只见一排阶梯通向下面地洞,墙壁上的烛火照的通亮。
两人顺着阶梯走到尽头,出现一扇铁门,月娘转动门钉,向里推动,“铁门缓缓打开,一所石室豁然出现在眼前。萧劲昆见这石室并不十分宽敞,面前墙壁、长桌上陈列着各式兵刃,左侧堆着好几个大箱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萧劲昆正要发作,只见月娘对着右侧石壁道:“这是扇石门,萧大哥或许被关里面。”说着运起内力向石壁推去,“吱——吱——”石门应声而开。
“大哥!”萧劲昆已看见大哥萧劲齐躺在石床之上,抢上前去抱起萧劲齐。萧劲齐浑身抽搐,像是见到了猛兽鬼怪一般,用力挣扎,口中不住叫喊。
“是我啊大哥!二郎!”萧劲昆带着哭腔叫道。
月娘拿下墙上的蜡烛,凑近二人,萧劲齐终于认出是萧劲昆,缓缓地道:“不……不要管我了……快……快带着……带着冲儿离开……能走多远……走多远。”
萧劲昆道:“我带你走!”说着将萧劲齐背起。
萧劲齐道:“我……我手脚……筋脉尽断,已成废人,带……带着我走不掉的。”
“啊!”萧劲昆一声怒吼,狠狠地望了月娘一眼,咬牙道:“我要成云飞血债血偿!”
月娘从他凌厉的眼神中看到了他心中的满腔怒火,这眼神让月娘感到绝望。
萧劲昆解下衣带,将萧劲齐绑在自己背上,负着他离开密室。
刚出封剑阁,迎面两支羽剑射来,萧劲昆吃了一惊,忙提剑挡开,定眼一看,已被数十人包围。当先两人持剑抢先向萧劲昆刺去,萧劲昆正要还招,只听两人同时“啊”了一下,向后便倒,胸前已中了飞刀。
“谁敢动手!”月娘上前喊道。
萧劲昆见她左右手各捏了三把飞刀,右手飞刀指向众人,左手飞刀正对着自己的喉咙。
“放肆!”一个中年人走出来,正是成云飞,怒道,“你居然向着外人,别忘了你姓什么!”
月娘正色道:“我成月娘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语音未落,右手三把飞刀已然掷出,向萧劲昆道:“快走!”
成云飞知道她飞刀绝技的厉害,不敢怠慢,运足内力,向前出掌将飞刀震落,眼见左右二人一一中刀,已来不及援手施救。
萧劲昆趁这间隙执剑而行,击退数人,向外夺路,忽觉耳边生风,急忙转身,正见成云飞奔掌袭来,心中一惊:“他刚才还在数丈之外,怎么眨眼间已在身后。”不暇细想,背身一转躲开攻势,不料成云飞变掌为抓,向他背心抓去。萧劲昆背负着萧劲齐,不敢大意,右足一点,后仰跃开。
成云飞一抓未中,当即变招向前抢攻,瞬间发出三掌,虎虎生风,迅捷无伦。萧劲昆虽仗剑在手,但背负一人,终究滞缓,当即前胸、左肩各中了一掌,向后摔去,一时之间胸如火烧。
“拿下!”成云飞向众人命令道。
两名庄客正要动手,忽听一人喊道:“住手!”
月娘的飞刀抵在自己的咽喉,刀刃已割破颈上皮肤,叫道:“哥哥!不要再徒添罪孽了!”
成云飞父母早亡,只有这个妹妹相依为命,他独自掌管家业,行事虽然狠辣,却对妹妹十分疼爱。初时见她用飞刀对准自己,尚不以为意,此刻见状,飞刀只需再深半分,后果不堪设想,吓得后退了几步,颤声道:“你……你这是做什么?快把刀放下!”
月娘哭喊道:“我早已决定此生非萧郎不嫁,你要逼死你妹妹吗?”
成云飞一时语塞,只听萧劲昆喊道:“月娘你又何必这样?灭门之仇,不可不报!今日萧劲昆不死,必将报仇雪恨,手刃成云飞!”
成云飞怒道:“说不得,那我今日便斩草除根!”
月娘急道:“你当真不管妹妹死活?”
成云飞忙道:“不可……不可!这又是何苦?”
萧劲齐虽动弹不得,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低声向萧劲昆道:“君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必再……再逞一时之强,我已活不长了,你带着我万难……万难脱身,你速速离去,将冲儿抚养成人再……再报仇不迟。”
月娘道:“只求哥哥今日放了萧家两位哥哥,日后不管你杀他们也好,他们向你寻仇也罢,我一概不问。哥哥若是不答应,我只好先抹了脖子,黄泉路上等着萧郎,生不能结成连理,但愿死后能永远相伴!”
