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玑神秘一笑，却不正面回答，一口饮下杯中酒，才慢慢道：“凡人寿短福薄，若生无仙缘，或不曾修习过，死后必会进入六道轮回。除几世善人，和福根渊源极深之人，可次次投胎成人，生死相续。那些无功无过的普通人，却没那么好的福气，他们不是每一次轮回，都能有幸成为人身。九是极数，也是一轮回，凡人于尘世阴间辗转九次后，会再次投胎成人，而这次的人身，会与前面九次的第一次人身的相貌、性格、命数极为相似。柳兄，你再细想想那女子的面容，难道不是故人么？”
柳毅凝神回忆，数百年的光阴如流水般静静流淌过他心田，无数面庞又如水中的细沙，一一被流水带走，留下的，是轻易带不走的顽石，是记忆深处珍藏的容颜。
“原来是她……”柳毅淡淡一笑，不再多言，那笑容却如投入静水中的石子，在他唇边荡起涟漪，划过脸颊，落入双眸中，凝聚成了两朵微微星光。
韩氏女，小字蓉娘，性静且淑，仪容秀美，嫁入柳家后，事姑恭孝，夫妇恩爱，情深意合，唐仪凤四年卒，仅双十年华。
短短数十字，概括了一名年轻女子的一生，如同她短暂的生命一样，飞速划过时间的河流，又静静消失在河底，渐渐被人们遗忘。
只是在这一瞬间，柳毅忽然明白，其实他一直没有忘记。他还记得她秀丽的容颜，还记得她最爱的颜色，最喜欢的食物，记得她安静的性子和窗下的侧影，因为韩氏蓉娘，是他的妻，他的结发妻子。
蓉娘这一世名字唤作燕妤，出生在南海附近小城的一户小康之家，父亲范黎生是衙门内的主簿，母亲范杨氏，在家抚育儿女，操持家务，上有一兄一姐，今年一十九岁，典型的小家碧玉。
柳毅只打听到这点，心中就已微微悸动，燕妤如今的年龄，正是那年蓉娘嫁入柳家的岁数。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燕妤的出现，虽只是短短一年，在柳毅漫长的生命中宛如昙花一现，却也如昙花一般，绚烂幽香，一现奇芳韵久长。
柳毅在凡间逗留的几天，有意结识了燕妤，几次短暂接触后，发觉燕妤果真如当年的蓉娘性格品性十分接近，细细再看，似乎连面容都有五分相似。
范黎生夫妻因为疼爱小女儿，不愿她远嫁，也不愿随意嫁入寻常商户人家，只想寻个书香门第俊秀书生结亲，因此将女儿拖到十九岁仍未定亲。柳毅自知道燕妤是蓉娘的转世后，平静已久的心突然就暗生涟漪，心中隐隐存在一个想法，又得知她未曾许配人家的消息后，更是坚定了心中所想。回到南海，柳毅犹豫了三四天，终于向景瑶提出，欲纳燕妤为妾。
景瑶乍一听到柳毅提出的请求，心中真是五味陈杂，酸甜苦辣俱上心间。神仙的寿命漫长无边，许多仙侣在厌倦了两两相望后，也会实行和离，各自另觅佳偶，一妻几妾更是平常。只是景瑶万万没有想到，一贯心如止水的柳毅也会起了二心。见柳毅提到燕妤名字时，那唇角暗藏的一抹温柔，景瑶心中更是如被热油煎煮一般，整个人也仿佛都被嫉妒烧焦了，煮烂了，剩下的只有痛的感觉。
许多年前，景瑶被封闭法力，每日泾水河边放羊，受尽欺辱，本以为这就是她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光。不料今日，景瑶才明白，那时的痛苦，只是纯粹的恨，冲天的恼恨让气血沸腾，却感觉不到太多的痛。如今的痛苦，有恨，有怨，有不甘，也有不舍，叫她辗转其中，痛心彻肺。
景瑶原是直性子，心中不怎么能藏住话，可真到了关系切身利害的时刻，她反而隐藏住了真实的想法。或许还是对柳毅的不舍多些吧，她没有如想象般的怒形于色，立即阻拦。她清楚，柳毅一般不会提出要求，但凡开口了，必定是深思熟虑后，一定要达到目的的。如果只是纯粹的阻止不依，那么，只能将本已不亲近的两颗心，越拉越远。
因此景瑶咽下翻腾的气息，如同咽下万千戳心的钢针，她没有出口拒绝，也没有立即同意，只是耐着性子听完柳毅讲诉完燕妤的前世今生，才开口询问：“夫君的心意我明白了，只是燕妤一介凡人，寿命有限，如何能服侍夫君长久？”
柳毅却摇头道：“我之所以纳进燕妤，并未期望能长久。再娶一人，本就对娘子你不公平，可正是因为她是凡人，我才有此想法。燕妤无仙根，寿命只有短短数十年，待今生缘尽，我从此不会再做他想。”
景瑶明白他的想法，见他如此直白，不知是该气恼他对自己感受的忽略，还是该感谢他对自己的坦诚，不禁带着些恼意，故意道：“夫君欲纳燕妤，再续前缘，我能理解，只是燕妤百年后，夫君见她再次离去，岂不是又要伤心难过？”
柳毅望着景瑶，眼里却看的不是她，他慢慢道来：“那时蓉娘与我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没能等到她变老，只短短一年，她就走了。这一次，算是我偿还她的心愿吧……”
只看着他那迷离的眼神，景瑶就又气又恨，再也忍不住，高声道：“夫君既然有了执子之手的人相伴，三娘也不愿做那碍眼的多余人，你只管将她娶回，何必做妾，尽管留她做一生一世一双人，岂不更好？”
柳毅见景瑶骤然发怒，不觉诧异，道：“娘子为何发怒？我与蓉娘的相聚，只不过是了却当年心愿，并不是取代三娘你的意思。她前世命薄，青春年少就离开人世，我眼见她沉疴难起，却素手无策，无能为力，只能任她日渐消瘦，最终逝去。今世既然让我重逢蓉娘转世，必是上天安排，缘分所致，可以弥补前世遗憾。待这段夙缘了解，你我仍是一夫一妻，哪里是什么多余之人？”