成云飞素知月娘外表虽柔,骨子里骄傲得很,与萧劲昆情比金坚,自己若再不放人,她定然当场自刎。转过身去,长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走吧,都走吧。”
萧劲昆向月娘道:“月娘情义,萧劲昆今生无以为报,只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可再因为我,误了终生。”又向成云飞道,“十年之内若我不死,势必找你寻仇。”说罢转身便行。
月娘放下飞刀,幽幽吟唱道:“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萧劲昆驻足片刻,随后黯然离去。
月娘向成云飞道:“娘从小就教诲我们,情义无价,怎么哥哥就忘了呢?大错已经酿成,再也回不了头了。”说着拔出发簪,旋转飞刀将一缕青丝割下。
成云飞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月娘道:“哥哥行事如此,妹妹情何以堪?今日割发断恩,从此再无瓜葛。”
离开成家十年了。
夜已深,凤玉楼也变得寂静了。月娘抬头向窗外望去,月色变得黯淡了许多。十年之期转瞬将至,月娘心道:“也许能打探得到他的消息。”
她起身关窗,瞧着自己的一双玉手若有所思,虽然已经年过三十,可这双手还是嫩白无暇,光滑柔软。这是双弹琴的手,绣花的手,也是掷飞刀的手。
月娘换上一袭青衣,离开凤玉楼,展开轻身功夫,在一排房屋顶上倏忽而行,如飞鸟掠波,点地而起,无一丝停滞。
她这一生有三大自信,一是倾世的容颜,她的回眸一笑不知迷倒多少英雄豪杰;二是无影的飞刀,她的飞刀绝技不知杀了多少无良之徒;第三自信的,便是她这身过无痕,落地无声的绝世轻功。不多时,已穿过了几道街,来到成家府邸。
“如果没有那把刀,也许这一切都不一样吧?”时隔十年回首往事,不禁长叹。
月娘翻墙进入成家庄后院,一路跨越院落,穿梭楼阁,脚下不停。直行至一间客舍外,见里面透着光亮,心下诧异,伏在墙角察看动静。过了片刻,隐约听到有人交谈,绕到窗外,屏住呼吸贴墙而立,凝神细听:
“他要对付风无极,何必拖我们下水。”
“不是他要对付风无极,而是风无极主动约他比剑,据说这风无极的武功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盟主没必胜的把握,这才发出圣武令,邀江湖同道前来助威。”
“江湖传言不可轻信,风无极长居北海,从未踏足中原,又有谁见过他的功夫了。”
“总而言之,不管他们斗剑比武也好,喝酒谈天也罢,咱们只需办好掌门师兄交代的事情,其他一概不管。”
“说的也是,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话又说过来,今天游公子身边那几个婢女真是个个美若天仙啊!”
“是啊,尤其是那个黄衫子的,我看你的魂儿都快被他勾走了。”
“嘿嘿……”
月娘思索良久,心道:“不知这风无极是谁,想必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听他们所说,成家庄似乎召集了不少人来对付这个风无极。这两人不知是哪门哪派,是有什么阴谋?萧郎明日会出现吗?”
她心中只是惦念着萧劲昆,两人越扯越远,无心再听下去,正想走开,忽觉墙边传出动静,刚一转身,眼前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月娘脑海掠过那个身影,心中一股莫名情感骤然生出,不禁打了个寒颤。不及细想,提起内力跟了过去。
那人身手甚是矫捷,月娘起初怕被发现,不敢跟得太紧,岂料那人越行越是迅速,稍一停步,便甩出她一大截,只好展开轻身步法发力疾追。迫近之时,待要缓口气,那人几个起跃又将距离拉开,也不知是否发现有人尾随在后,一路加力,自顾自地拔足飞奔。
月娘自与兄长决裂,十年来一直在凤玉楼弄萧抚琴,有时兴起,也只在夜深之时、静谧之处运功游走,哪曾遇见过对手?她对自己的轻功向来自负,心想此人定是一等一的高手,倒要和他分出个高下来。好胜心一起,也不管那么多,运足了功力,加速向前追去。月色朦胧中,但见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在屋顶房舍之上、院落墙头之间蹿高伏低,倏然而行。
成家庄虽说戒备森严,但两人既使出功夫,一个内力醇厚,一个步履轻盈,一路东去,途经之处又都是成家庄较为偏僻的所在,直到离开庄园竟未被人发觉。
月娘一路追着那人出了城,仗着绝顶轻功,不多时已将他赶上,心中甚是得意。回头望去,见那人蒙着面,只双目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领先着行了十多里,不自觉地脚步放缓,那人追将上来,和她并肩齐行。月娘斜眼瞧他,心中沮丧:“这人哪来这么多使不完的力气,跑了这么久,自己已快气衰力竭,可他脚下却丝毫不乱,好像还更有精神了。”正郁闷间,那人加快几步,赶超过去。
又行了五六里,霞光初现,月娘瞧着那人背影,蓦然心动:“若不是他,又会是谁?”继续加紧步伐,却始终与他相隔数丈,知道再也追赶不上,停下步来,调匀呼吸,喊道:“喂!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那人听到叫喊,随即停步,转过身来。
此时朝阳初升,他背着阳光,虽瞧不清面庞,但那身形十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月娘脑海中出现,不是萧劲昆是谁?只是想不到他的功夫,竟变得如此厉害了。
“你走了十年,现今见到了我,却还要跑什么?”月娘愤愤道。
“十年来,我日夜都在想念你。”萧劲昆走到月娘身边揭开面布。
月娘瞧见他的面容,与自己脑海里、睡梦中日思夜想的面容一般无二,只是眉目间多了一点沧桑,耳畔边也垂下了几缕白发。听他说也在想念着自己,终于抑制不住,扑倒在他怀中大哭起来。十年相思入骨深,直至此刻得以相见,叫人怎生不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